喝!
踫!
喝!
踫!
「喝──」
踫!
萤幕上凶神恶煞的强盗鼻青脸肿有如丧家犬倒地,鲜红的「YOUWIN」六个英文字母由远至近缓缓放大。
「过瘾!」向莞得意地解下拳击手套,从见到齐东麟开始就憋到现在的一口闷气全数教电动拳击机里的可怜人收受,心情大好。
做陪的人看看围绕在四周从惊艳到错愕的目光,摇头。
「要玩吗?」她问同伴。
单行书再度摇头。「我会尽量小心不惹你生气。」271t的破坏力很难让人不想退避三舍,以策安全。
「这很简单,三拳定生死,我还想挑战更高难度的大恐龙,还有超人,可惜目前这个分数已经是我最高的纪录,还得再练练。」两枚代币投进去,向莞把手套交给他。「换你。」
「我并不──」当当,恐龙在萤幕上就位等著挑战者前来。
她又自作主张。单行书无可奈何的眼神瞟向佳人,不意外自己又得到孩子气的笑容回应。
卸下主管气势的向莞私底下很爱玩,玩的东西也与时下同龄女子不同。
两个穿著正式套装的人出现在游乐场已经够令人瞩目,偏偏纤细美丽的女方又选了令人咋舌的游戏,怎么能不吸引现场的游客停下来投以特别的目光?
「快一点,后面有人排队等著要玩。」她催促,其实只是想看他有多少实力。
「小姐,你确定你的男朋友打得赢吗?这恐龙要350t才能打垮哩,还是让我来吧。」人群中一名高壮的男子走了出来,短袖针织衫贴合著偾发的肌肉,起伏之间表现莫大的压迫感。「我还可以为你打赢最高级数的超人,只要有奖品。」男人指指自己的脸颊示意。
见惯搭讪的招数,那张孩子气的脸蛋瞬间变冷。「不用了。」
「别这样,难得有缘在这里相遇,你长得很漂亮,配他那种弱不禁风的男人太可惜了。」男人不忘秀秀自己的肌肉。
「用不著。我们走了。」
「等一等嘛。」人群中又冒出两三个人,合力围住两人,见情势不对劲的旁观游客赶紧识时务退开。「干嘛走得那么急。」
在上班上学的正常时间里出现在电动游乐场的人龙蛇杂处,谁知道这又是哪里的地头蛇。
踫!踫!踫!三拳在这紧绷的气氛下杀出重围,移转注意力纷纷看向游戏机。
罢刚还上演酷靳拉大闹东京城的萤幕中那头巨大恐龙发出凄冽的惨叫,过关的字幕打出之后显示总成绩。
450t!远远超过标准,也胜过最高级数的超人所能承受的拳重。
出拳者,正是那位看来斯文可欺、毫无半点杀鸡之力的单行书。
痞子一二三四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
「这样就可以了吗?」只有单行书还像没事人,脱掉手套甩甩出拳的右手。
「呃……嗯……」他──真是深藏不露。向莞小嘴微张,虽然呆了下,并没有忘记拍手。「你好厉害。」
温和的笑容跟脸色的苍白不太搭调,更与拳头的破坏力大相迳庭。
虽有点不太对劲,单行书说话的声调依然平稳:「大学在拳击社待过一段时间,只要知道拳头出力的方法就不难。其实我比较惯用左拳。」
换句话说,左手的拳重更胜右手。
「你们有什么事?」单行书询问的表情像刚刚才发现身边站了四尊门神,一派谦和。
「没……没事。」肌肉男吞吞口水。拜托,他勉勉强强才能打出三百九十几的成绩,跟人比个屁啊!
「还要玩吗?」
「不了。」她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大笑一场。
天!单行书这个男人还有什么压箱宝没现出来?要不是这四个傻子闹场,他肯定不会表现自己铁拳小子的实力,吓得一票蛇鼠缩头藏尾。
穿著入时打扮的都会男女退离汤姆熊的娱乐天堂,走回现实世界。
风铃般清脆的笑声在踏出的那一瞬间再也抑忍不住,留下余韵绕梁。
「嘻嘻……你有没有看见他们的表情?哈哈哈……」
「你不应该让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应该把自己包成肉粽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到变老变丑不再有吸引力才能重获自由?」不会吧,又是一头沙猪。
他的表达能力真的有问题吗?上来台北之后总是被误解多过明了。「我是说游乐场的环境复杂──」
「在台北哪个地方不复杂?」一句话对得让人无法反驳。「我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如果你有注意的话会看见代币兑换台的小姐已经请警卫人员过来,只是在他们出场之前你已经吓坏那些人,抢了风头。」
「是我多此一举了。」他应该想得到有保全才对。
唉,只怪当时怕她吃亏,没作多想。
向莞突然安静下来,定定看著他。
单行书被她的视线弄得很不自在,悄然瞄向左右想找出有什么让她如此──专注。
微慌的心思下一秒被她的声音定住:
「希望不是我多心,你一直在避免出风头对不对?」
她是个聪颖的女人,是以单行书并没有否认,但也不承认:「没有避免,只是认为没有必要引人注目。」
「嗳暧内含光。」在人人抢露风头、怕被人比下去的现代工商社会,这种人少得可以列入世界级保育类动物保护看管。
「抱歉?」没听清楚她刚说什么。
「我说你上辈子肯定是竹林七贤的一员,隐居在山上能不引人注意就不引人注意,最好到死前都没有知道你姓啥名谁。」
她的比喻总是这么不伦不类?「看样子你的心情是变好了。」
「嗯,拜大侠单挑酷斯拉的桥段所赐,我很开心。」
可惜愉悦的心情在下一秒看见手机来电显示作结。
「商凡庸,你找我?」
「你跟齐大少出去之后就没回办公室,换作是你会不会到处找人?」他脑中转过不下十个危险画面,急得像与美女在原野同游突然肚子痛又找不到厕所的可怜男人,找到人之后得到的竟然是这么冷淡的回应,情何以堪。「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枉费我那么担心你。」
「我比较担心的是跟你出去的女人。」早不打晚不打,偏在开心的时候扰人。
那厢,商凡庸笑得无奈:「谢啦,但那问题不必阁下替我操心。下午不回来了吗?」
「你也知道要应付齐东麟那种人会抽走我一整年的生命力,让我休养生息半天行不行?」
电话线传来低低的笑声:「他又要你收山嫁人了?」
「齐大少显然认为我很适合作齐家主母的未来接班人,好让他对家族有所交代,进而换取出外打野食的特别优惠──你干嘛皱眉?」她询问的对象自然是身旁静待的单行书。
「你身边有人?」
「嗯,一个朋友。如果没事的话,我挂断喽。」
放下的心又被她吊了起来。「等等,是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怎么认识?」
没办法,此姝前科累累,老是膂b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士,最深刻的一次记忆是接下某建设集团的案子与当时阻碍工程进行的地头蛇交涉,最后还变成人家的干女儿,过程之惊险万分让他白了好几根头发。
「商大妈,麻烦你收起穷紧张的瞎操心行不行?」服了他,有时候比她娘还担心她。「与其担心我,不如想想自己是不是该收心做个居家好男人。」
「这是两码子事,不要混为一谈。告诉我在你身边的人是──」
嘟──向莞单方面结束通话,顺便关机。
「你男朋友──」
「凡庸不是我男朋友。我跟他是朋友也是上司下属,并不涉及男女感情。」
单行书仔细回想那日两人并肩的画面。「你们给人的感觉很相似,非常谐和。」
「也许就是因为太像才只能作朋友,像兄妹一样,如果真的当了情人会有近亲通奸的不自在与罪恶感。」
温和的笑纹僵了下。「你一定要用这么石破天惊的比喻?」
「加深你的印象啊。我已经受够流言蜚语,还有某小报暗示我其实没什么本事,之前的成绩是他幕后主导,而我只是一具草包美人、傀儡娃娃而已。」
「那不是真的。」
毫不犹疑的否定就是最好的鼓励,向莞笑得好开心。
「没错,那不是真的。可是一厢情愿相信这个推论才是事实的大有人在,我懒得花时间一一澄清就随他们人云亦云、加油添醋。单行书,你的眼楮没瞎,看得见事实。」
「这种称赞法让人高兴不起来。」
「那就习惯它,我不太常称赞人的。」
这个男人并不像外表那样的好商量,他凡事有自己的观察和想法,不会跟著群众瞎起哄。向莞暗忖,在看似斯文可欺的表面下,这个男人真实的那一面究竟是什么呢?
坦白说,这勾起她的好奇心。
离开供人休憩的凉椅,向莞站直身子,发现自己跟单行书身高大概只差十公分左右。「你大概有一百七十八吧?」
「一七九点二。」这跟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联?
「果然,我一百六十八公分。」
「向小姐──」
「又来了。」能不能别这么有礼貌?真受不了。「你这个人真不是普通的怪,别人是一打照面就直呼对方名字装出一副很熟稔的样子,好彰显其交游广阔达三江的人面,乘机大肆炫耀一番,就你致力于跟人撇清关系。不习惯与人相处吗?」
听过人抱怨从事电脑工作的朋友过著离群索居的生活,活像外星生物不得已迫降地球,也遇过男友是程式设计师的朋友嫌自己的情人非常不懂生活情趣,幽默的话题不离一般人无法理解的程式语言,带来阿拉斯加的暴风雪,徒增现场冷感的气氛。
她的疑问毫不委婉,但自然的语气就算刺中听话者的要害,也无法让人感到难堪地认为那是她刻意的嘲讽、想伤害自己。
就因为太自然不遮掩才更能感觉出她是真的关心,想知道其中原委。
「你该不会也是电脑依存症的一员吧?」她推测。
「电脑依存症?」
「就是不透过电脑就不能与人交谈,在电脑面前说话如行云流水一发不可收拾,离开电脑桌就变成自闭儿小结巴──可是不对啊,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结巴,也看不出自闭的迹象,又不会说些教人听不懂的电脑语言冷笑话,一切正常啊。」
「SE我给人的印象有这么糟?」
「至少有十大罪状:视才傲物、不懂情趣、小家子气、缺乏幽默感──」
「你让我觉得自己不该活在这世上。」再听下去他会觉得三民主义无法统一中国是自己的错。
「你并没有这些毛病。」手背拍上他胸口。「放心,你还是正常人。」
「多谢。」并不怎么诚心诚意。
可是对方很厚脸皮地接下了:「不客气。下午没事吧?」
「没有,我请了半天假。」为了对陈芸特地来找表示尊重,他请假回应,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一连串的事情,到现在还觉得莫名其妙。
「那就上山玩!到阳明山泡温泉吃日本料理看夜景。」
「咦?」
「走吧。」姣好的美人领在前头带路,也不管被留在原地的人做何感想。「我已经好久没去了。」
单行书如入五里迷雾,成了丈二金刚。
他们一开始的话题是什么?怎么得到上阳明山这个结论的?
突然有种茫茫然被牵著鼻子走的感觉。
「快点,再晚到时候塞车就麻烦了。」回首的俏脸像极期待远足的孩子。
女人果真是善变的。单行书无法想像强势与孩子气的性格怎么能在同一个人身上而没有任何不相容的突兀。
「走快点,亏你脚还比我长上十一公分。」
这种挑衅幼稚得让人发笑,但单行书还是好心地配合加大步伐跟上去。
嘴边的微笑夹带著宠溺而不自觉。
似乎有些事物在这一天逐渐成形。
慢慢地、悄悄地,所以没人发觉有异。
阳明山,只要懂门道的自然找得到可以俯看台北夜景的地点。
因为是平常日,所以阳明山的山路并没有假日来得拥挤,偶尔车辆经过,没有人会注意路边停驻赏景的车辆。
一如向莞的计划泡了温泉、享受美食之后,她又拎了几罐啤酒、一点零食,车往山上开,挑了处可以眺望的位置停下。
登高望远,整个台北市好像可以握在掌心中似的,向莞一时性起,低吟: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好大的野心。」此姝雄心万丈,区区小生望尘莫及。「曹操地下有知,想必会非常高兴有你这位红粉知己。」
就著车灯,依稀看见前方的人回头给他记白眼。
「我可不希望曹操半夜托梦。」竟然笑她!「我只是在模拟曹操那时的意气风发而已。你不觉得这样看台北市,好像能一手握住它?」扬掌和脚下遥远的霓虹一比,面积差不多大。
「我只想远观,欣赏即可,并不必非掌握它不可。」
「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了。」
呼……有点冷。向莞搓搓双臂取暖,抚整刚才被风吹乱的发。「如果眼前有一朵花,我看了很喜欢,我会把它摘回家放在花瓶里观赏──嘿嘿……」粉舌轻吐:「我很可怕又自私吧?」
单行书走近她,有意无意间挡去风势的同时,也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待事物的态度,没有所谓好与不好的衡量标准。」
淡淡的香皂味飘入鼻,很舒服清爽的味道。
肩膀撑著西装肩线,向莞讶异他的肩比她目测来得宽。
挥出怔忡的异想,回到方才话题:
「我猜你会天天花时间跑去看那朵花,直到它顺应花季枯萎对吧。」面向自己的脸笑著点了下。「果然,哪天就算你仿效黛玉葬花,我都不觉得意外。」
「那份风雅闲情我还没有。」他澄清。「只是想到花继续在上里生长就能让更多人欣赏到它的美丽。」
「拜托,如果哪天你真的开始葬花了,千万别来找我共襄盛举,我没那份雅兴,也哭不出来。」
她哪来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单向书不禁莞尔。「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我在公司遇见的那位向小姐了。」
「叫我向莞,行书。」向莞的视线从夜景移向身边人的温文脸,看见惊讶的表情。他老兄该不会以为她没事就会拉不相干的人出来陪她玩吧?「我想认识你、想交你这个朋友,否则我不会拉著你到处跑,还是你认为我不适合?一身权谋铜臭没办法作你的朋友?」
「我──」
「先说好哦,不要又一时善心大起,不想伤人地含糊过去,这点拒绝我还承受得起。要或不要一句话,非常简单。只要你不想,我立刻开车送你下山,没有第二句话。」
单行书仔细端详向莞的脸,此刻她认真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让他感觉自己相当被看重,而她也非常诚心等待他的回应。
实在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值得她如此看重。
平凡如他,在她眼里却好像突然间增值了百倍,她是怎么认定他单行书值得她认识交朋友?
一天之内遇上两回类似的情况,原谅他男人天性作祟的可能性,向莞的话并不让他感到困扰或有一丝丝的为难。
唉……到底还是男人,向莞是个很吸引人的美丽女子,而她的邀请让单行书陷入长考,思考自己怎么看待她,又是否能只当她是个普通朋友而不被吸引。
他并不是四大皆空的得道高僧,只是很清楚自身是什么性格、拥有什么条件,不去过度贪求,也不会刻意攀附;在自己与人群之间会适度划出界线分野,什么样的朋友可以交心、什么样的朋友只能谈笑,隐隐约约会有一定的分际,秉持不越界的守成规则。
突然间面对一个不属于自己生活圈的人叩门,又是这么出色的女子,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单行书深思著,伤脑筋自己要用什么心态看待这位美丽的朋友,却浑然不觉自己想都没想过「该怎么拒绝」这个问题。
向莞的坦率打破他三十二年来不轻易让人叩关攀交情的习惯而不自知。
如果是过去,单行书想的只会是要怎么不伤人地拒绝对方,无论男女,他总是尽量缩小自己的生活圈;不是没有朋友,只是不想要必须刻意交际却无法掏心的泛泛之交。
可以说是划地自限,但动机是想让自己的生活单纯些,太多朋友反而会分散掉自己所能掌握运用的时间。
又来了,这么迟疑犹豫的态度,以他的个性来猜也知道他在绞脑汁找出不伤人的拒绝方式。
向莞卸下外套推还给他。
「走吧,我送你下山。」
是第一次,她主动想认识一个男人;也是第一次,她被拒绝。不习惯,也大失面子,但自己说出的话就要自己承受后果,顶多是脸皮再练厚一层就是。
「你认为自己一身权谋铜臭?」
「比起你只差没退隐山林的淡泊,我是这样没错。」
「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想问什么?向莞回头,看著还站在方才位置的单行书,疑问写在脸上,还是坚定回答:
「不,这是我选择的人生,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也企图在事业上有杰出的成就,不然我不会这么拼──这是我的志愿,也是我的理想,所以我努力,再怎么辛苦也不后悔。」双手在腰前紧紧一握。「我的人生掌握在我的手中,除非我自己想改变,否则任何人都无权置喙。」
她说得好豪气、好潇洒,单行书不禁佩服她积极看待人生的态度。
「为什么是我?」
「我欣赏你。」他到底想知道什么?疑惑在心,但面对他,真心话总是很容易就出口,自己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你有我没有的东西,也许是你的随遇而安,也许是你的淡泊闲适,也许是你表面好商量其实并不容易妥协的性格──谁知道,就是觉得跟你相处很轻松,能交个朋友也不一定。」说穿了,没有一丝理智,纯粹感觉使然。
单行书看著面前因为自信积极变得更美丽的女子,开始相信「认真的女人最美丽」这句话。
「好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我送你回去,然后会找个地方舌忝舐我脆弱幼小的心灵。」潇洒挥手,向莞刻意忽略心中莫名的怅然,说得轻松。
孰料身后的男人启口:
「我只跟朋友出游。」这话应该足够了。
本来要坐进驾驶座的向莞身势一顿。「你说什么?」
「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想交我这个朋友,但是──」
「但是什么?」向莞性急地打断他的话,被笑也不在乎了,像个第一次上台领奖状的小学生,既兴奋又期待,又怕走到台上的途中跌个狗吃屎。
在惊喜紧张的注视下,单向书的声音也被对方感染一丝波动带点微颤,但无碍于说话的清晰度:
「向莞,我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