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的姑娘都当她是自家的弟弟疼著,不但不时塞给她一点纸头,还会将用剩的画料送她。久了,她自有一番信手拈来的好画功。
瞧小松子手上这只金鱼,多活灵活现,艳橘掺点儿黄的尾巴被日头一照,仿佛会游起来似的轻巧。小松子欢欣地要人帮他执好纸鹞,自个儿则是扯好线头,卖命地往前跑。
「放、快放!」
小松子一喊,友伴立刻松掉纸鹞,碧青的天顶有如河水,一尾灿橘的金鱼悠游似地飞上空中。
在众人惊呼声中,唐灵找来小乙。「小六子呢?」
「不知道。」小乙答。「一早就没见他过来。」
「这样啊……」唐灵轻咬唇。「那三爷呢?就昨天请你们吃包子的公子爷——」
「不知道。」邻旁孩子听见唐灵问话,抢先回答。「我们本想找他一块玩呢,但就没看见。」
唐灵直起腰望回客栈方向。他该不会还在睡吧?
「我去看看好了。对了小乙,小六子的纸鹞先搁你这儿,你晚些帮我拿去给他。还有,大概过午,我就不在花街上了。」
她一说,所有孩子全都转过头来。「阿灵哥要到哪儿去?」
她笑。「亲戚家有事,要我过去帮忙。」
小乙垮下脸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唐灵叹口气。「大概……就住那儿了吧。」
孩子们同声喊:「阿灵哥不可以搬走!」
「别这样。」她也舍不得跟他们分开,可她有不得不走的苦衷。「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
「不要嘛……」年纪最小的小乙脚一跺,突然哭了起来。
「小乙,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硬板起脸训道:「你是大孩子了,别老动不动就哭,你娘不是再不久就要生弟弟了?」
小乙还是哭个不停。他从小一睁眼认识的,除了自家人外,就是唐灵了。他也是孩子群中最黏也最崇拜她的一个。
唐灵揉揉他头顶,硬下心肠离开。
她知道,他们现在会难过,可再过个几年,等他们大了,就会忘了她的。
就像——宁离苦,再过几年,他也会忘了她的。她叹口气。
她来到客栈,进门时她还踌躇了会儿,是想到姥姥在等她,她才鼓起勇气跨进门里。
可没想到,宁离苦不在。
客栈小二转述一清早发生的事,唐灵听得眉头紧皱。
「你说他被人绑走了?」
她本想问该不会是虎威镖局的人,小二又接著说。
「绑他的人也不是旁人,我亲耳听见宁三爷喊那人‘大师兄’,所以我才没去劝。」
既然是师兄,干么起脚动拳的?她继续问:「那三爷有没有留下什么口讯?」
小二摇头。「没见他交代。总之他跟他师兄两个人打个一阵,三爷就被人五花大绑,丢进马车载走了。」
这下好了,她现在也不需要想什么借口跟他道别了。既然他是被他大师兄带走,照理说,应该不致有什么性命危险。
就算有危险,她想,她这么晚才到,也帮不上忙了。
现在只能祈求老天爷,保佑他平安无事。
她低头望著手里的纸鹞,心像被人丢进了苦汁一样,闷得发疼。
老天爷还真是吝啬,本以为还能再看他一眼,但老天爷就连这点机会也不肯给她。
一切都结束了,再留恋不舍也没用了。
谢过小二,她抓著纸鹞,心情沉重地走出客栈。正打算回芝兰楼,突见楼里的龟奴阿胜哥焦急地跑来。
「哎呀小灵子,你跑哪儿去了?我大街小巷跑了一遍找不著你……」
唐灵一头雾水。「阿胜哥,怎么了?」
「你姥姥啊!」阿胜哥抓住唐灵又跑了起来。「刚才虎威镖局上门找碴,正巧你姥姥过来辞行,也不知中间发生什么事,总之你姥姥从梯上摔下来了——」
什么!唐灵一听,急忙甩开阿胜哥的手,飞快奔回芝兰楼。
「姥姥!」推开斑驳的木门,唐灵直接跑向床边。
同在屋里的还有芝兰楼的鸨嬷跟大夫。
唐灵噙著眼泪抓住姥姥右手,唤道:「姥姥——姥姥,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哭著看著一旁的大夫。「我姥姥怎么会变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都怪虎威那帮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鸨嬷一脸气愤。「莫名其妙冲进来要我给他们一个交代,说什么他们昨晚进门玩,结果被人打了。天地良心!我柳艳娘哪会找人做这种事。」
唐灵一直抓著姥姥的手摇著,好似这样,就能把姥姥摇醒一般。
鸨嬷继续说:「你姥姥正好来辞行,怎知虎威那帮人突然提到你,说什么你也在场,要找你出来对质。那时你姥姥突然发起脾气,我也没看清楚怎么回事,总之一下子,你姥姥就摔下去了。」
虎威!为什么又是他们!
唐灵咬啮著指节。她一直希望自己是在作梦,此刻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恶梦——但不是,她手指传来的疼痛,在在告诉她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姥姥刚不是还温柔叮咛她要早些回来,才多久时间……
唐灵痛哭失声。
头发有些灰白的大夫接著说:「你姥姥年纪大了,禁不得摔,看是没什么外伤,但就怕她一直昏著不醒——」
「昏著不醒会怎样?」她突然抓住大夫的手。「您说我姥姥会怎么样?」
大夫叹气。「恐怕凶多吉少。」
「不!」唐灵哀嚎一声扑到姥姥胸口。「不可以啊姥姥,您怎么可以在这时候丢下我一个,您醒过来啊……」
「好了好了,别哭了……」鸨嬷拍拍唐灵肩膀安慰。鸨嬷跟唐灵姥姥认识非常久了,虽说不是古道热肠的人,但多少还是存有感情。「你这样推著,你姥姥也不会醒,只会让她更不舒服。」
「不,」唐灵不接受姥姥会死这种事,她转过身直对著大夫磕头。「求求您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姥姥,我就剩她这么一个亲人,我跟您磕头,我跟您拜托,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不是我不救,是——哎呀!」大夫袖子一甩走到旁边去。
善解人意的鸨嬷一见就知大夫意思,她弯来说话:「小灵子。」
「鸨嬷,求求您救救我姥姥……」唐灵真的是慌了,相依为命的姥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除了求大夫帮忙之外,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你这傻小子,要我帮忙救你姥姥,也要你姥姥能救才行啊。还有,就算大夫答应救人,你有银两吗?现在这一场我可以看在我们多年主雇分上帮忙一次,下回呢?」
唐灵蓦地止住眼泪。对啊,她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请大夫看病抓药都要钱啊,她打哪儿来的银两?
可是——她转头一望床上的姥姥,两行泪再度滚落。但不想办法救姥姥,难不成要她眼睁睁看著姥姥死掉?
鸨嬷继续劝,俗话说人一苦命就贱,鸨嬷要唐灵接受事实。
「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一定不肯听,但你也知道你情况,你就放弃吧,我想你姥姥不会怪你的。今晚你就好好陪她,大夫说可能不会拖太久了——」
唐灵懂了,鸨嬷是要她不要救了。不行!她连连摇头,她不可能接受。就算拚了她的命,她也要跟老天爷争上一争,想办法把姥姥从它手里抢回来!
但银两怎么办?
她脑袋忽地闪过主意——只要把自己卖给鸨嬷,就能筹出救姥姥的银两了。
可同时,她脑袋忽地闪过宁离苦神采飞扬的脸,仿佛是在提醒她,想清楚啊,话只要说出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两行眼泪滑下,她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将宁离苦身影从心上抹去。
她告诉自己,现下救回姥姥,才是最重要的。
「鸨嬷,」她突然紧握鸨嬷的手。「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什么话你说啊?」瞧唐灵如此慎重,鸨嬷一头雾水。
她深吸口气,吐出隐瞒多年的秘密——
「其实,我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