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睡去的时候,我总感觉好像和你在一起。在那时候,我得以享有万般恩爱。然而醒来之时,却感不幸,因为好梦已断。我愿永远停留在美梦之中,长睡不醒。」秦雨晨捧著旧英文书吟哦著。
夏敏飞送上冻得冰凉的银耳莲子汤,一面说:「一位中世纪的法国吟游诗人写的?」
「不错。」雨晨温馨的说。
「现在的人是不会这么雅了……」
「除非正在热恋!」雨晨热烈的接口,苍白的脸顿时容光焕发起来。
「不错。」夏敏飞一笑,看一眼在旁的金盼盼。
盼盼有点窘,直说:「这莲子真好喝。」
「我自己做的。」夏敏飞也在一旁坐下,正与秦雨晨相对。「我知道雨晨的口味,刚好我也有兴趣。」
盼盼很喜欢和雨晨聊天,就像现在,坐在阳台的轻便休闲椅上,可以瞧见蓝色的海。虽然,雨晨常会不自觉的说一些她不太懂的话,只有更让她佩服他的学问。但是,夏敏飞的举止却使她迷惑了。
夏敏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不像他的名字那么活泼,完全相反。如果说雨晨的斯文是属于成熟男性的儒雅,夏敏飞则像羞涩的少年,体格纤细,俊美得宛若少女,盼盼自问虽不相形见绌,却也是我见犹怜。从台北到花莲,夏敏飞跟了雨晨两年,像学生、像兄弟、像管家,细心的照料雨晨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雨晨待他自然也不同。
雨晨在介绍他两人认识时,就对盼盼说:「阿敏对我比我自己的亲兄弟还好,我们同样都受到家人误解,同是落难人在一起生活反而自在。」说时亲匿地将手搭在夏敏飞肩上。
一个大企业家的长子避居世外从事冷僻的研究工作,因为家世显赫,亲如家人反而不谅解他、不支持他。
「身为长子不闯出一番事业,如阿使人敬重?」雨晨的忧郁泰半由此而来,往往徘徊于服从家训或追随己愿两难之间。
但夏敏飞呢?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怎会被家人误解,怎么看都不像是叛逆的人嘛!
待夏敏飞下楼准备晚餐,盼盼乘机问出心中的迷思,秦雨晨竟轻蔑的摇了摇头,摆出一种悲怜世人的庄重神色,用缓慢的、冷漠的声音话:「你不会了解的,你太年轻了。」
整个和谐、有点懒散的午后清甜气氛被破坏殆尽,一股浓重的诡异气息,几乎达到了凝固的程度,将他们包围起来。盼盼感觉不安了,因为雨晨的态度不对,他并不设法补救这不协调的局面,反而安之若素的样子,陷入了一种沉思、冥想,完全忘了有盼盼这么个人,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一个被拒绝触及的世界。
盼盼记得前两天也留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事后秦雨晨也没作解释,仿佛是很自然而然发生的事,不值一提。
这回盼盼学乖了,叫了他两声不响,便悄悄走了。夏敏飞送她出门,倒解释了一下:「这段时间他忙于思索胡塞尔现象学的‘存而不论’,有时不大爱理人,甚至见了我都视而不见。」
「没关系,我有空再来。」
盼盼也不去问「胡塞尔」是谁,反正又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物,她听也没听说过,央人解说徒显无知。不过,她倒觉得夏敏飞真是个不错的人,事事替雨晨设想周到,比贤淑的妻子还要体贴入微。
***
即使不亲身体验泛舟,看人泛舟也是乐趣。回来时天都晚了,允笙又渴又热,从冰箱里搜出一锅绿豆薏仁汤,连喝两碗,才见阿枝姗姗回来。
「先生,要吃饭吗?」阿枝讪讪的问。
「煮好了?」
「一下子就好。」说著忙钻进厨房。
允笙空想一会,大叫:「阿枝!」待她出来,问道:「盼盼又到秦家别墅去了?」
「是啊!罢才我们还向夏先生讨教做玉米鱼块呢!」
「什么东西?」允笙一头雾水。
「玉米鱼块,一道菜啦!」
「哦!夏先生是不是叫夏敏飞?!」
「对,对,原来先生也知道。」
允笙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
「谢谢你的绿豆薏仁汤,很好吃。」
「不是我,是盼盼。先生,你以前有没有吃过像米粒一样大小的薏仁,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哩!」阿枝收了汤碗。
「盼盼回不回来吃饭?」
「不,秦先生留了她,现在大慨吃饱了。」
允笙听了难免不快,只是当日说好不干涉她的自由,倒真难以处理。
怎么会是秦雨晨呢?允笙十分纳闷。
吃过饭,刻意待在客厅看电视,等看完新闻,盼盼依旧未归,允笙不等了,回房冲了冷水浴,一面用毛巾擦发一面给台北的家通电话,玉树的妈接的。
「晚安,我爸在不在?」他的态度既客气又疏远。
「还没回来。你在那边好吗7」
「很好。」允笙顿了一下,才又开口:「婉心姨,我爸回来你跟他说,我想看南部建厂的整个企业案,叫沐蕾送来,成吗?」
「好,我会记得说。」
结束电话,一丝罪恶感残留心中。罗婉心是个好女人、好太太,也是不错的后母,奈何允笙忘不掉母亲临终之际父亲却不在身边的凄凉,母亲叫著父亲的名字吐出最后一口气,父亲却以他大小需要母亲照顾为由,不到半年即另配新妇,完全不顾允笙的抗议。二十年了,允笙不曾呼过别的女人一声「妈」,顽强的以此抗拒父亲的权威。然而罗婉心的善良和不多是非,使他难受。
不过他很快又习惯性的将它置之脑后,就在床前的地毯上,开始做一百个伏地挺身和五十个仰卧起坐。
饼了九点,阿枝来向他报告盼盼回来了,允笙等到十点才去敲门。
「阿枝,自己进来嘛!」里面的人喊。
允笙打开门,一室灯火通明,瞧见盼盼已换了素净的睡衣,坐在床上低头缝娃娃,他知道她搁了好几天。
他再敲门,盼盼才抬起头,没有任何表情,肃穆的气氛,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藩篱。
「我可以进去吗?还是你出来一下?」他不记得曾经对那位女友这般恭谨有礼。
盼盼垂眼瞄见身上的睡衣,有点窘,但很快又释然了。
「你一定有事跟我说,请进!」
允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跷起二郎腿,舒服一点。盼盼做活儿等他开口,手中针线不停,偶尔抬眼瞧他一下,忍不住好笑:「瞧你那脸色,好像没见过人动针线。」
「的确没瞧过。」允笙欣赏的说:「你的手很灵巧,没想过从事服装业吗?」
「想过,但志趣不合。我爱这些小玩意,花再多心血也不抱怨。」举起小丑娃娃摆个姿势:「它够逗人吧?」
允笙为之喷笑:「我看上它了,多少钱,我买!」
盼盼笑著摇头。「这一个是非卖品,我已决定送人了。」
「谁的生日礼物?」允笙自然联想到秦雨晨。
「不一定要生日才能送礼吧?人家对我不错,送个小丑让他没事笑一笑,比板著脸好看多了。」
允笙不爱看她为别的男子喜上眉梢的德行,清清喉咙,「我不是来找你聊天的。」
「我看也不像。有什么事呢?」盼盼停针看他。
「你知道的,你住在我家,原则上我有义务关照一下你的生活。你可有缺什么?」
「你已经很慷慨了,谢谢!」
「最近你常在秦家逗留,似乎和秦雨晨颇谈得来?!」
「嗯,还好啦!」
「你到秦雨晨是……怎样一份关注?」
盼盼未料他有此一问,眉睫为之低垂,唇边含羞,脸上燃起了温暖的微笑。
允笙不曾见她待自己这般温柔款款,醋意直往上冒,声音像被冻僵了似的。
「希望不是爱情才好。」他冷笑。
盼盼小嘴微噘,添上鄙夷的神色。「请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允笙奈何她不得,怒气渐增。
「我没忘,可是好歹你别害我。像你成天往秦家别墅跑,我一天难得见你一个小时,还有一星期呢!我爸会怎么想?你要‘变心’也留到我爸来再变吧!他才能接受我们已经诚心沟通过,才会死心。」他本立意要「看腻」她,教自己死心断念,偏偏这鬼丫头将「约定」当真,存心避著他,徒使他生出痴望。
盼盼冲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不正好教他死心吗?」
话落,屋内顿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盼盼白脸泛红,觉得有点莽撞,其实她和秦雨晨还没有进展到那种程度。允笙则脸色泛青,像见著了全世界最不可思议的事。
「你不会真的和秦雨晨……来电吧?」他说这话时满脸关怀之情。
盼盼却生气了。「你管得超出本分了。」
允笙凶狠狠瞪她一眼,在室内踱步思索事情。
盼盼收起活儿,打个呵欠,摆明了逐客之意。
他低声呢喃,像在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她听:「我跟孙法恭时常意见相左,很不投机,但没有迁怒到你身上的道理,何况我……何况你并不讨我厌,我该阻止你才是,可是你听得入耳吗?假如我够朋友,最好是赶你回去,杜绝后患,可惜我自私得很,你一走,老狐狸那边不好交代。」
盼盼听得迷迷糊糊,问说:「谁是老狐狸?」
「我爸爸。」
「你叫自己父亲‘老狐狸’?」
「他喜欢得很。」其实允笙也不敢当面叫,只有恼得狠了,才在心底偷骂泄愤一下,这时脱口而出,真有说不出的痛快。
「盼盼,这件事彻头彻尾的不对劲!」卓允笙突然站定,目光炯炯的看住盼盼,「你喜欢秦雨晨,这有道理可讲,但是秦雨晨不可能喜欢你啊!」
这话实在伤人,盼盼登时气得皱起眉头来,在秦雨晨面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尖牙利舌,再度活灵活现。
「他不喜欢我没关系,我知道这有点困难,因为‘近墨者黑’嘛!谁教我跟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又是花名在外的人。」言外之意是允笙连累她名誉受损。
「我和你说正经的。」允笙颇严肃的开口:「别人的家务事我不便宣扬,不过你要明白,我并非瞧轻你的魅力,而是我很清楚你的魅力对秦雨晨起不了作用。」目光陡地发热:「我敢说他不曾亲过你的嘴,甚至连你的手也也没拉过一下。」
「你莫名其妙!我有说我爱他或他爱我吗?你凭什么管别人的私事?又凭什么认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我真后悔答应你留下来。」
允笙哼一声。「你留下来主要是想多亲近秦雨晨,我的面子没那么大。」见盼盼给说破心事微微发窘的模样,又是一哼,「我能说的只到这里,再讲下去就缺德了,你就算帮我的忙,别老往秦雨晨家跑吧!」
盼盼没有回应。
「纪伯伦说:‘人的爱情形式繁多,大半如野草,无花也无果。’这样的认知,很快你就会有。」允笙走到门口,故作彬彬有礼:「晚安,小姐,祝你有个好梦。」
他模仿秦雨晨的斯文举止,别有一股骑士风范,但在盼盼看来只觉讽刺,像在讥笑她光识人外表,气得拿起枕头便丢过去,允笙侧头避开,哈哈大笑走了。
回到自己房间,允笙瞪著那只红色电话发呆,私心委实不愿和孙法恭打交道,但如交给父亲处理,于盼盼面子上很不好看,衡量轻重,缓缓拿起听筒,心中苦笑:「怎么搞的,这小狐狸还没开始帮我,反倒我先为她忙起来。卓允笙啊卓允笙,你太不长进了,居然做起赔本生意来了。」
***
接下来几天,允笙盯住盼盼,有时一大早把她骗上车,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要不然便找事绊住她,整理花园什么的,总之不让她往秦家跑。他的理由可多了,聪明如盼盼也反驳不得,俯首听话。
「我老爸快来了,说不定那一天突然现身‘突击检查’,若是不巧你待在秦家,我可糟了,我不想被斥之为‘没用’、‘无能’,因为秦雨晨刚好是我父亲的死对头的儿子。为了我们双方都能够早一天摆脱对方,必须联合起来教我爸爸死心,你就忍耐一个星期吧!」
卓允笙忧闷的眼光正与盼盼交换,只是她不懂。
「好吧!」盼盼随口答应,也不去细想。
卓允笙千防万设,也防不到家里的阿枝成了帮凶,偷偷为秦雨晨送信,还眉开眼笑,十分羡慕的样子。谁教秦雨晨生得一副教女人心疼的「忧郁王子」相。
盼盼大喜,当即锁了房门,独自乐和。
亮著桌灯,雪白的信笺平展于桌上。盼盼噙著笑容一读再读,已算不清看了几多回了。
除了情意动人,清俊的钢笔字很配秦雨晨的身分。
罢接获信时,盼盼庆幸卓允笙不在跟前,但现在,却巴不得他也来分享她的喜悦和骄傲。他曾笑她不可能被雨晨所爱,这信正是最佳的反证明。
只因为,看了这信,她才真正认知自己是爱上那位才子,开始坠入爱河了。
信里充满了秦雨晨对她的不舍与怀念,以及苦恼自己是否自作多情的一贯忧郁,要不然因何盼盼突然避著他?深夜独难眠,只因清静安逸的心被澎湃的热血淹没,驱车至海边,想著她,念著她。恍惚间写下一首小诗:夜寂静,浪花碎,海风不解泪缠绵,几曾系得佳人住?
月半残,山掩翠,无可奈何娇娆去,似曾相识寂寥现。
末了,还提及上月将回研究所,希望盼盼也能到台北来,他不甘心就这么和她断了音讯。当然,秦雨晨信里写得胆小,迫切却又不敢勉强的语气让盼盼觉得好舒服,心想:君子毕竟不同俗夫。
这么好的人,她怎忍舍弃?
盼盼原是打定主意回彰化工作,而如今,地想在台北一边工作一边准备银行特考并非不可能的事,她可以住在舅舅家,爸妈自会放心让她去。
现在,该怎样回复秦雨晨才好呢?
她一晚上就在纸上涂涂抹抹,想回敬弓首小诗,只想得几句,写出来一看,真不像样,又将它揉了,只是模仿前人的诗意,无丝毫创见。她希冀雨晨看了之后能够眼楮一亮,看重她亦是一才女也。
苦思半夜,奈何腹筒甚窘,写不出蕴深厚、直探心源的好句,实在是脑子里银行法多于子曰诗云,一双修长的手打起电脑比抒情写意顺手多了,容易乘想像之翼遨游于诗情画意的世界,却不易将它落实于纸上,一五一十的描绘出来。
正视自己欠缺深厚的文学底子,盼盼真有点气馁。原以为已经见弃于功利社会的东向,谈起恋爱却成了一大利器。俗话说:「龙交龙,凤交凤,老鼠的朋友打地洞。」秦雨晨会中意只晓得打算盘的朋友吗?
迷迷糊糊中,看见秦雨晨走来,向她说:「我有意自各门学科,文学、哲学、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人文学,自其中找出共通的脉络来,此乃我一点小抱负。你,可有自信专长的一门学问,可以辅助于我?」
盼盼摇了摇头。
「唉,其实我早看出你不是做学问的人。你适合做设计师,适合做女强人,适合做少奶奶,就是不适合做学者夫人。」
「但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不是吗?」盼盼怯怯的问。
「是的,没错,这正是我苦恼之处。你不该出现的,我也不该喜欢你,我们之间相似之处太少太少了。」
「我们可以努力啊!」
「不,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在小事上浪费。有情有爱是好的,足以鼓舞人心,但过分强求,则逆天意了。」
「你刚喜欢我,却又将放弃我?」
「我不求你的谅解,因为你我都不是平常人。是不?盼盼,你一定是知道我心的,要不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
「不,我不了解,我不懂。」
「你该懂。像我这般致力于学问之入,是不能被儿女私情绊住的。明知不相配,即使情投意合,也该悬崖勒马,免了日后心伤欲绝。」
「不试一试,怎么就放弃呢?」盼盼急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智。」
「爱就爱了,还要什么大道理?」盼盼由急转怒。
「瞧吧!问题出现了,倘若以后日日争纷不休,教我怎受得了?」秦雨晨忧郁的望著她,「再见了,盼盼,我会怀念你的。」
「不要!这种分手方式太差劲了,雨晨──」
「雨晨」盼盼大叫一声,猛然醒过来。灯还亮著,桌上纸笔原封不动,却是自己困倦中趴在桌上睡著了。
都半夜三点多了,盼盼忙熄灯上床。
凉风习习,催人入梦,盼盼心想:「刚收到雨晨的信,便作了那样一个怪梦,真是太奇怪了。听人家说,梦与事实正相反,一定是我患失患得之心太重,才显现在梦境里。」
***
这天上午,盼盼将完工的小丑布偶送给允笙。
「给我?不是──」允笙仿佛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
「你以为我要给谁?」
「秦雨晨。」他惊愕的表情尚未完全平息。
「对喔!我怎么没有想到?」盼盼逗笑,随即道:「我在你家白吃白住,钱你是不希罕,而我所得意的只有这个,送你一个娃娃,希望你不嫌菲薄。」
允笙居然有些不自在。「我很高兴。你做得真是好,我想把它挂在车上,天天见了,踫上塞车也不恼火了。」
盼盼微笑:「你似乎不习惯别人对你好。」
「怎么会呢?」
「大概是我神经过敏吧!」
允笙拿了娃娃钻进自己房间,尴尬自己居然有点难为情。女人讨好他,他习惯了,或为他的人,或为他的财,或想人财两得;但毫无任何目的,只为单纯回报他而对他好,则是很难得的经验。他眼不瞎耳不聋,清楚盼盼对他毫无情意,甚至有些偏见,接受这样一件精美的纯手工礼物,更加受宠若惊了。
在屋里躲了一会儿,自觉这样子太可笑了,于是又走出来。但盼盼呢?不见了!把整栋房子翻过来找,就是无伊人影踪。
允笙顿悟,敲一下脑袋,冲下山道,一股气直往头顶上冒。
他奶奶的小狐狸,分明是藉「物遁」,哄得我一时高兴好乘机溜出我的视线,去会情郎。她把我当成什么了,丝毫不放在眼里,我卓允笙那一点不强过那个假白脸、真骗子?看人光凭一张脸,小狐狸的道行可还差得很。
***
秦家花园前,一双男女手牵著手,相依相偎,十分亲匿。丽日暖暖,和风徐徐,香花满园,薰人欲醉,如此美景映衬这一对金童玉女,瞧得外人也醉了。
美人花样容貌,玉润雪肌,如燕轻盈,若莺轻啼,秦雨晨终是还有一丝血性,不再克制,著意亲近起来。盼盼含羞带怯,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两心一同,正要做第一次接触,猛然一声暴喝凌空劈下:「停下来!」
人随声至,卓允笙闯进秦园,一把将金盼盼带离秦雨晨,藏在自己身后。
「他亲了你没有?」他一开口便很唐突。
盼盼恼煞,一丝羞意静静的躺在她眼珠子里。
允笙放心了,只把一对黑眸瞪视著雨晨,严厉的说:「你若还要脸,就别逼我说出你是个甚么角色。盼盼是家父为我选中的媳妇,你就为了这点来接近她是不是?回去告诉你母亲,有事冲著我父子,别把盼盼拖入你那个肮脏的圈子,否则事情闹开来,难看的是你。」
雨晨淡淡一笑。「看来你对我的误解很深。」
「别摆出一张无辜的脸,教我作呕!」
「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雨晨笑望盼盼,无视于允笙的存在。
「是贵府慈禧太后的旨意?」允笙责问。
「我是秦家不要的败家子,不论做什么事都凭自己的心意,与旁人无干。」
「无干吗?这一座别墅你住得起?又靠什么生活?」
盼盼再也忍耐不住了。雨晨谦恭忍让,允笙节节逼问,孰优孰劣,一看便知。少女的私心使她从不像此刻这样讨厌过卓允笙,自他顶上的一根头发,到他脚下的黑色便鞋,她一概瞧不顺眼。
「卓允笙,你够了没有?」盼盼一时气不住,忿忿的骂道:「我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我有眼楮也有脑子,犯不著你操心,更轮不到你向雨晨发威。请记住,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还有你,雨晨,见鬼要说鬼话,你明不明白?」
堂堂二须眉,不若一裙钗。卓允笙和秦雨晨当场呆住,这两位口饺金匙出生的公子爷儿,一生何尝受过妙龄少女的叱喝,霎时全楞住了。
允笙可气了。「你该庆幸你不是我女朋友,否则我非一脚脚把你踢开不可。你什么朋友不好交往,跟他接触,你舅舅知道了不晕倒才怪。」
盼盼小脸涨红,怒之极矣。「你再口出恶言侮辱我的朋友,我便立刻离开花莲,令尊那边由你自己负责。」
「你真是不知好歹,混帐透了!」
允笙甩门而去。
留下的两人许久没出声,气氛有点尴尬。
盼盼一声叹息:「没见过脾气这样古怪的人。」目光投向雨晨,又是轻叹:「因为我……希望你别见怪。」
雨晨自是不介怀。「我能够谅解,他的处境值得同情。」
「同情?」
「原来你不知道。卓允笙同我有相似的生活背景,我父亲早亡,他母亲也去世得早,有了后母却又很快生下小弟弟,所以他和家人的感情一直不好。」雨晨淡淡的说:「说这些话并非我长舌,而是你做为客人心里该有个底子。」
「不管怎样,他也不该迁怒到你身上。」
「他有理由排斥我,因为我没种,畏惧商场上的厮杀,又喜欢跟一些怪人在一起,比如同性恋。」
「同性恋?」盼盼立刻沉下脸儿来。
「你别误会,我不是,不过,卓允笙和别人一样,都以为和同性恋在一起的人便是同性恋,所以才会那么紧张的将你拉离我身边。」
盼盼想起允笙刚才那样儿,咯咯笑了起来,同时睁大一双黑色眼楮瞪了雨晨一眼:「为什么要让人家误解呢?」
「没人相信。」
「不能同那些人划清界限吗?」
「我不排斥他们,他们中间有好些学问比我高明,我怎能失之交臂?」雨晨书呆子脾气一撩起,可也倔得很。
盼盼皱眉。「你真的不是同性恋?」
「你也不相信?」
「不是,你和阿敏生活那么久……」
雨农笑了起来。「我的天,女孩子的幻想力毕竟丰富。阿敏是我以前的学弟,跟家里闹翻了跑出来,他为我工作,我付他薪水,就这样。」
「真是这样就好。」
「除了母亲和妹妹,我只愿和自己的妻子同处在一个屋檐下。」
盼盼一笑,心头甜甜的。
***
回去卓府,知道允笙开车出去,盼盼轻松起来,实在是不想太快见到允笙的面。那样脾性的一个人,她不想招惹。
开开心心的拿出雨晨写给她的情书一再细读,回忆方才相聚时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多情的动作,不知日头将尽。天黑了,也不开灯,缩在床上咀嚼甜蜜,快乐地作著白日梦。这时候,什么雄心、任何宏志,全一古脑儿抛之脑后,思耶雨晨,念耶雨晨,心切意切的就是渴望做了雨晨的小妻子,也喜也怒亦哀亦乐的日子陪他一起度过。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萦怀不去:「他也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呢!明知朋友是同性恋也不嫌弃,莫怪别人要误解了。劝是劝不来,别看他和和气气,其实心高气傲得厉害,凡事自有主张,不会听我的。」
走到窗畔,盼盼怅望夕照,情思困困。她的家庭很正常也很正派,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中学职员,下面有两个弟弟,若是家人知道她的男朋友结交一些同性恋者,只怕父亲第一个对雨晨「另眼相看」。
其实真到了情深意浓,父母之命很容易置之不理的,只是金盼盼天性中理智的一面常会战胜冲动,事情未到绝境,她便先考虑到父母将有的反应,寻思应对之策。
突然间,房门大开,卓允笙闯了进来,旋即关了房门。
盼盼惊叫一声:「做什么呀?」
允笙不答,只不住在房内转圈子,神情古里古怪,似乎有件重大的心事委决难下,汗珠一颗一颗猛往额上挤。
盼盼走到门边,站在最有利的位置。
「卓先生,……」
「我说过十次了,叫我允笙!」他大声的说。
盼盼小嘴一撇。「我连选择的自由也没有吗?」
「自由?我太信任你了,结果你却悄悄和秦雨晨来往,一个gay,这一传出去,大家都别混了。」
盼盼不明白gay是什么意思,但听允笙的口气显然是指那回事,也不生气,静静的分辨:「他不是,他是交过一些同性恋朋友,但他不是。」
「他这么跟你说?」允笙睇她。
「嗯,他并不隐瞒,态度很是诚恳,我信他。」
「你是二愣子。」
「只怕是你独断独行的毛病犯了,杯弓蛇影。」
「什么时候你才收起那副尖牙利舌。」
允笙坐到床上,研究的目光瞧得盼盼心头发毛,正预备夺门而出,忽听他感叹的说:「要抗拒你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需要多大的定力,你知道吗?我也是男子汉,有同等的七情六欲,跟你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对我已经是极大的考验了。到现在我才逐渐明白家父看上你自有他的道理,像你这样的女孩,除非跟你结婚,否则我根本不敢踫一下。」
盼盼不知他有何用意,窘得满脸通红。
「这样就脸红,真是纯洁。」
允笙走到她面前,抬起她俏脸,凝视一会,俯身欲就香唇,盼盼扭头避过,低叫:「别这样!」周身如遭雷触,动弹不得。
允笙在她左颊上轻踫一下,竟是不敢强逼,自己也觉不可思议。放开她,转身走开几步,急呼一口气,说道:「我认栽了。我无法舍弃你,我决定跟你结婚。」
即使他说「你拍拍翅膀飞起来吧」,也没有这句话教人吃惊。盼盼还道他说的不是自己,面孔呆呆的,心头如小鹿乱撞,寻思:他刚刚开车出去,是不是出车祸了,撞坏了脑子,所以现在胡言乱语无法克制?
允笙没有看她,继续陶醉在自己的多情中:「你不会了解我内心的挣扎有多厉害,我喜欢你的人,但你的性情,老实说我不太欣赏,尖牙利舌,骂入不带脏字,结婚后难保不使我硕痛;还有你的家庭、你的出身,实在不配当企业家的夫人,因为你不懂得上流社会那一套。然而,我爱你,我不逃避的承认你深深吸引住我,因此,这一切都将变得微不足道,我有耐心教育你。看过‘窈窕淑女’那部电影吗?没有人是天生的贵妇,是环境和教育下的产物。只要你乖乖的离开你那群不入流的亲戚朋友,加入我的生活圈子,谦虚的接受我给予你的,很快的,你将脱胎换骨,不再只是虚有其表,气质的改变,会让你前后判若两人,艳盖群芳。如此,就配当我卓允笙的夫人了。」
一说到「爱」,初历情场的盼盼难免欢喜中带著三分羞涩,虽然自己不看重他,蒙人青睐,总是骄傲的,应当客客气气的拒绝才是,谁知道卓大少爷愈说愈不像话,侮辱到她的家庭和她的亲友身上,他看不起她既非出身书香世家更非豪门巨富,对她客气关爱是因为她很幸运有一张莺渐燕**************的俊俏脸蛋,所以呢!她应该对他的眷顾感激涕零。──盼盼不想也罢,这一细思深想,不禁将卓允笙给恨上了,愤怒和礼教斗起来,最后,怒冲冲的诘问:「你这算诚意的向我求婚吗?」
「自然真心真意。」允笙兴奋得脸有点热呼呼。
「本来我该有礼的回绝你,但现在,我不客气的说一句:你呸!」盼盼重重啐他一口。
「你说什么?」允笙不信的瞪著她瞧。
「我说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你。」
「我不相信。为什么?你到那里去找一个条件比我更好的男人。」
他不屑的语气使她忍不住想报复他,一对如春日远山般的黛眉渐渐扬起,声音却很和气,但话一入耳允笙便知「她又来了」
「卓先生,承蒙你看重,居然向我这样一个穷丫硕求婚,可是,我并没有得‘软骨症’
呢!所以必须拒绝你,如果因此使你难堪或难受,那也不是我的责任。」她冷冷的自鼻孔一哼:「像你这么出色的男人,做‘活期存款’倒是不差,但是当‘定期存款’则嫌乏味了,好好一朵鲜花,在你身边待久了搞不好闷成了塑胶花。」嘴上逞了强,心底却起皱,给人这样瞧轻,生平第一遭,盼盼难受得想尖叫。
允笙忿忿地蹙起眉头大声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女人求婚,你竟然反过来挖苦我。好,你很好,跟了秦雨晨学得嘴巴也更利了。」
他简洁有力的声音几乎扯断她已然绷紧的神经。
「别扯上别人好吗?你那算什么求婚辞?没有半分柔情,只有傲慢自大,看轻我,看轻我的家人,你有钱就了不起吗?可以侮辱人吗?」说完话,她随即低头,满眶泪水险些掉了下来。
「我没有侮辱人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难到你要我假装很高兴有一门穷亲戚吗?」他也武装起自己的尊严,傲慢的说。
「你出去!」盼盼叫道。
「哼,在我的家向我下逐客令!」
「说的是,该走的是我。」
盼盼心灰意冷的走向衣橱,拿出自己的行李袋。
允笙冷道:「你也太小看了我,我不至于狭心到要你模黑回家。你待著吧!我自己会出去。」开了房门,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明天你舅舅会到。」砰地一声的关上门。
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盼盼双手掩著脸,悲悲切切的哭了起来,因为她回想过去几天的快乐、和今日的屈辱,料知来日再也难以相见,万种愁绪,一时交集,再也熬忍不住了。
怎么以前都没有发现允笙有一双带点孩子般邪气的莹亮双瞳呢?高兴时似星光灿烂,沉思时如月样朦胧,一旦发起火来像六月艳阳般炙人。略酷的脸型也只有这一对眼楮会不时散发出温暖和热情,使人不那样畏惧他了。
其实他待她是好的了,由阿枝口中得知,允笙他继母对这位继子不但敬重,简直还有点害怕,由此可知允笙是多难相处的人了。虽说碍于父命,他对她也真是厚爱,原来他在爱著她呀!要不是他的话气那般傲慢无礼,盼盼真要受宠若惊了,绝不致弄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明天怎么个相见?
窗外天已漆黑,对映盼盼此刻的心境,这个夜晚显得凄凉难熬。
在这事发生之前的快乐心境躲到那里去了?原来这个叫「快乐」的家伙是个阴阳人,可能因为怕事,或是怕恶人,干脆来个独善其身,躲进某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取暖去了。
「它」是从不肯跟人类共患难的势利鬼。
盼盼不渴也不饿,努力捡拾心中残余的怒气,安慰向己:是他不对,他明知我的心意却又来乱人心神,太自负了,况且他的态度十分恶劣,没骨气的女人才受得了。如果傲慢也是一种爱,让他去打一辈子光棍好了。
如此反复,直到她像个孩子似地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