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宿子就著烛光,缝补著衣服。
这时门被敲了几声;来人不等宿子回应,就径自推开了门。
宿子抬头一看,是紧绷著脸的尹势。
「阿势。」她招呼他。
「你吃饭了没?「尹势问。
「……我吃过了。」其实她一整天都吃不下东西。
尹势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他走到厨灶边看了一下,又折回来。
「灶是冷的。」他严肃的说:「碗的位置和我昨天离开时,一模一样。」
为什么他总是能轻易拆穿她的谎言?
「我带你去吃些东西,把棉袄披上,走。」他拿来她的棉袄,就要过来为她穿上。
「我不饿。」宿子摇摇头,有些无力的说,她真的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尹势定定的看著她。「你今天为什么会到那儿去?」
宿子一愣。
「你去那里做什么?「尹势再问。
「天气好,所以就出门走走……」宿子犹疑的说。
「宿子,跟我说实话。」尹势还是一样,一眼就戳破她的不诚实。
「好啦,我去找工作。」
「找到了吗?」
宿子摇头,有点沮丧。
「以后要找,我跟你去;你自己去,太危险了。」万一别人看她瘦弱好欺负,人又长得不错,被骗了怎么办?
宿子赶紧拒绝。「不不,阿势你自己的工作也很要紧啊,而且我也想快点找到工作,这样才不会一直麻烦你……」
尹势皱眉。「宿子……」他绷著声音,低唤她。
「什么?」宿子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在生我的气吗」他问。
「咦?」宿子一怔。
「你看到我和那女人在一起,所以,你一直想推开我。」尹势的口气像在陈述事实,而不是问句,好像他老早就知道宿子在想什么了。
宿子连忙解释。「不,没有……怎么会呢?呵呵。」她尴尬的傻笑。
她没有不高兴,真的、真的……只是心情有点……失落而己。
尹势,再也不是专属于她的了;但这是她希望的,她没有责怪人的权利。
尹势看她的眼神有些深沉,但更多的是痛苦。
「我真的失去你了,对不对?」他沙哑的问。
「阿势?」宿子不仅他的声音怎会变得如此痛哑。
「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也引不起你的一点反应。」他苦笑。「我知道,我失去你了,你的心里真的没有我了。」
宿子觉得胸口一窒,说不出话来。
她多想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阿势。
但说出真心话又如何?她要的不就是让尹势对她死心吗?死心之后,他一定会发现这世上还有值得他爱,也很爱他、能给他幸福的女人。
「你和春丽小姐在一起……」宿子直绞著手。「真的很匹配……这是事实,阿势。」
尹势深吸几口气。「我知道了。」
说完,他站了起来。「你真的不饿?」
「嗯……」
「好。」他不再逼她,转身就要走。
「阿势!」宿子叫住他,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才对。
尹势停下了脚步。
「你以后,可以多笑吗……」她说:「和春丽小姐在一起时,你应该多笑,这样人家才会觉得和你在一块很高兴。你笑起来,很好看的,好像全世界都笑起来似的……」
尹势不回话,也没回头。
「而且,我真的很想看到你笑,你好久没笑了。」她又说。
「宿子……」尹势慢慢的回过身。
当宿子看到他颊上攀著的两行泪痕时,她被震住了,直想把自己方才的话全给收回来。
他哭了,他又为她哭了。
「我此生,大概都不会再笑了吧……」尹势轻轻的说:「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可喜的?」
宿子哑口无言,心也痛得剧烈。
尹势擦掉泪水,转身,默默的离开了。
但宿子知道,那泪水是擦不尽的,因为她已把尹势伤得太深太深,深到绝望、深到再也无法痊愈了。
自从那天起,尹势就很少来宿子家看她了。
一个旬月只来个两三回,每一回不到半个时辰,也没说上几句话,就离开了。
但每一回,他都替她带来满满的生活必需品,以及上好的补身药材。
宿子的身体因此调养得宜,随著春天到来,她的身体越发健康,已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起居了。
她也在一家布行找到了打杂的工作,终于开始自食其力。
当她找到这份工作时,她很想告诉尹势,但她找不到他。
当她拿到第一份薪响的时候,她多想和尹势分享,但她还是找不到他。
当她再度遇见他时,已是他来告知她一个消息的时候。
他要成亲的消息。
尹势来的时候,起先依然是静默的替宿子熬药。
宿子觉得气氛有些滞闷,便佯装欢快的说:「阿势!我前几天拿到了第一份薪响喔!今天不要你煮,我请你到外头吃馆子吧!好不好?「尹势转头,静静的看著她。「不,你留著就好,不要乱花。」
「咦?别这么说麻,我也想报答你啊!」
「在外头,我们最好不要待在一起。」尹势淡淡的说,毫无情绪的起伏。
宿子愣了好久,才好不容易可以说话。
「呃……什么、什么意思?」她不解的问。
尹势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慢条斯理的把汤药盛好,然后端到宿子面前,并与她对坐。
他看向宿子满怀不解的眼神。
「记得上回,你在商行前告诉我的话吗?」
「……什么话?」
「你教我不要冷落她。」尹势说:「你说得对,冷落一个爱自己那么深的人,甚至是要与自己成亲的人,是很残忍的事。我不该如此。」
宿子的身体僵住了。
尹势抬起眼,深深的看著宿子。「我要和春丽成亲了,宿子。」
宿子感觉自己好像是站在悬崖边的人,忽然一个失足,就重重的往下坠,坠入无底的深渊;但她甚至不知道那深渊有没有底,只能这样毫无防备的,任空虚与黑暗侵蚀自己……宿子努力回神,她知道尹势在注意白己的反应,或许,他就是在等自己伤心难过……万一她让他看出了难过,他会不会去回绝那条通往幸福的道路?
她绝不可以害他。
她笑。「很好啊,阿势。」
尹势眯起了眼。「对啊,我也这么觉得。」
「你一定要幸福喔。」她很吃力的在笑。
他淡淡的说:「我会的。」
「真好,你终于要成家了。」宿子说:「其实我还不知道春丽小姐家是做什么的。阿势,你清楚吗?」
「她父亲是州城派下的河道官,因疏通全穷州的河道,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尹势还是说得极为淡然、事不关己。
「哇!那以后你行商,一定有很多助力。」宿子觉得自己快要没话说了,只能一再的赞叹著。「真好啊!阿势,我真为你高兴。」
「真的吗?「他直视她的眼问。
「真的啊!」宿子努力扬起嘴角。
尹势不再说话。
他看著宿子的手,而后轻轻握住;他模著她手腕上的疤痕,既温柔,又疼惜。
「以后,好好照顾你自己,宿子。」他说:「不要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傻事,知道吗?」
「哎唷。」宿子有些不好意思,想挣开手,却被尹势握得更紧。「那阵子我是病得神智不清……」
「以后,我就不会再来看你了。」他又说,声音沙哑,带著哀伤。「再也不会了。」
宿子再次哑口无言。
对啊,他都要为人夫了,剩下的人生只属于另外一个女人,她怎么可以再有奢望,要他分一些时间给她?
现在的一切,都是照著她的要求在走,她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阿、阿势……」她艰难的问出口。「是什么时候?「尹势看著她,有些不懂她的问句。
「成亲啊。」她说。「什么时候?」
「做什么?「尹势冷冷的问。
「我想包个礼金过去,祝福你啊。」她是真心的,虽然这真心,真是痛到她快流出眼泪了。
尹势静默了一会儿。
最后,他才轻轻的说:「清明月的第十日。」
「我知道了。」宿子呵呵笑说:「我一定要快点存足钱,得给你包个体面的红尹势站起身。
「你要走了吗?」宿子也跟著站起来。
尹势走向门口,转回身,又去看她的脸,深深的、久久的,像是要记忆什么似的那样深刻。
「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宿子。」他说,然后,伸手抚著心。「这里,会永远记得你的。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好朋友。」
尹势的口气说得像是不会再见面一样,有一股绝望的伤悲,让宿子听了眼眶一红。
她赶紧打哈哈,可不想哭给尹势看。「别说得好像以后都不会见到面了,虽然往后真的要顾虑一下你的妻子,可、可是,婚礼那天我要送礼金给你,还是会见到你啊!我一定要给你祝福……你欢迎我去吧?「尹势没有回话。
「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他留下最后的一瞥,那一瞥饱含了很深、很恸的感清,宿子感受到了。
那眼神,根本不是一个新郎官该有的眼神,一点也不喜气。
「我走了。」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沉,像铁块一样压住宿子的心。
但她只能看著尹势的身影离她远去。
这个身影,从小到现在,都勇敢又温柔的伴在她身边,保护她、照顾她一他甚至不惜用这副健壮的身体去杀人,换取报酬来养活她。
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到这身影、感受不到这身体的体温了;有关他的一切;只剩下记忆,在孤寂的时候折磨自己的心……可这是她自己选的,不是吗?
所以,即使再难过、再不舍,她也不能喊出一句慰留的话,只能默默吞忍著痛苦与伤心,然后化成眼泪,任它漫流在颊上……清明月的第十日,转眼间就到了。
宿子其实一直很抗拒这天的到来,可感觉就是这么一回事。自己越期待的事,越慢到来;感学越痛苦越不想面对的事,却总是飞奔似的,一眨眼就到了眼前,逼人得鼓起劲来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