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舒服。」宋伟贞尴尬地扭动了一子,拥紧被子。
「扭伤了腿,当然不舒服。」何小休把倒扣著盘子的饭碗递给他,「吃吧。」
「有劳姑娘了。」宋伟贞接过碗。
倚著床沿,何小休侧脸看向窗外。桃红柳绿的,好不热闹。
正在神游的当儿,何小休忽然觉得不对劲。她看著埋头苦吃的宋伟贞,问道:「你吃什么?」
「羊肉。」
「我看看。」
宋伟贞把碗递给她看。何小休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你今天早上吃的是什么?」
「粥。」宋伟贞不知道何小休的意图,回答得十分谨慎。这女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什么粥?」何小休盯著菜碗,好像那盘羊肉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好像有羊腰子、羊肉、枸杞叶什么的。」宋伟贞努力回忆。
「这几天你都吃这些东西?」这句话简直就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也不全吃羊肉。昨晚水木常给我做的米酒蒸鸡。」宋伟贞还在思量何小休怒从何来,何小休就「倏——」地冲出房门。
「水木常!你给我出来!」人未到,声先至。
「师姐?你进来吧,我这儿正忙著做午饭呢。」
「有话对你说!」口气很冲。
「你帮我看著火候,呆会儿钱妈回来了,让她把大虾洗干净,等我回来泡酒。」水木常交待著。
宋习之一边点头一边偷瞟何小休,她的样子好可怕哦!一会儿还是跟过去偷听吧!
「不许跟过来!」水木常扭头冲她笑,「除非你想把厨房烧了!看好火啊!」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宋习之小声嘀咕。
☆☆☆
「你这几天都给他吃什么了?」何小休口气不善。
水木常拈一根柳枝在手上把玩著,笑道:「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你说呀!回答我!你都给他炖什么补品了!」何小休揪著水木常的衣襟。
「丁香鸭,虫草虾仁汤,大蒜羊肉,五味粥,杜仲羊腰,米酒蒸鸡,鸡肝菟丝子汤,等会儿还给他泡对虾酒去。」水木常仍旧微笑。
「你想做什么?」何小休因愤怒而全身颤抖。
「帮他补啊,这些菜都是适用于肾虚、腰膝酸软、阳气不足及男子五痨七损的。」水木常镇定自若。
「你——」何小休颤颤地,「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帮你。」水木常松开手中的柳枝。
「你这叫帮我吗?你这就等于在骂我!我真的就这么贱吗?要你用这种方式来帮我!」最后这句话,何小休终于激动了。她竭力压抑著,声音已经压得有点发尖。
水木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理智地分析道:「宋伟贞家底不薄,知书达礼。人长得还算干净,就是有些古板。但是,正因为他的严于律己,才让我可以放心地把你交给他。我相信,一旦你们有了肌肤之亲,他是绝对会负责到底的。我也相信,你有让他失控的能力。」
「不。」何小休松开手,摇头。
「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还是二十七?你还在等什么?相信我,宋伟贞会善待你的。以后,你可以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了,这不好吗?」水木常替她理好头发。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吧。她还要等待什么?等待谁?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动心?什么是激情?
种种梦境,化为灰烬。
是的,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没有多少青春可以蹉跎了。对于何小休来说,安全与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何小休浑身发冷,泪水顺著脸庞一滴一滴地打在衣服上。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厮守终生,简直难以忍受。
可是她控制著自己。她强迫自己去想一些现实的问题。
「谢谢你。」何小休试著对水木常微笑,「我明白,我懂该怎么去做。」
「你懂就好。」水木常拍拍何小休的肩,「我去做午饭了,记得呆会儿过来吃。」
何小休懂便好了。她已经没有挑三捡四的资本了,所有的无病申吟对她而言都是奢侈。
当然,对水木常也一样。
☆☆☆
递上毛巾的手,白如凝脂。
顺著手向手臂上看,再向上看,何小休半垂著眼睑,有些漫不经心。
「喏,擦把脸。」何小休微微侧首,那种特殊的眼风就轻轻飘向了宋伟贞。
宋伟贞,迟疑著,伸手,去接那方毛巾。
何小休攒著一角,不肯松手。
宋伟贞看她,她却没事人似的,并不看他,只是瞧著抓著毛巾的手。
「松、松松手。」宋伟贞紧张地笑一下。
「什么?」何小休终于抬眼正视这个「良家妇男」。
暧昧的力量犹如心底藏著的一股泉水,终于汩汩地漫延开来,淹没了两人凝望的眼楮。
何小休轻轻一抽,毛巾从宋伟贞手中滑落。
何小休似笑非笑地扬著好看的唇角,斜著脸凝视他。
宋伟贞咽口唾沫,往床背靠去。想想,觉得不妥,把袖子往下拉,越躲越远。
昏黄的光线,晃动的情绪,宋伟贞觉得血一阵一阵赶著往头上冲。
汗,滑落。
何小休仍旧一副怡然的表情,轻轻地坐在床沿上。小心地替宋伟贞掖好被角,再浅浅地把视线调向这个惴惴的男子的脸上。
伸出白玉似的手,缩起其余四只手指,单单留下一只中指,点中宋伟贞脑门上的一颗汗珠。
孩子气地,笑。收回手指,专注地看指尖上残留的水珠。而后好奇地看他:「你流汗了,为什么?」
幽暗的房间里,两个拖泥带水的男女,摇摆于浪漫和之间。
一段摇晃不定的关系,难以预料的结局。
暧昧引诱著宋伟贞,宋伟贞固守著伦理,箭在弦上却迟迟引而不发。
何小休还是那种无辜而漫不经心的笑容,这笑容慢慢地优雅地撕开了宋伟贞最脆弱的部分。他感到了,深刻地感受到了混浊、不安,隐隐地还有温暖与企盼。
何小休的浅笑暧昧地感染了他每一根不坚强的神经。
「你,不要引诱我!」宋伟贞的手抵住了她的肩。
「不要低估你自己的顽固,我可没有引诱你的自信!」何小休以守为攻。
是的,她,什么也没做。
「我不想让你摧毁我。」他犹豫著是不是该一把推开她。但事实上,何小休只是坐在床沿上,她并没有贴向宋伟贞的迹象,反倒是宋伟贞主动把手搭在何小休的肩上。
她的肩,温暖、柔软、温暖中带著让人发疼的香气。何小休就是一朵美丽而奇异的花朵,散发著微毒的香气,令他欲罢不能。
宋伟贞明白,他无法拒绝这香味,因为拒绝,就是欺骗自己。
可是,他不能丧失「丁是丁卯是卯」的坚定信念!他怎能!让他动心的不该是这样的女子呀!
懊死的!究竟哪里出问题了!
何小休拈起毛巾,轻柔地为他擦去额上、脸颊上的汗珠。
迷离地、痴痴地瞟他一眼,离去。
温暖的香味,抽离。
宋伟贞感到,寂寞卷土重来。
☆☆☆
「今天下午不做女红了,」水木常笑,「放你的假。」
「真的吗?」宋习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几时骗过你了?」水木常悠闲地靠在太师椅上,眯起眼,「春光明媚的午后,最适合睡觉了。偷得浮生半日闲——」
宋习之翻箱倒柜地制造出巨响。
「别闹了,」水木常蜷起身子,嘟哝著,「让我好好睡睡。」
「起来,起来!」宋习之叽叽喳喳。
「干吗?」极不情愿地让眼皮分离一小会儿,又合上。
「跟我放纸鸢去!」宋习之兴奋地提议。
「不去!」水木常拒绝道。
「去吧!去吧!再睡下去,你这一把老骨头都要生锈了!」宋习之摇晃著他的脑袋。
「就由它锈去吧,没办法的事!」摇晃对水木常不起任何影响。
宋习之泄气地盯著水木常看了一会儿,忽然坏笑起来。
左手握著水木常一小撮头发,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挑起了水木常额上的一小片肌肤。
同时的,左手拽,右手掐。
「嗯——」水木常痛得都不会叫了。
「去不去?」宋习之松开手,潇洒地撢撢衣袖。
「最毒妇人心。」水木常掩面做哭泣状。
「还敢嘴硬!」宋习之恐吓性地挥拳。
「小的不敢,但凭大人发落。」水木常楚楚可怜地扮出一副小媳妇受气样。
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宋习之笑道:「走,跟我放纸鸢去!」
☆☆☆
宋习之欢快地奔跑在田地里,周遭是油菜花。阳光是耀眼的,油菜花是明艳的,宋习之是热烈的,一切的一切融在一起,炙热而伤感。
是因为过于炙热,炙热到了极致,所以才伤感的吗?
从不相信,有一天会遇见宋习之。
在放纵与克制、情感与理智间拔河,快乐与忧伤并存,绝望与希望共生。
水木常暗暗苦笑,是某个环节扣错了吧?否则,他怎会遭遇这最不可避免的发生?
宋习之与师姐不同。她在非常传统的家庭里成长,偶尔有点叛逆。但她的骨子里是墨守成规的女子。她需要一种非常安全的感情,稳妥、体贴的那种。
而,水木常不知何去何从。
也许,水木常注定要漂泊地浪迹天涯。
那么,趁什么也没发生时,就这样结束吧。
只恐怕,这将是他一生的悔恨。但在今天,只能如此草率地收场。
她是他的阳光,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然而他无法走近她。
也许,他仅仅是贪恋她身上的活力与温馨,而她,不过是从未接触过与她年龄相近的年轻男子。
他们只不过是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遇。尔后因为种种不可能勾起了心底的伤感,愈是不能就愈是想要。
宋习之回首,看见左侧站立的水木常。
水木常背对著她,明黄的阳光笼著他。宋习之微笑,水木常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生气勃勃的向日葵。
靶应到了她的注视,水木常缓缓地转身。淡淡地笑著,眼楮空明,神情舒展。
舒展中,哀伤透了出来。
一瞬间,宋习之看到了他心底的皱纹以及皱纹里夹杂著的秘密。
真的,一瞬间就看到了。
两个人默默地注视著,突然丧失了说话的功能。
寂静、忧郁扑天盖地汹涌著。
这忧伤未经铺垫,突然爆发。是水木常点燃引线的,理应由他收场,可他无法控制。
宋习之看著他,眼里有著关怀、喜悦,但她只是淡淡地笑,更高地仰著脸看著水木常。平日里的羞怯统统丢到一边,夸张的手势、道具式的语言全被丢弃。
最是温柔女儿心,宋习之藉著笑容与凝视来传递。
水木常的心头泛著涟漪。
这种感觉令他沉沦。
然而,他必需清醒。
她是他可以轻易爱上的女子,但她不属于他。
他却冲动、贸然起来,「如果,没有权势、没有地位、没有金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水木常,你会不会跟他走?」
「你是自由的,假设你是自由的,你会不会跟他走?」水木常只是这样问,没有抱任何的期待。
「呃?」宋习之的眉好看地蹙起来。
一切结束了。
他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
水木常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崩溃。
宋习之感应到了他体内的冷却,他的眼神干涸而淡然。
于是她急切地说道:「你可以去应征御厨的,最起码你要拿出行动来向我爹证明你的诚意。」
水木常终于不再看她的脸。
他低头:「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你——」宋习之愣住。
「我们之间没什么,我只不过好奇,想知道宋小姐究竟有多嫌贫爱富罢了。」她没有错,错不在她。她只不过是俗世中一个很平常的女子罢了。
是他企盼得太多了,是他要求得太高了。可他却在梦幻破灭后狠心地伤害她。
两个凡夫俗子互相刺痛对方,而后备感疼痛。
宋习之僵住了,他,原来他在要她?
他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戏弄她?
应该是她的不对,是她自己作践自己!什么人不好喜欢偏偏喜欢上了他?
宋习之笑一下,这个笑忽然变成了一种很成熟很老练的笑,她笑著说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有句话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记清楚了,免得下回忘了又犯同样的错误。」
她转身,把纸鸢的线轴扔在地上。
扭头便走,肝肠寸断。
原本她可以哀怨地以文戏收场的,可她输不起,偏要胜他一著。
她若哀怨凄婉,他若有情,必会断肠。
泪水淋漓,只剩下泪水淋漓。
僵了许久,水木常才仰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蹲下去,捡起那线轴,纸鸢落在前方不远处。
他可以很温情地不动声色地结束这一切的。
他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
甚至,他可以轻轻地拥住她,闻她的发香的。
如果他没有点破,她必是不会拒绝的。
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落个头破血流,何苦来哉。
宋习之疯了似的往回冲,冲到他面前冲到他怀里。
「为什么你不肯?你可以成功的,做个商人或别的什么?但你偏偏不肯!笔作清高!我知道,你并不是害怕、并不是因为性格懦弱!你只是不肯负责任!你让我看轻了你!」
水木常仰著头,不看她。木然地,无动于衷。
「你在躲避什么?」宋习之哭得昏昏沉沉。没有由来的暴风骤雨,情不自禁地骤然爆发。
但是——
不管宋习之怎样打他,摇他,晃他,水木常始终保持那个姿势,不动分毫。
双手,悄无声息地握成拳坚定地贴在身侧,固执地不去踫她。
宋习之咬住他左侧的肩肿骨,水木常一动不动。宋习之再使劲,他还是不动。
粗糙的布料磨破了宋习之的嘴唇,但她仍旧顽固地咬他。
血腥味刺鼻。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但不管他们怎样相似地同时疼痛,他们之间总是由始至终地隔著一层布料。
她不过是个俗世的女子,她的要求再寻常不过,可他却不肯应允。
她,只能放弃。
失去了气力,滑坐在地上。
他不曾伸出手,不曾拥住她,不曾!不曾!他苦苦地压制著那样的念头,维持著仰头对天的姿势,脖子发酸,眼楮发涨。
他不能一错再错。
低头,蹲下去,与她对视。
她的眼神,怨恨。
这样稚嫩的脸庞,这样让他痛心疾首的表情!
然后,他听见自己笑著说:「咱们都别胡闹了。」
顽皮的笑脸让宋习之怀疑刚刚发生的只是一个具有闹剧色彩的梦。
「回去吧。我该去做饭了。」水木常拉她起身。
「什么都没发生过吗?」宋习之不知怎地聪明起来。
「是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水木常点头。
在宋习之酝酿一个嘲讽笑容的当儿,水木常拥住了她,紧紧地,紧得让她窒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恨我,这样你才不会忘了我。」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宋习之笑道:「除非你也一样记住我,否则我现在就忘了你!」
玩笑中隐著决绝,决绝中藏著玩笑。水木常点头:「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这一刻,笑声并著泪水,刻骨铭心。
然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