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都不能爱 第五章

从山上回到台北,童煦和没事,倒是唐则安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一连三天的高烧,整日昏睡,别说去公司了,他连下床都有问题。

这情形可把童煦和吓坏了,就算请来医生看诊过了,也打了针,吃了药,她还是不放心,整天守著他,连学校也不想去。

「你不去,唐先生会更不高兴,他不高兴,病就更不容易好。」

陈嫂用这句话说服了她,于是,她还是乖乖上学去,只不过唐则安已另外请了一个司机载她,不再让江秘书接送。

但她一下课就迫不及待回家,在陈嫂离开后,接手照顾唐则安。

即使在学校一整天了,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累,因为帮他擦汗、喂药、降温,夜里守在床榻边,看著他安稳入睡,都让她觉得好幸福。

没有人能理解她心里的悸动,像此刻,留盏小灯,在一旁看著书,听著他沉沉的呼吸声,她的心就会充满了快乐和满足……

来到这个地方好几个月了,现在她终于认定,这里是她真正的家,而唐则安,就是她的家人。

小心地翻著书页,正认真读著英文,课本里突然掉下一张书笺,她愣了一下,捡起一看,居然是班长谢祥毅写给她的。

如果有任何学习上的问题,可以问我,我会倾尽所能帮你。

也希望你能快乐一点,期待早日见到你的笑容。

谢祥毅

她微微一笑,暗想:这是什么时候偷塞给她的啊?

谢祥毅是个很开朗稳健的大男生,对她很照顾,尤其那个出走事件,他似乎相当自责,因此总是有意无意跟在她身后,好像怕她又想不开似的。

她其实很感谢他,多亏了他,她渐渐的比较适应班上的环境,恐惧感也减轻不少,虽然仍有些不自在,但已经可以偶尔和同学们交谈了。

把书笺插回书里,正想往下读,一抬眼,赫然发现唐则安不知何时已经清醒,正盯著她,眼楮里有些微红丝。

「啊?你醒了吗?有没有好一点?要不要喝点水?」她忙问。

「几点了?你不去睡觉,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因喉咙发炎而沙哑,也更低沉。

「我还不想睡……」她说著起身要倒水,膝上的书正好落到床上,里头的书笺跟著露出。

「这是什么?」他慢慢坐起,拿起书笺,看著上头中规中矩的字迹和署名,眉轻蹙了一下。

谢祥毅?这不就是那个擅自帮童煦和跷课出走的大男孩?

「哦,那是我们班长写的……」她把水杯递给他。

「他写这个给你干什么?」问的语气不太高兴。

「大概是想给我打气吧。」她猜想。

「他该不会想追你吧?」他冷哼著,大口把水灌下,将杯子和那张书笺一起重重往床边的矮柜一放。

「啊?怎么可能……」她一愣。

「送你去学校是要让你读书的,不是去谈恋爱,要把心思放在书本上。」他严肃地道。

「是,我知道。」她觉得他真是想太多了,她比谢祥毅还大一岁啊!

「知道就别和男生走太近,要保持距离。」他又道。

「好,你别操心这种小事了,快点休息吧。」她暗觉好笑,不过是一张书笺,他干嘛这么紧张啊?

「你啊,从小就没加入群体生活过,太单纯又太天真,别人说什么别照单全收,要会分辨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

「我没那么笨啦!」她没好气地道。

「懂不懂人情世故和笨不笨可没什么关系。」他低哼一声。她不知道,她那一脸纤柔的样子,摆明了就好欺负。

这个人是不是生病的关系,才变得这么罗唆?不,好像平时就很罗唆了……

她在心里嘀咕,懒得和他在半夜里争辩这些无意义的事,如同在哄小孩般对他说:「是,我会听你的话,很小心的。现在,拜托你快睡吧!」

他瞥了她一眼,不知是头依然发痛,还是喉咙仍烧疼,心情就是烦闷不乐,挥手道:「你先去睡吧,我想换个衣服……」

「啊?衣服湿了吗?我来帮你……」她这才发现他身上发了不少汗。

「不用了!快出去,免得被我传染。」他推开她,迳自想下床,可是脚才沾地,整个人就头晕目眩得左右摇晃。

她立刻扶他坐下,急道:「你根本还没好,快坐好。」

他喘著气坐好,纳闷地看著精神很好的她。「奇怪,同样淋了雨,为什么你没事?」

照道理说,她待在雨中的时间比他长,身体又比他纤细弱小,怎么事后她连个喷嚏也没有,他却得了重感冒?

「因为我从小就在山里长大啊!山上的风雨早就习以为常了。而你啊,我看你从小到大根本没淋过那么大的雨。」她轻笑著道。

他被说得一怔,的确,身为独子,从小就被保护得好好的,别说淋雨了,有时连太阳也难得晒到,除非刻意健身运动……

「所以,别看我瘦瘦的就以为我很弱,其实我可是铜皮铁骨呢!抵抗力很强的。」她带点小小的自负说道。

瞧她说得骄傲,他的眼微微眯起。

「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你抵抗力是否真的那么强……」他带点恶作剧地将她拉近,对著她的脸呼气,企图传染给她。

「啊?」她吓了一跳,没站稳,整个人就这么直接跌坐在他的腿上。

这暧昧的姿势,让两人都怔了一下,短暂的四目相接,彼此的气息在昏暗的空间里互相冲撞著……

呆了三秒,两人又像触了电似的分开,他感到血液往上直冲,早已闷痛不已的后脑就像有人拿著铁器猛敲猛打。而她,小脸整个烧红,慌张地立正站好,低下头结巴道:「我……我……去拿干净……的睡衣……」

说罢,她匆匆走开,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件睡衣,又从浴室拿了条干毛巾,来到他面前,却怎么样也不敢帮他脱掉衣服。

「我自己来吧。」他揉著又沉又痛的后脑,自行解开睡衣,拿过毛巾,擦著身上的汗渍,却有点使不上力。

见他擦得虚软无力,她不忍心,只好接手继续,沿著他精实的宽肩往腰背下擦去。

第一次看见男人的果身,她又慌又羞,不敢多想,也不敢看他,动作僵硬地为他擦拭完毕,再迅速换上新的睡衣。

他静静地看著她弯身为他扣著睡衣钮扣,混沌的脑袋里尽转著一些奇怪的念头。

她的脸颊红艳如花,低垂的眼睫毛长而卷,发丝塞到耳后,耳垂下,白皙颈部一直延伸到锁骨,呈现出一种纤细性感又诱人的线条……

瞬间,他的呼吸不自觉急促了起来,心跳也以下规则的频率震荡,整个人的热度似乎再度窜升!

「怎么样?不舒服吗?」她感觉到他的异样,抬头问。

粉嫩的唇瓣,清澈的眼瞳,纯真的神情,甜美可口得足以粉碎一个男人的意志力……

他像著魔了似的伸出手,轻抚著她的脸庞。

她呆了呆,屏息僵立。

那不是他平常的眼神,那是一个男人盯著女人的眼神,充满了情火、欲望、饥渴……

指尖沿著脸颊滑向唇瓣,挑逗似的在唇上揉抚,她的心跳狂飙,背脊轻颤,动也不敢动。

慢慢的,他仰起脸,凑向前,再向前,几乎就要吻上她……

当他灼热的气息即将焚烧而来,她终于颤颤出声:「唐……唐先生……?」

「唐先生」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当头兜下,魔咒瞬间解除,他脸色猝变,呆了几秒,随即用力推开她,低喝:「出去!快出去!」

「唐……」她倒退一步,错愕地看著他。

「我想睡了,你也快去睡,明天还要上课……」他别过头,不看她,语气像是吃了炸药。

「可是……」她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晚安。」重重的一声,摆明了逐客。

「是……晚安……」她的心紧缩著,又看了他一眼,静静地走出房间,将门带上。

确定她出去了,他暗喘一口气,揪住狂乱的胸口,一抬眼,就看见她忘了带走她的书,还有那张碍眼的书笺。

真是疯了!他刚才在想什么?是脑袋烧坏了吗?否则他怎么会对一个小他十岁的女孩有了遐思?何况她还不是一般人啊!

她是童煦和!是他心里的鬼!是他永远都不能踫触的女孩。

沉郁中,他慢慢拿起那张书笺,明明想塞进书里,可是当他回过神时,书笺已在他手中揉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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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煦和盯著他,总觉得他好像在生她的气。

这两天,唐则安请陈嫂留下来照顾,不准她再熬夜看护,已经让她有种被排斥的挫折了,再加上他连晚餐也在房里进食,还嘱咐陈嫂别让任何人吵他,似乎摆明了就是不想见到她,害她这两夜难过又担心得睡不著觉。

今天早上,他终于走出房门,看来病情已经好多了,除了脸色还有点苍白,整个人倒是颇有精神。

只是从他出来到现在,十分钟了,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唐先生,你今天要去公司啊?」陈嫂问道。

「嗯,休息五天了,一堆事等著我处理。」他把公事包整理好,走到餐桌旁坐下,摊开报纸。

大大的报纸正好挡住他的脸。

童煦和看得出他不想和她说话,也不希望她打扰他,于是轻轻放下面包,起身道:「我吃饱了,你慢用。」

陈嫂看著桌上完好得像是没踫过的早餐,立刻低呼:「你又没吃了,小姐,这两天你早餐都不吃,这样不行啊!」

唐则安放下报纸,瞪著她,「为什么不吃早餐?」

「我……不饿……」她低下头,细声道。

「不饿?怎么可能会不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正视她的脸,才发觉她看起来有点憔悴。

怎么?明明叫陈嫂留下来照顾他,就是为了让她多休息,为什么她反而疲惫成这样?

「没有。」真要说哪里不舒服,应该是心里吧!她想。

「那带点早餐去学校好了……」陈嫂建议。

「不用了,在学校如果饿了,我会去福利社买东西吃的,而且同学有时也会请我吃饼干点心……」为了让陈嫂安心,她只好随口说说。

唐则安突然脸一沉,冒出一句:「会请你吃点心的,是那位谢同学吧?」

「啊?」她呆了呆,这关谢祥毅什么事?

「你不吃早餐,是为了去学校好吃他替你准备的点心吗?」他冷哼。

「不是的……」她愣愣地摇头。

「算了,也许外人送的早餐比较可口,随她去吧,陈嫂。」他寒著脸讥讽,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有多酸。

童煦和气得红了眼眶,她什么都没做,却惹来一顿责难,他到底对她哪里不满意?

压抑著怒火,她赌气地坐回餐桌,抓起面包,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塞到整个嘴里爆满了仍不停手。

「啊?小姐!」陈嫂惊呼。

他将报纸一丢,探身过去抓住她的手喝斥:「你这是干什么?」

她甩开他,继续猛塞,直到梗住喉咙,一张小脸涨成了紫色。

「快吐出来!」他大惊厉吼,抓起她冲向垃圾桶,压低她的头,猛拍她的背。

「咳咳咳……」直到将嘴里一大团的面包全吐掉了,她才拚命咳嗽喘气。

「你疯了!简直在胡闹!」他又气又急,揉著她的背仍止不住大骂。

她趴在垃圾桶上不起来,肩膀微微抽动。

「有没有怎样?我看看……」他抬起她的下巴,想确认她是否没事了,却发现她的脸上挂著两行泪,整个人一呆,心抽得好紧好紧。

她委屈地瞪著他,什么话都不说。

不自觉的,他将她的脸按进胸前,低声道歉,「好了,是我错了,别哭了。」刚才他是发什么神经才会说那些幼稚的话?他拧著眉,对自己心里头莫名的烦躁感到下解。刻意避著她沉淀了两天,怎么心还是一样紊乱?

她静静地靠著他,听著他沉沉的心跳声,这两天来那份不舒服的感觉瞬间消逸。

「来,擦个脸,该去学校了。」他拉起她,抽出面纸,擦拭著她脸上的泪水。

陈嫂在一旁看著,好气又好笑地喃喃自语:「真是的,不知情的还以为小俩口在吵架斗气呢!」

就在这时,大门突然打开,一身亮丽的李瑞芸拎著钥匙和早餐,直接走了进来。

「则安,我来看你了,你的病有没有……」她轻嚷著,但声音在见到客厅里的状况时便诧异得戛然而止。

独居的唐则安,屋里竟有个女孩和一位中年妇人,而他,正揽著女孩的肩为她拭泪……

童煦和和陈嫂都呆住了!

但她们很快就明白,眼前这个像在走自家家门一样的女人,肯定就是唐则安的女友……

「瑞芸,你怎么来了?」唐则安也是满脸惊愕。

他原本想过一阵子把原委告诉李瑞芸之后,再让她和童煦和见面的,没想到她却直接跑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则安。」李瑞芸瞪著屋子里的童煦和以及陈嫂,最后,把疑惑且生气的目光移向她的男友。

那天他匆匆离去,她有点不太高兴,故意不打电话,心想他总会主动联击才对。岂料一连五天没任何消息。她气不过,决定直接到公司向他抗议,可是去到公司,遇上了江秘书,她才知道他生病请假在家,当下心疼又担忧,忙不迭地买了早餐就直奔而来。

但眼前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他的家里有两个陌生的女人?而……他和其中一个还状似亲密?

唐则安强做冷静,道:「这个我等一下再向你解释……」

他说著又转向陈嫂道:「陈嫂,你送煦和下楼,她该上学了。」

「是。」陈嫂点点头,拉起童煦和往大门走去。

「站住!现在就把话说清楚,她们是谁?」李瑞芸拦住她们,俏脸结霜。她怎会看不出他想支开这两个女人?

「让她去上课,她快迟到了。」唐则安不想当著童煦和的面讨论这件事。

「她?上课?看样子她就住在这里……」李瑞芸走向童煦和,盯著她,敏锐地发现屋里到处都有她的气息,因此板起娇颜,不客气地质问:「你是谁?」

她很快就分析出来,陈嫂是个管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纤细婉约、穿著高中制服的少女。

童煦和没有回答,她的心从李瑞芸闯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地抽紧,不断地往下沉坠。

唐则安的女朋友,原来是这么一个成熟美丽的女子……

「瑞芸!」唐则安低喊一声。

「说啊,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她拉高音量。

「她是我收养的女孩。」他直接说了。

李瑞芸一怔,霍地回头瞪著他,以为她听错了。「收养?」

甭僻冷漠的唐则安,不太喜欢与人往来的唐则安,居然收养一个这么……这么大的女孩?

「没错,我四个月前收养了她,现在我是她的监护人。」他走到童煦和身边,轻轻将她拉到身后。

这保护的小动作惹毛了李瑞芸,她惊疑不定,心里冒起了一小簇诡异的妒火。「为什么?理由是什么?」

他没理会她,迳自拉著童煦和走向大门,推她出去。「你去上课,快走。」

「把话说清楚之前不准离开!」李瑞芸冲过去。

「瑞芸!」他挡住她,低斥。

「你说你收养她?我看你是想收藏她吧?你到底把她当成什么?这么大的女孩已经可以当情妇了……」李瑞芸指著童煦和,只觉得荒谬。

「够了!我把她当成妹妹!只是妹妹!你别胡思乱想行不行?」他怒吼地打断她羞辱的指控。

妹妹……

这个回答没有说服李瑞芸,却让童煦和的脸整个刷白。

唐则安……只把她当妹妹……原来,她只是个……妹妹……

「陈嫂,带煦和下去,司机在等了。」他转头暍令。

陈嫂以为童煦和吓坏了,于是带著怔忡的她匆忙出门下楼。

李瑞芸瞪著她们离去,沉吟了几秒,恍然地转头看向唐则安,「原来你变得精神奕奕,是因为她?」

唐则安走向餐桌,淡淡地道:「既然来了,就过来一起吃早餐吧。」

「你那天急著离开,也是因为她?」她又追问。

「先坐下来再谈吧。」他还是不正面回应。

「唐则安!不要敷衍我!我要你把话说清楚!你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吗?」她忍无可忍地怒嚷著。

「我当然知道!」他转身大喊回去。

「你知道?你莫名其妙地去收养一个大女孩,你存的是什么心?难道你喜欢她?」她冲到他面前,咄咄逼问。

「你别再瞎猜了!我怎么可能喜欢她?我收养她,是因为我欠她太多太多了!」他沉著脸。

「欠她?你欠她什么?钱吗?人情吗?」她冷笑,直觉认定他在撒谎。

「都不是……」

「哼,这该不会是你的借口吧?用来掩饰你变心的烂借口?」她为他的背叛而心痛。

「你能不能冷静点听我说?」他抓住她的手臂。

「这叫我怎么冷静?出国一阵子,一回来就看见自己的男友窝藏了一个女孩,如果是你,你能心平气和吗?能吗?」她愈来愈激动,到后来几乎失控尖叫。

「我收养她,是因为我欠她两条命!因为我杀了她的父母!」他嘶哑地厉吼。

她惊呆瞠目。

他……他在说什么?

「是我毁了她家!害她家破人亡、害她失去一切的凶手,就是我……」他歇斯底里的狂嚎,回荡在整个宽敞的屋内。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急速回涌,回到他十七岁的那一年夏天,那个令他的心灵淌血冻结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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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凉,夜很静,山林的夜色很美……

他闭上眼楮,享受著驰骋的快感,听著风声在耳边呼啸,灌满他年轻猖狂的细胞……

好不容易瞒著家人独自出来旅行,新买的进口机车性能超棒,简直像要飞上天似的,车速愈来愈快,他的兴奋愈强烈,他大笑,疯狂地吼叫。

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道,他没减速,在婉蜒的山路上玩命似地挑战自己的胆量——

突然,两道光闪进他眼中——

他来不及闪躲,急刹、打滑,摔车……

巨大的撞击声之后,紧接著是一阵爆炸,火光化为厉鬼,烧窜向他——

他的衣服著火了,他的头发著火了,他的皮肤著火了——

「不……不……不要!」

他惊喊狂奔,全身是火,熄不掉,扑不灭,彷佛要把他连人带骨烧成灰……

「不———」

唐则安狂嚎地坐起,惊恐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又做梦了。

七年来不曾再做过的梦,如今向李瑞芸说出了秘密之后,心灵黑洞里住的那个鬼就挣脱了束缚,再度将他捕捉,就要将他吞噬。

低头看著自己的手,它们在微微发颤。

深埋了十年,刻意用遗忘来麻醉自己,让大脑以为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刻意把它当成一场噩梦,只要醒来,梦就消失,不曾存在。

但,它确实发生了,也确实存在,即使他的大脑忘了,他的心也会帮他牢牢记住。

重重地吐一口气,他脸色发白地下了床,打开书柜,从上锁的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剪报,报上刊登著一张烧得面目全非的小小照片,照片旁的标题也不大,写著:夜半山腰断魂,疑似酒驾撞山。

记者对偏僻山腰的火烧车事件交代得很简扼,彷佛是一则为了填补地方新闻版面而登上的小文章,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不过,这则小新闻对唐则安来说,却大到足以将他的人生摧毁,大到影响了他往后的整个性情和人生。

他的目光定在文章中提到;「童姓一家三口两死一重伤」,以及「警方不排除车主为了闪避对面飙速的来车而出事,怀疑可能有机车飙车族在山腰横行,肇事后逃逸无踪……」这些字样,身体忍不住颤抖,胸口又是一阵窒闷抽搐。

「呼……呼……呼……」他拚命呼吸喘气,以缓和在心底翻搅撕扯的那股强烈力道。

他,就是吓得仓皇逃走的肇事者,是杀了一对夫妇的凶手,是闯了祸却见死不救的罪犯!

是他!就是他啊!

那时,如果他立刻上前抢救,童家一家人也许……也许不会这么惨,但他却没种地逃了,吓得逃走了……

事后,他没胆向严峻的父亲或其他家人坦承自己的罪行,更怕事件曝光会败坏唐家的颜面,损及集团形象,所以只能缝紧嘴巴,硬是吞下那抹恐惧不安,独自忍受著良心的谴责和啃蚀。

这秘密,一埋就整整十年……

前几年,他总是过得提心吊胆,深怕谁会挖出他这个丑陋的污点;它就像个定时炸弹,时时威胁著他,令他寝食难安。

但随著时间消逝,小新闻很快就被更新的新闻掩盖,一开始就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之后更不会有人记得,即使是他,也慢慢淡忘这件事,慢慢从罪恶感中走出来,他以为他终于可以解脱……

可是谁料得到,他却阴错阳差地为了选地盖温泉会馆,而回到了迎曦村,然后,再度遇上了童家唯一的幸存者。

从抽屉里再拿出一份调查资料,上头详细地写著童煦和的一切,包括她的出生年月和过去十七年的生长状态。

童煦和,当他看到她的脸,听见她的遭遇,他就开始调查她的背景,终于确认当年重伤的童家小女孩,就是她。他以为她死了,没想到却活了下来,活下来,等著将他制裁……

他才明白,他以为他的秘密已是过去式了,没想到事情根本还没过去……

永远过不去……

「所以,你是为了赎罪而收养童煦和?」李瑞芸在得知前因后果之后,仍一副难以置信。

「是的,我欠她太多了。这十年,她过得太苦,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力量帮她找回幸福……」他坦言。

「幸福?你打算怎么让她幸福?难道你想照顾她一辈子?」李瑞芸惊疑地瞪著他。

「不,我没有脸一直照顾她,等她成年了,我会给她一大笔钱,给她一栋房子,再帮她找个可靠的好丈夫……」这是他的计划。

「是吗?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李瑞芸松了一口气。

「她有权利过更好的生活,而我,只是要把一切属于她的,都还给她。」

「我懂了,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会帮你的。」她认真地道。

「你要帮我?」他愣了一下。

「对啊,只要她过得幸福,你心里的罪恶感才会消失,对吧?所以你放心,我也会好好对待她,也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认真地承诺。

「谢谢你……」他很感激她不但不去揭发他,反而还接受了他过去犯下的罪过。

「谢什么?我很高兴你把深藏多年的心事告诉了我,以前我总觉得你心事重重,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她说著主动拥抱住他。

「瑞芸……」他机械似地反手搂住她。

「你知道吗?交往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能贴近你的心,也比较了解你了……」她在他怀中微笑著。

他怔然著,不知为何,听她这么说,心底却有点沉快。

「可是,则安,你要答应我,再怎么觉得歉然,也不可以对童煦和太好,虽然她才十七岁,可是终究是个女人,这会让我嫉妒……」她突然提出要求。

「嫉妒?」

「对啊,我怕你会不小心爱上她,或者……她会爱上你……」她低哼著。

「你在胡说什么?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的!」他僵硬地驳斥她可笑的臆测。

「不可能吗?这世上很多事都很难说……」她盯著他,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不,我和她之间,绝不可能。」他像在警告自己似的,说得斩钉截铁。

绝不可能……

早上和李瑞芸的对话,此刻回想起来,那四个字却虚得像是谎言。

他是怎么了?胸口为什么会因为自己的这句话而如此沉重?

他对童煦和,只是愧疚的情绪吧?应该……只是这样吧?

怔怔地望著手中童煦和的个人资料,心想:让李瑞芸知道反而好,她会帮著提醒他,别越过了界。

可是,他又难免担心她会不会在童煦和面前说溜了嘴?

他不想让童煦和知道太多,说他自私也好,说他胆小也罢,总之,他不希望她再受一次伤害,更怕她会受不了这个真相带来的刺激。现在的她,好不容易才敢踏出黑暗,正要走上光明的坦途,他不要过去的阴影干扰她,也不许任何人绊住她,尤其是他自己……

将剪报和资料放回抽屉,同时,他也将自己的心放进去,一起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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