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变 七 因爱而分

经过了医院那件事,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过几天就是高考,颜染白没有告诉江夙砂她正在准备高考,江夙砂几乎没有正式上过学,虽然两个人年龄相近,但是经历却南辕北辙,即使告诉了夙砂她正在准备考试,他大概也不能了解考试的意义所在。

人生的起点?人生的转折?人生的一部分?颜染白叹了口气。不知道啊,她毕竟还是孩子,也许因为习惯了独自一个人,没有来自他人的压力,对于高考她的心情总是淡淡的、可有可无一般,但心里却清醒地知道她必然会认认真真地考一次,认认真真地面对经历高考选择之后的未来。

那个未来里面会有夙砂吗?也许……会有吧。

「染白,你饿不饿?」在她的房门口,江夙砂小心翼翼地问。

「不饿,我在做作业,你不要吵。」她正在做数学题,证来证去老是做不出来,正在烦恼。

「哦……」江夙砂发出失望的拖音。

「算了,我不做了。」她放弃数学了,「你做了什么?我要吃。」

他立刻就笑了,「我做了布丁。」

「咦?这么神奇?」颜染白笑著跳起来,「我最喜欢布了,你居然会做布丁?我喜欢鸡蛋布丁,你做了什么布了?」

「鸡蛋布丁。」他乖乖地回答。

「哇!心有灵犀啊。」她从房门口扑过来,「我要吃我要吃。」拿走他端著的布丁之后她问:「明天不是要去录音吗?准备得怎么样了?」

「啊——」说到配音他就自信起来,语调有些纤微的拔高,「没问题。」

「明天配的是什么剧目?最近电视要放的吗?」颜染白边吃边问,江夙砂做菜的本事马马虎虎,做布丁居然不比店里的师父差。

「配一个小孩子,一部新的动画,是个推理剧。」

他喜欢把她当做娃娃熊搂著,「配一个没说几句话就遭到杀害的小孩子。」

「推理剧中的受害者啊?」她没想很多,「我还是喜欢你扮美少年的声音,我喜欢美人。」

「嗯,呵呵,。」

「当然当然,我看动画片首先就要看角色画得漂亮不漂亮,不漂亮谁看啊?」她大笑,「我最喜欢一个个短故事集合起来的大故事,像《恐怖宠物店》的D伯爵啊,主题是保护动物憎恨人类的。我也算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吧,所以非常喜欢。」

「《恐怖宠物店》?」江夙砂微笑,「好古老的漫画了。」

「但是我很喜欢,妖艳的D伯爵,你学一次D伯爵的声音给我听好不好?」颜染白说起漫画和声优来就很兴奋。

「我没看过D伯爵的台词本……」江夙砂有些为难,「我只是看过漫画而已。」

「可是我很想听啊,」颜染白失望地叹气,「D伯爵齐肩的短发,‘如夜色般柔媚的发丝’,我到现在还记得呢。贩卖动物给心灵存在弱点的人,挑逗人性的脆弱,分明憎恨人类却又怀著悲哀的期待,希望和人类一起存活下去。」她叹了口气,「好妖艳的D伯爵啊,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

「我们只是在这儿,描绘看不见的东西的形体,吟唱听不见的歌谣,用这双手捧著失去的东西,我们就是这样的生物。」江夙砂放缓了声音,压著低沉宏亮的声线,仿佛声音传出去会有滚滚的回音,却又仿佛寂静星宇之下只有他一个人抬手接触著星光,「旅行鸽……北美大陆的先民……对,我没有忘记,你们心里的痛苦、悲伤、愤怒和侮恨,我都深深记得啊!我也记得我发过誓一定要向人类复仇。」

「即使如此,你还是……化为人类之子重生,不管被背叛几次、被杀死几次,还是希望和人类同在……死与重生,这就是我们这一族的宿命。」颜染白跟著他低声说。她的声音自然远没有江夙砂有魁力,但那声音之间的真诚和叹息却不比他少。

「你也记得啊?」江夙砂柔顺地微笑,「看到这一段的时候特别感动,有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悲伤的感情。」

「我当然记得,你对语言敏感,我对文字敏感。」

颜染白和他一起靠在门板上絮絮地说,「有一段D伯爵和食人兽餐相遇的情景,餐说:‘好美的手,照顾宠物一定很辛苦吧。’D伯爵回答:‘不,还好。’餐说:‘你的发丝也……就像柔媚的夜色……’D伯爵说:‘有你的赞美,我会为你留长的……」’她双手捧在胸前,「好暧昧好迷人的画面,D伯爵温柔,餐妖异,哇哇哇!真是天生的一对。」

「咳咳……」江夙砂听著听著,越听越离谱,忍不住咳嗽起来,「你在想些什么啊?」

「呵呵、呵呵呵。」颜染白偎进江夙砂怀里,忍不住笑,「胡思乱想。」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絮絮而谈的夜晚,纯然没有想过任何有关将来和明天的事,只要现在觉得温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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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录音室。

「孤樱,告诉哥哥爸爸的画藏在哪里好吗?」正在录音的是推理剧《消失的画中女子》,江夙砂配的是剧中第一个被凶手杀害的画家的孩子孤樱。孤樱的设定是个有点神经质、有点通灵、有预知能力的自闭症儿童,需要一个能够发出阴森森童声的声优。江夙砂的声音声线偏高,纤细清澈如琉璃,略略变调放缓就能达到要求。现在正在发话的是剧中谜样的凶手——请了最有名的专门配温柔男子的声优温可梨来配凶手,要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在温可梨的声线里,即使是不怀好意的哄骗,也充满了轻声细语的柔和。

「哪……爸爸的……」江夙砂发出两声能令人心跳暂停的平滑孤僻漠然的童声,宛如坏掉的机械人,「画?爸爸没有画。」

「啊——对不起,不是爸爸的画,是爸爸房间里的那个女人,她在哪里?」

「爸爸没有画,也没有女人。」清嫩漠然的怪异童声听得人毛骨惊然,「只有死人。」

「死……人?哪?」温可梨发出温柔的笑声,「嗯,那你告诉哥哥爸爸房里的‘死人’在哪里,死去的——女人对不对?」

「嗨!」江夙砂配的孩子漠然转身,带著笑靥如花的凶手往房间的深处走。录音室的助手放出了走路的声音。这一段是描绘凶手在寻找当过孤樱父亲的模特的女朋友的下落,做过孤樱父亲的模特之后凶手的女友就失踪了。眼下凶手正潜入孤樱家寻找女友所留下的最后的影像——原本是要找孤樱父亲给她画的画,却不期然发现了女友的尸体。

「喂,大哥哥,你看见了死人以后会杀了我爸爸吗?」动画里的孤樱走到父亲的画室门前,正准备推开门,突然停了下来,阴侧恻地问。

「呵呵。」温可梨配合著笑起来,「呵呵呵。」

「画里的姐姐为什么会变成死人,我爸爸没有罪过,错的是时钟,那个时候敲响了十二点。」动画里的孤樱阴森森地说,「你杀了我,杀了我爸爸,你会后悔的。」

「嗯?」温可梨发出了很变态的一声转音,似笑非笑的。

「咿呀」一声,画室的门开了,迎面是一具被钉在画布上的女人的尸体,摆著维纳斯的造型,双手被砍去,一幕血淋淋的情景。

就在这个时候,动画里的凶手抄起画室旁边的小石膏像,向孤樱后脑砸去,孤樱的戏到此结束,动画上最后一个镜头应是孤樱回过头来对著当头砸来的石膏像阴森森地笑,仿佛故意找死一样的笑容,然后被凶手用石膏像砸死。

原本到这里江夙砂的台词已经将近结束,这一段配音到一段落,温可梨已经合上了台词本,大家都在做结束的工作,等著孤樱的画面结束。突然江夙砂发出了「呵呵」两声令人毛骨惊然的低笑,鬼一样阴森恐怖,居然是在痛苦中夹带著快意的狞笑,随后「啊——」的一声惨叫,幸灾乐祸、死亡、恐怖、黑暗、扭曲、愉快、兴奋……孤樱死去的时候那种变态的兴奋被他用这一声惨叫拖得清清楚楚。

温可梨全身一震,他也是名声优,自然无比敏感,别人都说江夙砂在配音这一行才华洋溢,这一声惨叫居然让他忍不住寒毛直立,这种声音……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兴奋怎么可能叫出来?江夙砂……究竟还是不是人?他往江夙砂那边望去,却发现他发出了那声惨叫便一动不动,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紧紧咬著嘴唇——竟一直没有换气!

「卡!很好。」监督对这突然的一声惨叫非常满意,「夙砂果然是夙砂,今天可以收工了。」

「夙砂?」温可梨疑惑地用手摇晃了一下江夙砂,他怎么了?

「啪」的一声,江夙砂一手猛地推开温可梨的手,脸色惨白,依然死死屏住呼吸。

他要闷死自己?温可梨没有和江夙砂合作过,完全不了解他这个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温可梨不愧是温可梨,轻声细语安慰起人来的时候是无人可以拒绝的温柔。

江夙砂听到温柔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一点自己,极浅极浅地换了一口气,突然猛地抓住温可梨扑入他怀里,痛苦地抽泣起来。

录音室的人见怪不怪,早知道江夙砂是这种德性,第一次见的时候大吃一惊,以后见多了就满不在乎了,他只不过太投入剧情而已。所有的人都这么想:他太投入了,这就是江夙砂的魔力所在,他能把感情完全投入角色。

「喂喂。」第一次来这个录音室录音的温可梨却手足无措,不知道拿这个挂在身上的东西怎么办,「你到底是怎么了?」

「染白……染白染白染白……」江夙砂扑入温可梨怀里抽泣,无意识地喃喃呼唤,「染白染白染白染白……」

他是不是哪里不正常?温可梨僵硬在录音室里。大家各自收拾东西,没有人要来教他怎么办,正在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录音室的门稍微开了,「请问江夙砂……」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了进来。

温可梨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穿著校服的女生提著一个袋子走到了录音室门口,她显然是看见了紧紧缠著自己的江夙砂,问话问到了一半就没再问下去。僵硬地在门口站了三十多秒,她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她带来的袋子,没再说任何话就离开了。

怀里抽泣的人还在哺哺地念「染白」,温可梨不知不觉也叹了口气,他自己也长得不错,颇符和他「温柔男子」的形象,但被如此精致纤细的美少年抓住也著实不忍心把他推开。过了好一会儿,江夙砂才眼泪莹莹地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的眼神,温柔的杏眼充满魔性的依恋,呆了好一会,他用手背一下擦去眼泪,长长吐出一口气,「对不起。」

久闻江夙砂妖艳放荡,却不知道他还会道歉。温可梨有趣地侧头一笑,「我是没关系,可是那边——」他指指放在门口的袋子,「刚才有个女孩找你,我想她也许误会了。」

女孩?江夙砂走过去打开袋子,是中午的便当,他对她说今天中午不回家吃饭,袋子里除了便当还有《恐怖宠物店》的漫画,里头夹著张纸条。江夙砂抽出来一看,纸条上画著大大的笑脸,写著一句话:我永远陪著你。别怕,加油!

你……永远陪著我吗?我刚才好怕……我又看见了房间、死人、血、钉子……江夙砂紧紧咬著唇,不要以为是谁都可以,刚才我想要的只是你一个,只是……只是你不在这里。他握著温热的饭盒,狼狈地自我辩护,只是你不在所以我找了别人代替你,其实不是……真的不是是谁都可以的。

江夙砂啊,他的右手又紧紧握住左手手腕,你真的——太过分了!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笑著说出「我永远陪著你」,你却让她看见其实她一点也不重要,只要有个人陪你就好,你其实根本不在乎是谁!是谁都可以,是不是颜染白对江夙砂而言毫无意义,他只是想要个人抱著,而她为了爱他所下的决心和经历的痛苦他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他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一点都没错,就是这样的人。染白染白染白……如果你可以不受伤的话,我想杀了刚才被我抱住的男人,江夙砂一手掩住口,一手捂住耳朵,没错,我就是这么变态的男人,逃避深恶痛绝的自己,然后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在别人头上,他急促地换气,录音室内有什么东西可以救他?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救他。

温可梨看著江夙砂望著袋子发呆,整个人在颤抖,他简直有些害怕这个人了,江夙砂一定有哪里不正常。

突然江夙砂开始找东西,他在录音室内东翻西找,打烂了许多东西,疯狂地找,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嘎拉」一声,终于让他从工具架里找出来他想要的东酉——一把螺丝刀,拿出螺丝刀的时候他连想也没想一下便往他的左手扎下,「咯」的一声,令人毛骨惊然的血肉声,温可梨惊得呆了——他左手的手骨一定断了,他疯了!

「啊——」江夙砂发出和刚才配音里录的一模一样的惨叫声,开头似是痛苦的,尾音却在笑,「哈哈哈哈……」

正在温可梨吓呆的时候,录音室的工作人员冲了上来,经过一阵混乱和挣扎,把那个拼命伤害自己的疯子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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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颜染白接到这个消息——江夙砂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时候,她已经做好晚饭等在家里三个小时了。听说他用螺丝刀刺断了左手的掌骨,经医生检查,他的身上伤痕累累,不下二三十道的疤痕——刀伤、剪刀伤、钝器伤、挫伤、烟头伤……什么都有,不知道是自虐还是被虐的伤痕。被抓起来的时候他的情绪极不稳定,除了念她的名字之外,几乎什么都不会说,医院打来电话要她去一趟。

放下电话,她看著一桌的菜肴,无言地苦笑了一下,终于他还是……

是解脱了吗?还没有等他们相互伤害,她就已经被释放了?因为他终于疯了?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也许她本来真的可以救他的,她却没有尽力?不,她双手捧住脸开始细细地哭,他疯了……他们都说他疯了,可是她还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没疯,只不过是太痛苦了而已。

夙砂,只有你自己才能救你自己啊,你纵然是把我当成你的神……神,不救人,你忘记了吗?我也希望有一个不需要我保护的伴侣,依赖著别人,自己永远无法坚强。她擦掉不听话的眼泪。如果这一次你还是不能救你自己,那么你真的疯了死了,就是你害死自己的。不能责怪任何人,我们都是爱你的,我终于明白他们要和你分手的理由了,有个人让你依靠,你永远都坚强不起来。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必须离开你,必须让你一个人自己面对所有的问题。夙砂啊,因为你逃避了这么多年,你心里的问题已经到了快要将你吞噬的程度,这一次不行的话,你……会真的疯的。

不过我相信你本是个坚强的人,能独自活到现在就代表著你有超凡脱俗的勇气,有勇气试一试,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如果从前的你让你如此地憎恨厌恶,那么为

什么不在全新的将来尝试做一个你喜欢的自己呢?她默默地想著,望著一桌菜肴,推开一盘青菜,她趴在桌上轻轻地哭起来,「夙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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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丽疗养院。

江夙砂被五花大绑地绑在一张病床上,他自虐的情形太严重了,医生不得不把他绑在床上,即使是手脚被绑住了,他还会试图咬伤自己的嘴唇,所以连嘴里都塞了一块布。

当颜染白走进病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如此狼狈的江夙砂。

这个和她初见的江夙砂——那个纤细温柔仿佛呵一口气就会融化的江夙砂差距何其远!那个精致腼腆的人,提著一袋婴儿用品却跌倒在公车上的温柔的笨蛋!

颜染白用手捂住嘴巴,她想哭,但是不能哭,她要做一件让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事。

江夙砂看见她进来了,眼里的神采亮了一亮,那眼神——绝不是疯子。他在求救!他在求救——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是被你害死的。

「对不起,我不能放开你。」颜染白轻轻坐在他床沿,轻轻抚模他的头发,「夙砂,好好听我说一次话,好不好?」

江夙砂的呼吸在她温柔的手下变得平和,他用近乎天真的眼神等著她说话。

「我在想……为什么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直都在想。」颜染白像抚慰身边的猫一样轻轻抚模江夙砂的面颊,目光温柔,「沃森……当然有很大很大的原因,是他吓坏你,让你开始讨厌你自己。但是我想,你自己也有很多很多的原因。」她的手停在江夙砂的胸口,按著他心脏跳动的地方,「你一直没有上学,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声优,每次工作都要用很强烈的感情,你从台词里面学到了很多偏激的东西,而没有人告诉你那是不是真正的人生。」她温柔地叹息,「你配了多少悲剧美少年?多得连你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吧?悲剧的感情在你身上打了烙印,你很少替身边的人考虑,不在乎别人是不是为你悲伤,因为在声优的角色里,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部分,无论你在角色里如何发怒如何任性,和你配戏的人都不会真的受到伤害。可是夙砂啊,人生……不是这样的。」她轻轻拍了拍江夙砂的胸日,

「每个人都背负著自己的十字架,每个人活著都不容易,你最清楚一个人要认认真真地活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对不对?你逃避现实,你的心陷在虚幻的世界里,在沃森给你的恐惧里,也在你自我憎恨的深渊里。

你害怕,就随便找个人陪你,你任性地要求别人爱你,

可是你从来不去爱别人。你的心一直在你和沃森一起居住的别墅里没有离开过,这样的你无法爱别人也无法替别人著想……最终你毁掉了多少人的幸福?」她眼里有泪闪闪发光,轻声说:「你会像沃森一样伤害别人,他伤害别人的,你比他更残酷,你毁了别人自己还要流泪,你比谁都残忍!」

江夙砂睁大了他的杏眼,眼里盛满了恐惧之色。

「不要说你没有。」颜染白笑得有些苦,「你就是意识到你不断地在伤害别人,却又无法学会一个人生活,所以你就想要死……没有自杀的勇气,你就下意识地想要自己发疯,夙砂……」她的声音起了少许哽咽,「你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自己,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你没有疯,你只不过想要自己发疯而已。」

江夙砂闭上了眼楮。

「受不了就疯掉……」颜染白的声音生硬起来,「这是一种比什么都任性的逃避,还有‘如果没有人爱你,你就去死。如果你死了就是别人害死你的’这种话,它比什么都混,是完全不负责任的生存方式。」她按住江夙砂的胸口,「你的心在跳,你是一个人活著的,人只要活著就一定会背负著什么,或者是责任、或者是罪过、或者是痛苦、或者是其他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没有人像你想象的那样完全幸福地活著,即使是漫画里都没有。不要以为只有你自己才是最不幸的、最需要人同情可怜的,这世界上比你悲惨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自己以为自己是悲剧的男主角,陷在自伤自厌的感情里,夙砂,你是在生活,而不是在演戏。我不会再同情你了,你必须学会打破你自己的桎桔,看清楚事实,踏踏实实地生活。」她看著他,目光很温柔,却也很坚决,「夙砂,今天我是来和你说——我们分手吧。」

江夙砂没有睁眼。

「我不会再同情你了,越爱你只有越害了你。」颜染白轻声说,「知道吗?你活得太自私了,我……累了。不想再和孩子一样的你纠缠不清,你依赖著我,我负担不起,我不想和你一起发疯。」

他奇迹般地没有抽泣,只是闭著眼。

「别再逃避了,好好地睡一觉,面对现实,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被爸爸吓得全身发抖的孩子,也不是几年前任性伤害了很多人的夙砂,你经历了好多事,你看到了蓉小姐的痛苦,对不对?不要用过去所受的痛苦来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辩解,夙夙——是你的责任,你必须负担起来。」她温柔地说,「像我们这样没有父母的人,也许人生就是要比别人早承受痛苦,但是如果你够坚强的话,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所背负的东西也许不仅是痛苦,也是自己所应该珍惜的财富,是人生的一部分。坚强的人不只能珍惜幸福,也能珍惜痛苦。」她

长长地呵出一口气,静了一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无论有多讨厌自己,能让自己解脱的方法只有一个,你必须改变自己。」她的目光带著悲悯,「否则就算疯掉了也依然是憎恨自己的。」

江夙砂慢慢睁开眼楮,那眼楮里闪烁著太多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情绪,掩饰不住。

颜染白微笑了,侧头,俏皮地眨了眨眼楮,「我明白。」她按住他胸口的手移到了他的脸颊上,轻轻伏落下一吻,「别再依赖别人了,虽然我来和你说分手,但是你找了别人我还是会吃醋的。我……真的很喜欢你,无论你有多讨厌自己。」

江夙砂在颤抖。

「但是我不会留下来,夙砂。」颜染白轻轻地叹息,「虽然答应过你要永远陪你,但是我必须反悔,有我在你身边的话,你永远站不起来的。为了你能改变自己、能让自己喜欢自己,你必须学会一个人——无论那样有多痛苦,知道吗?」她微笑著站起来,「我的话说完了,再见。」

江夙砂睁著一双杏眼看著她,只见她静静地走到门口推开门,静静地回过头,「也许……我结婚的话,会请你和夙夙。」她眨了眨眼楮,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再见了。」

她真的走了,在他最期待她爱他的时候,她来说要和他分手。

她说他活得不真实、不认真,他活得自私、残忍,她说她期待他能够改变,能够喜欢他自己……她也说,她是喜欢他的,为了他好,所以要分手。

要学会承担责任,要学会认真的生活,要学会放弃过去恐惧的阴影,要能够自己一个人生活。江夙砂五花大绑地被绑在床上,望著疗养院的天花板。

染白,你……你以为把这世上所有的道理叠加起来,就一定能够救我吗?我知道你每一句说得都很对,可是,那只是你的人生,并不是我的。

炳哈哈……虽然无声,但是江夙砂大笑了起来。原来相爱了这么久,染白你和我依然各自生存在各自的世界里,根本不曾真正交集过。」我的人间从来没有什么责任什么认真什么坚强,从来没有人告诉我那些是什么东西,我也没有亲眼看见过。惟一看见的只是伤害,别人伤害我、我伤害别人,无休无止没完没了。你所说的那些期待,对我来说太远、太奇怪了。

你只需要……爱我就好,我就是你说的那样愚昧那样荒唐那样幼稚,那又怎么样呢?我不要你来救我,你根本救不了我,不要以为你自己是个多么神圣的救世主,罪人聆听了你的圣训就会得到救赎,那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的。你只需要爱我,然后我依照你喜欢的那样活下去,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吗?他恶狠狠地想著,眼泪缓缓地、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滑过他的脸颊。

我就是……就是如此糟糕无可救药令人无法忍受的男人。我不敢死我想要发疯有什么错?你们……还有你不都是那么爱我?看了我的眼泪会心痛,舍不得我一个人害怕发抖,都答应我会永远爱我永远不离开我,结果你们一个个离我而去,你们每个人都在恨我,每个人都讨厌我,所有的人都知道江夙砂是一个疯子,那我就变成疯子,大家不都开心了吗?为什么要假惺惺地到我面前掉眼泪、到我面前做圣训?染白你和他们一样想走就走吧,你讨厌我是不是?害怕我……我当然不会怪你要离开我,离开一个随时会发疯、鬼一样的男人有什么错?你当然可以自顾自走开!何必说什么为了爱分手?

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在太可笑了!你为了我好?你如果真的为了我好就应该留下来陪我发疯。你害怕了、逃走了、你为你自己好我不怪你,但是不要到我面前来笑来掉眼泪来教训我。

我……只需要人爱我,我不管你快不快乐,你也不用管我快不快乐,只要你肯一直爱我,我就是你的。

染白……「如果没有人爱我的话,我就去死。我如果死了,就是你们害死的。」这的确是一种自私的生活方式,但是你要明白,我,江夙砂,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否则的话江夙砂早就在十年前发疯,不会等到今天。我说过的话绝对算数,我不是在威胁你:你不爱我,我就去死。

因为我再也找不到第二根浮木,你试图要救我,却在半途把我再次推下了海。

我知道是我不值得你救。

所以我不怪你。

但是我讨厌听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

☆☆☆

两天以后。

疗养院的庄大夫亲自登门拜访颜染白。

对于庄大夫的亲临她也很惊讶,请庄大夫坐下喝茶,她猜想是江夙砂在疗养院又出了事,先开口问:「庄大夫,夙砂他……」

「他绝食绝水两天了。」庄大夫的表情慎重,「我来就是想和颜小姐商量江先生的病情。」

「绝食?」染白怔了一下,轻声问:「他……还在自虐?」

庄大夫点头,眼前的女孩端庄而普通,要说她能让江夙砂如何疯狂自虐,真让人难以相信。「他很平静,没有大吵大闹,只是不吃东西。我想或许和颜小姐有什么关系,自从颜小姐看过他走后,他就一直是那个样子。」

看来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她苦口婆心的劝说完全起了反作用,变成了他的催命符。她茫然了一阵,苦苦地低笑,「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有没有说什么?」

庄大夫点点头。

「如果你不爱我的话,我就去死?」她低声问。

「不,他说:‘神不救人,如果人不能自救,只好化为恶鬼。’」庄大夫摇了摇头,「他说他在除魔。」

他在继续装疯?染白闭起了眼楮,低声说:「我想……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他,庄医生你放心,我下午就去找他。」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江夙砂?庄大夫也很惊讶,「是谁?」

「恶魔。」颜染白露出了苦涩的微笑,「是把他变成疯子的恶魔。」

@@@

所谓恶魔,除了沃森,大概这一百年来没有几个人称得上。颜染白上网快速地查找有关十年前变态杀人魔沃森的资料:年约三十五,褐红头发,戴眼镜,相貌斯文、身材高大,习惯穿著黑色礼服扎白色领结。杀人的常用工具是斧头,其他千奇百怪的东西连名字都不见得有。沃森早在十年前就被枪毙了,但他那些怪异恐怖的杀人故事还在网上流传不息,很容易查到。

她很快从江夙砂的衣橱里翻出了黑色礼服和白色领结,幸好江夙砂自己说买东西和沃森有同样的嗜好,除了没有斧头,沃森身上有的东西江夙砂几乎一概都有。

她翻出东西来的时候不禁一股寒意直上心头,每日对著这些酷似沃森的用品,他到底是用什么心清度过这漫长的十年的?他绝对不要独自一个人,他什么都怕……

她快速地找好东西收拾起来、然后出门去买了一把斧头一盒别针,带了夙夙的一个洋娃娃,出门去疗养院。

进了江夙砂的病房,也已经是下午五点钟的时间,他依然绝食不吃东西。

他自杀过那么多次,也许就这一次是认真的。就因为她说了那些话,也许他承受不了,也许他依然在逃避,从疯狂逃避到死亡里去。

一口否定自己存在的价值,一心一意地憎恨自己。

她进来的时候他在睡觉,两大绝食显露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如此秀丽得出奇的人,因为她那一番话越发地讨厌他自己,因为她说不爱他了,所以他就去死。

他如果死了,真的是她害死的。

这就是夙砂你想要的结果?是想要解脱?还是想要我后悔一辈子、记住你一辈子?

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连他都救不了你,我……染白静静地落下一滴眼泪,浸润了下颌的衣领。如果你真的无药可救真的就此发疯就此死掉,那就是我害死的。

虽然我说这种自己死掉然后怪罪是别人害死你的做法太任性太荒唐太不负责任,可是我没有办法因此宽恕自己,我……爱你。

她一手擦掉眼泪,关上了房门,又关上了灯。

@@

江夙砂是被一阵阵巨大的敲击声震醒的,那是铁器撞击木板的声音。他突然惊醒,听见一声又一声铁器撞击木板的声音,那是斧头的声音!他死也不会忘记的,是爸爸的斧头的声音,他在……他在做什么?

房间里光线昏暗,他绝食两天什么都看不清楚,只隐约看见他的床铺对面的墙壁上映著一个巨大的人影,那人穿著一件宽大的礼服,胸口凌乱打的领结松垮在衣领下,一头乱发,手持著一柄斧头,正在疯狂地劈砍著地上的什么东西。

「‘啊——救命啊——」地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发出惊恐的尖叫。

天……天啊!他在做梦,他一定在做梦!是爸爸,是爸爸还在杀人,爸爸在他房间里面、窗口下面杀人。

江夙砂的脸色登时惨白,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停顿,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掐死自己,只要他能远远逃开这种噩梦。

等一下,他认得这哭泣惊恐的声音——是谁的声音?好像染白的声音,还有夙夙的声音,爸爸……爸爸在对他们做什么?他神志在崩溃的边缘,脑子里全是一片混乱,听著夙夙声嘶力竭的哭声、染白奄奄一息惊恐的尖叫,突然一幅画面极度清晰了起来。那是染白做了晚饭,他抱著夙夙喂奶的画面,她和孩子都那么可爱地笑著,随时随地可以让他安稳地睡著。不!爸爸绝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眼见墙壁上的黑影举起斧头再次砍了下来,他大叫一声:「不要——」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手边没有任何武器,他一把握起医生吊在他头顶的点滴瓶对准黑影砸了过去。

「乓啷」一声正中那黑影的头部,点滴瓶侧飞撞到墙上爆得粉碎,药水和玻璃碎片跌了一地。

「咚」的一声斧头也跌在地上,那个拿著斧头往地上砍的人一手扶著头,满头是血。

江夙砂坐在床上看著眼前诡异的画面,脸色惨白,比刚才还要惨白得像个死人。

穿著礼服打著领结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地上仿佛挣扎的东西是电风扇吹著套著长衣的娃娃,夙夙好端端地躺在窗下的婴儿车里大哭。那个……那个人打扮得和爸爸一模一样,他双手紧握,血液从手背的吊针孔里涌了出来,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还怕吗?」坐在地上满头是血的人低声问,「你已经不是不能抵抗的小孩子了,沃森虽然可怕,但他只能对不懂事的孩子施虐。你可以用瓶子把他打伤打昏甚至打死,因为你已经长大了。」她甚至微微一笑,

「你……想要保护我和夙夙,对不对?」

她……她居然还笑!江夙砂满身都是冷汗,她居然假扮沃森,她居然使出这种手段来骗他,她居然不怕被他失手打死,她说过因为爱他,早有觉悟被爱他的人打、被恨他的人打,但是……但是这一瓶子……「你走你走,我不要见到你。」他全身都在发抖,崭新的恐惧布满全身,如果他刚才不是因为绝食而没有力气,如果他刚才拿了什么危险的东西砸过去,她……她一定已经死了。那他就和爸爸一模一样,是个亲手杀死喜欢的人的杀人犯,她……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自以为是,自以为可以救我……你……你赶快走,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要再看见你,你走啊,走啊!」

他哭了。

染白头上的伤不重,毕竟他已绝食两天力气有限,她慢慢抬起头看他,站起来轻轻拥抱了他,柔声说:「你想救我,我很开心。」

「染白……染白染白染白……」他死死抓住染白的手,刚才的惊恐激愤过后剩下的是全然无助的惶恐和崩溃之后的脆弱,「不要走,我不要分手,你留下来陪我,我不要分手!」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无可救药令人讨厌?」她不听他的噪泣,轻声说,「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男人,怎么能说懦弱?你爸爸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如果刚才真的是他的话,你也一样能够反抗。」

他拼命摇头,「染白我不要你死也不要你走,留下来陪我,我一定吃饭,我不再绝食了,我答应你永远不虐待自己,不要分手,不要不要!」他哭得声嘶力竭,除了喘息和气音几乎什么都听不清楚。

「我不能留下来陪你,我不许你再一心一意依靠著我过活。」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不分手,你永远只能在我怀里哭,我讨厌爱哭的男人。」

江夙砂哽住气泪眼汪汪地看著她,「我……」

「啪」的一声,她轻轻一记耳光打到他脸上,「不许说‘我没有’。」她却笑了,轻轻自嘲了一句:「也许……我就是你最讨厌的那种自以为是、看见了柔弱的美少年就总想当救世主的女人,所以……」她没说下去,抚模了他秀丽的脸颊,指尖缓缓离开他的脸。

「染白!」江夙砂全身一震,从床上跳了下来追上两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轻轻地说:「再见了。

「染……」这次他没叫到底,怔怔地站著,怔怔地看她走。

他——没有资格挽留她。

只因她做得那么理智,理智得让他连想哭泣想怨恨的资格都没有。

真的必须分手,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除非他能够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

她走了,江夙砂凝视著她完全离开疗养院,怔怔地回到床上躺著,静静躺著,回忆著自己二十岁不到的紊乱的一辈子。恐怖的童年、迷茫的少年、堕落的十六岁,而后是疯狂的现在,此时回忆的时候居然没有大恐惧,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平静。回忆——回忆——渐渐地回忆到和她相遇,回忆到她的温暖,她唱过一首歌……

「风停了云知道,爱走了心自然明了。它来时躲不掉,它走时静悄悄……你不在我预料,扰乱我平静的步调,怕爱了找苦恼,怕不爱睡不著……我飘啊飘——你摇啊摇,无根的野草——当梦醒了天晴了如何再飘摇?

爱多一秒恨不会少,沉默是煎熬……若不计较就一次痛快燃烧…‧」

他和她的爱,来时躲不掉,走得静悄悄,如此短暂就已经燃烧完了吗?

颜染白啊,一个让他一辈子永远不忘的女孩,也许是一辈子永远不忘的爱恋,虽然如此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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