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到死丝方尽
「啧啧啧,容容也会受伤?真是天下奇闻。」太医岐阳是个俊朗的少年人,一边给容隐清理伤口,一边啧啧称奇,「打伤你的人还真了不起。」
书雪心急如焚,「岐阳少爷,少爷的伤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岐阳耸耸肩,「一两个月吧,还算他武功不错,身体底子也不错,如果这一剑刺在圣香胸口,嘿嘿,不是我说,圣香大少爷早就玩完了。容容的身体不错,伤的虽然很重,但是死不了,不用担心啊!」他敲了一下书雪的头。
泵射把乌木琴和破裂的「巢螭」放在一起,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他。容隐没说话,他也不看姑射的目光。
「好好照顾他,容容向来忧国忧民,太花心力了,如果要他早一点好,就别让他的脑袋整天想东想西,休息几天,大宋朝不会亡的。」岐阳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他再辛苦,也没有人会感激他的,不如休息几天睡大觉去,他的事情自然有人会帮忙的。」
「我不能休息。」容隐低沉地道。
岐阳一怔,「什么?」
容隐淡淡的苦涩,「我怎么能休息?我休息了,兵权交给谁?」他凝视著岐阳,「你很清楚,燕王爷有篡位夺权的野心,大宋立国不过三十多年,外有契丹大辽,如果我放开了兵权,皇上的江山靠谁稳住?如果燕王爷借机夺权,皇上一个人——抵挡得住吗?」
岐阳一呆。
「大宋立国不过三十多年,没有数十年的安定,如何定得下基业?如果燕王爷夺权,朝局大变,辽国耶律隆绪会放过这个机会?」容隐的目光转到床幔上,慢慢地道:「何况我们的兵马正在更戍,开封的禁军要全部更换到各地,边疆的禁军调进开封来——我朝本就军心未定动荡不安,如果皇室生变,外敌入侵,你说,凭大宋这三十年的基业,抵挡得住吗?」他的声调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显得很疲倦,「我只是希望百姓可以安定——战争——实在太伤民力——」
「容容——」岐阳本想说什么,但看见容隐深沉的眼色,孤冷和疲倦并在的眉宇,他竟一时说不出口,呆了一呆,他叹了口气,「我不劝你,也许你是对的。」拍拍容隐的手,他试图让气氛活跃一点,「不过你放心,大宋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亡国的。」
「他在乎的不是大宋,是百姓。」姑射勉强一笑,替容隐说出来,「他要保的不是皇上,要守的也不是大宋,是大宋朝的百姓。」
「你——」岐阳摇了摇头,他看了姑射一眼,「你好好劝他,要保百姓,首先要顾著他自己的身体。」
饼了一会儿,岐阳回太医院去,姑射才淡淡一笑,「你怎么会听我劝呢?你是全天下最固执的人。」
容隐闭上眼楮,「你还留在这里?你还不走?」
「不要再想找借口赶我走,」姑射现在的心很平静,只要守著他,她的心就会平静,似乎已经超脱了婚嫁的自私,她现在守著他,无论他做什么,只要他平安无事,那就什么都好。「你好好睡吧,我不会走的,你睡吧,我给你弹琴。」
……你睡吧,我给你弹琴……容隐陡然睁开眼楮,看著她无限温柔的眼眸,她从没有这样的温柔,有一些默认妻子的味道。看著他睁开眼楮,姑射端过乌木琴,轻轻抚模著上面的琴弦,微微一笑,「睡吧,我不会吵著你的。」
容隐看了她那一眼,似乎心里有无数话想说,但是他毕竟累了,看了一眼,还是闭上了眼楮。
琴声微微,姑射低声轻唱。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运去不逢青诲马,力穷难拔蜀山蛇。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轻声唱完,她看了沉沉睡去的容隐一眼,幽幽地叹息,「国家、国家、国家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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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
泵射依然一身白衣,一早就在容隐的床前守候,「五更天都未到,你一定要去早朝?」她凝视著容隐的脸色,「如果今天皇上兴致一来,早朝拖个两三个时辰,你确定你能够站上两三个时辰?」他的伤经过昨天一夜的休息,能够好转多少?就算容隐不说,姑射还是看得出来,他只怕举步艰难,何况要他站上三两个时辰?
容隐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道:「不关你的事。」
「什么叫做不关我的事?」姑射缓缓地问。
「我不需要你关心。」容隐侧过头去,「你求我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姑娘你是世外闲人,我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既然是世外闲人,我要待在什么地方,只怕也不需要你容大人判断决定,是不是?」姑射淡淡一笑,「我要留下来照顾你,至少在你伤好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我就是怕你,就是怕看见你,所以才要赶你走!你留下来,你这样的温柔体贴,你有没有想过,等到你走的时候,我又要承担多少的痛苦?你终不会留下来永远不走,你终属于江湖不属于我,你对我越好,我——容隐咬牙,冷冷地道:「你没有见过别人受伤么?」
「不必说了,如果你想我走,那就快点好起来,你的伤一好,我马上就走,好不好?」姑射黯然,他——何必这样避开她?她是草莽女子配不上他她知道,她也没有奢求可以嫁给他,难道只是陪著他都是不可以的吗?容大人,你何必这样避嫌呢?
她是铁了心不走。容隐脸色苍白,当年拂袖而去是长痛不如短痛,那是砍头,一下便死,而现在你要来照顾我,那就是凌迟,你对我好一点,你走之后,我就多痛苦一分!泵射,你真的要如此残忍吗?你总是飘忽来去,你那么美,你那么好,你想没有想过,那些被你离开的、被你遗弃的人的心情?虽然——是我说不要你——他疲累的低下头,看著姑射的影子,我是在断情,你就不要来爱我,好不好?
泵射看他不回答,就当他是默认,「今天的早朝,你称病不要去了好不好?等过两天你的伤好一点,你要到哪里去,我绝不会管你。」
容隐却抬起头来,淡淡地道:「我说了要去,就一定会去。」
泵射看著他倔强孤傲的眼神,知道他绝不听劝,顿了一顿,缓缓地道:「好,你去,我给你当轿夫。」
容隐扶著床帷站起来,「我容府从来不缺轿夫。」
「但他们不能把你从朝堂上抬回来!」姑射也冷冷地道:「要去,就不要那么多废话!」
容隐被她激怒,「好!你愿意当轿夫,难道我还不允许?有浮云为我抬轿,天下武林,还没有谁有这样的福气!」他冷笑,「你如果擅闯含元殿被人抓住,我绝不会同情你,也决不会感激你!」
泵射淡淡地道:「我做事从来不要人感激,我高兴给你抬轿,可以了吧?容大人!」
于是,姑射就乔装成轿夫,抬了容隐上早朝。
早朝礼部尚书正在起奏。
「皇上,夫欲富国安民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夫不修其元而事其流,无本以统之,虽竭尽精神,尽思虑,无益于治……」
容隐站在百官之中,眉头紧蹙,大敌当前,不练兵马,不务农富国,尽说这些玄之又玄的黄老之学,孔子之礼,那有什么用?难道大辽打过来了,你礼部尚书敢去和他讲道理?做不到就不要在这里浪费大家的精力和耐心!他伤势未愈,站在这里本就觉得辛苦,还要听这又臭又长的奏折,非但于国无益,而且越听越不耐。
泵射假扮轿夫只能到达宣华门,容隐进了宣华门就进了朝堂等候早朝,那是轿夫不能跟进的地方,她本想找个借口脱身,但是皇宫之中戒备森严,她居然无法脱身!
和一干轿夫坐在宜华门外等候,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拘束的感觉。她人在江湖十多年,向来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一时兴起,她也曾经放舟直下三千里,赶到江南去看莲花;也曾经与人决斗泰山之巅,仰头见红日东出,于是一笑泯思仇;偶尔弹琴唱诗,空谷探幽兰,独来独往,寂寞,也自然。但是却是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男人,和一帮满身汗臭的轿夫们坐在一起,就为了等他出来。
她放下了她的独来独往,她的空灵和她的自然,居然只是为了送这个男人去上朝,然后,等待这个男人回家。她的诗情画意,她那种自由来去的潇洒,淡然的心境,四年前为了这个男人沦落,而四年后,居然为了这个男人,甘心化成了庸俗。她讨厌朝政!平心而论,她和所有的江湖人一样,讨厌官吏,讨厌朝政!那是和江湖多么格格不入的世界!朝廷、皇宫大臣、权力、显贵……充满了肮脏黑暗的争斗,与之相比,江湖清澈得如流水,不会给人窒息的空气。如果——不是为了他,她又怎么可能——用她弹琴的手,去触模这样粗俗的轿竿?
泵射黯然一笑,她是不是快要失去自己了?她居然——有一天去给人抬轿!不知道如果传扬出去,听见的江湖人物会是什么表情?可是——看见他受伤的那一刻,她真的——不能再忍受第二次!无论这里是多么的令她厌烦,多么的虚伪险恶,她不能忍受再和他分开!离不开啊!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她离不开,离开了,看不见他,那种不确定的心情足以令她比假扮轿夫更加难过!
不知不觉——已经付出这么多,可是容隐,你呢?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你的恍惚、你的冷漠,若有情,若无情,你的心里——除了大宋,有没有我?有没有我?
一个小太监从宣华门里头走了出来,喝道,「宣顾太医——」
泵射心头一惊,难道容隐——她虽然脸上易容,假扮轿夫,但是一双紧紧握住轿竿的手,已经掩饰不住紧张。
「宜顾太医——」外头传话下去。
泵射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人,「皇上为什么宣太医?殿上……殿上的各位大人有谁出事了么?」话问出口,她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里都是冷汗,如果他出事了,她无论如何也会闯进去救走他!只是——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不知道。」身边的轿夫满不在乎,「里头好多大人都一大把年纪了,偶尔出个什么事,也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万一出事的是容隐,那怎么办?他要怎么交待他受伤的原因?说出江南羽?要皇上下令追杀吗?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人物,什么燕王爷,什么上玄之流难道就不会为难他?
「都宣太医了,说不定很严重。」姑射小心翼翼地套话。
「啊,」轿夫得意洋洋,「这个你就不懂了,不会的,如果很严重,皇上就不会宣顾太医,而会宣岐阳太医。」
「哦。」姑射随意敷衍了两声,微略放了一点心,他应该没事,应该没事。
饼不了多久,退朝。
容隐一身朝衣,从宣华门里走出来,和身边的大臣们寒喧道别。
但是姑射看得出他眼里的厌倦,和骨子里的不合群,他和他们——不同!
「白衣未尝解彷徨,十年秀骨,病与朝衣作故香——」姑射黯然,他这一件朝衣,染有他多少的辛苦,他年又有谁,可以从这件朝衣上看见,容隐旧日的心香?病与朝衣作故香,容隐啊容隐,你甚至不求留香,只求故香,只求作故香而已吗?
「起轿——」
她抬起容隐的轿子,和大家一起回容府去,但是一路上,她的心不在抬轿,而是根本不知道在哪里。
她在想什么?容隐虽然正眼不看姑射,但是他却知道她在出神。
她是不是——在考虑离开?
想到她离开,他原本已经深锁的眉头更深了三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或喜或忧,若喜若忧,甚至又喜又忧的心情,已经乱得他自己都无法分辨。她温柔体贴,他其实是承情的,但是,想到日后她始终会走,再多的心动,都打成了看也看不清楚的死结,日后要如何收场?如何让自己解脱?
伸出手,撑住额头,他实在很累,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到容府。
「早朝的时候哪位大人出了事?」姑射换回一身女装,细细地看分别了几个时辰的乌木琴,用手指在琴弦上面轻轻磨蹭。
容隐在看关于岐沟关败退的文书,还有探子打听的辽帝耶律隆绪的近况,头也不抬,「是赵丞相,他最近累坏了,在殿上有点发昏,怎么?」
怎么?姑射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你呢?」
容隐眉头微蹙,「我什么?」
他果然丝毫也不在乎他自己!泵射深深吸了口气,「你的伤怎么样了?」
容隐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过几天会好的。」
泵射怔了一怔,这也算回答?她想问的是,在早朝的时候他痛不痛?会不会很难过?结果容隐就轻描淡写地说「过几天会好的。」这样就完了?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这是他的性格,她能怪他什么?能怪他什么?怪她自己,喜欢上这样一个注定孤独的人物,这样的冷,这样的无可奈何。
「明天不要跟著我上朝了,我不会怎么样的。」容隐看了她一眼之后低头看文书,不再抬头,「难道你喜欢守在宣华门外面?」他淡淡地道。
「我就是喜欢。」姑射也淡淡地道。她不放心,她就是不放心,无论容隐显得多么强,多么坚忍坚毅,她就是不放心!
容隐眉头一蹙,把文书挥在桌上,他眼神凛然,「今天你进得去出得来,是偶然。如果你天天扮著轿夫在宫里来来往往,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可以让你这样出出入人?宫中高人众多,万一哪一个看穿了你,你就是来历不明的刺客,要入狱杀头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泵射冷冷地道:「那好,我就不乔装打扮,我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若不让我在宣华门外守著,我就去含元殿门口守著,我就不信你皇宫里那一堆酒囊饭袋,能把我怎么样!」她甚至扬了扬俏眉,「我会以浮云姑射的身份去,你不必怕别人说你窝藏刺客。」
「你——」容隐忍住怒气,他是在关心她不希望她涉险!她这算是什么态度?「冥顽不灵!」
泵射凝视了他一眼,突然显得很疲倦,缓缓地道:「我是冥顽不灵,我若不是冥顽不灵,像现在这样的天气,我应该上普提山和一悟大师论茶去了。」她神色黯然地看著容隐,「我只是不放心你——」
容隐的脸色有点苍白,淡淡地道:「你不必不放心我,你本就该去!你本就是该在那里的人,何必来蹚我这场浑水?」
「你这是算在赌气吗?你何必这么著急赶我走?」姑射陡然激动起来,「我有这么令人讨厌?你只要一有借口就要用这种口气赶我走?我——我好歹也是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官什么王爷的女儿,但是我凭什么要听你冷言冷语?我本可以走的!」她沧然指著容隐,「从你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就可以走的!」
他伤害到她了。容隐转过头去,不敢看她,咬牙冷冷地道:「你本就可以走,我没有留你。」
「你——」姑射气得眼圈微红,「我没有走是因为我担心你,你不会照顾自己也不想照顾自己,我怕你再受伤害,我不想你痛苦!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奢望可以嫁给你,也没有想过我可以变成你这深宅大院的贵夫人!所以你不用躲我,我不是留下来逼你,我只是想留下来照顾你,难道——」她凄然而笑,「我连这个资格也没有?」
她误会了!他知道她从不会逼他,他知道她从始到今没有强迫他做过任何一件事,甚至当年那样冷酷的拒绝,她也从来没有怨恨过。她是一个豁达飘逸的女子,他怎么可能以为,她留下来是要逼他娶她?他不可能这么猥琐,也不可能这么无知,他只是——害怕而已——
听姑射说完,容隐默然,沉默了许久。
泵射见他不回答,眼中是深深的受伤,他居然——默认!她磨蹭琴弦的手指忘形地扣住琴弦,几乎要掐断了它。
正在她伤心欲绝的时候,「我不是……」容隐终于开了口,却没说下去。
「你不必解释,我不想听。」姑射本以为她这一生不可能为了谁而哭,但是她满眶都是眼泪,她居然会有一天弄得如此狼狈!如此狼狈!
「你要听,是你逼我说。」容隐的目光凝视著她的手,然后缓缓伸过手,松开了她握著的那根琴弦,以免琴弦断裂,或者她伤害自己,「我不是看不起你,你绝不需要在任何一个官宦或者王爷的女儿面前贬低你自己,你绝不比任何人差,甚至你比哪一个女人都杰出,我说这话包括当今皇后,你明白吗?」
他——用这样子稳的口气,说他绝没有看不起她!
「但是你看不起我,你要躲著我,你希望我离开。」姑射忍住眼泪,「自从四年之前你离开,我就从来没有痴心妄想——」
「我知道!」容隐骤然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没有!因为你是姑射!你不是别人!」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从来没有以为,你留下来是想要逼我娶你,从来没有!我也从来没有怀疑,你留下来的心意,你是关心我,我知道。」
「我的心意,不是拿来让你糟踏的!」姑射冷笑,「既然你知道,你又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时时赶我走,冷嘲热讽冷言冷语,就是你知道吗?」
「我本不想说,是你逼我的。」容隐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希望你拂袖而去,然后贬低你自己,以为自己很卑贱,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不快乐——」他低声道,「那是不值得的。」
「那你说。」姑射冷冷地道。
「回答我一句话。」容隐抬起头凝视著她,「如果我答应娶你,你会嫁给我吗?」
她怔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如果,因为一开始,就是他的拒绝!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他愿意娶,她自己——愿不愿意——嫁给他?
「你会吗?嫁给我,到容府做容夫人,不能再仗剑江湖,没有白马,也没有决斗,你不会再有任何江湖朋友,而要开始学习礼数。」容隐慢慢地道:「宫廷的礼数,朝廷的礼数,人臣的礼数,身为臣妻的礼数,弹琴唱曲——那是下人做的事情,你如果身为枢密使夫人,就应当雍容大方,而不能够再玩弄靡靡之音。而且你的丈夫,日日与人勾心斗角,说不定有一日你在睡梦之中,就已经变成了皇室争权的牺牲品、阶下囚。你会帮助我,在朝政里玩弄权术?」他看著姑射,叹息了一声,「你会吗?」
「我——」姑射登时明白了三分,极苦极苦地一笑,「我不会。」
「你不会,所以——我不能娶你,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容隐深沉地看著乌木琴,「你要相信,没有人可以不被你吸引,我也是男人,我不是——」他黯然一叹,「——不是不爱你——」
「所以你当年拒绝?」姑射低声问,「不是因为看不起我,也不是因为你不爱我,而是因为——」她抬起头来,凄然一笑,「你不愿意束缚我?你——希望我快乐?」
容隐避开她凄然的眼神,「一半,一半,是因为你,另一半,是为了我自己。」他淡淡地道:「我也是不适合有妻室的。」
「那么——你会对我冷言冷语,要赶我走——是为了——」姑射低低地问。
「为了我自己。」容隐深吸一口气回答,「你不可能不走,你也不可能永远留下来,是不是?」
泵射默然,过了很久,她才点头,眼泪随著点头的动作滑落,「是——我始终会走——」
「所以,我赶你走。」容隐慢慢地道:「既然迟早要走,那么又何必多情?何必相遇?你难道不知道,越长久的相处,就越容易多情,而越多情——」他顿了一顿,轻轻地道:「就越容易受到伤害吗!」
她怔住,越长久的相处,就越容易受到伤害,因为更长久的相处,就会有更多的感情!他不是看不起她,不是不爱她,更不是不了解她!他是太了解她,了解得比她自己还了解!所以才知道她无法忍受宫廷的束缚,所以才知道她不可能嫁给他,所以才知道——无论她现在付出多少,她最终——都是会离开的。「你赶我走,是不希望我们重逢之后日久生情是不是?」她颤声问。
容隐沉默,「难道不是?」他缓缓地道:「既然不可能留下来不走,那么就算是有再多的感情,也都只是徒增伤心而已。」他看著姑射,淡淡地道:「多情无益,不如无情。」
「可是——」姑射颤声道,「可是——」她猛然抓住容隐双肩的衣裳,「你既然想得比我久远,想得比我透彻,你为什么不早说?在你见到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在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我还可以走的!」她热泪盈眶,「那个时候——我比现在豁达啊——」
容隐微微一震,他看见了她的狼狈,她那种极力挣扎却无可奈何的狼狈!「你现在也可以走。」他淡淡地道,但是话声之中,已经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早说?」姑射失神,失魂落魄,「多情无益,不如无情。你说得真好,只可惜——太迟了!」她抓住容隐的双肩摇晃,「你知不知道,」她泪流满面,「我有多少次想走,却又有多少次走不了!我不想留在开封,不想和官吏拉上任何关系,可是我——可是我——离不开啊!」她凄然而笑,「看见刺进你胸口的剑,看见你的血,你为国为民的毅力,我怎么还能走得了?我的心比你的身痛!我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你要我不要多情,那怎么可能?我是人,是一个从前很爱你至今依然很爱你的女人,你让她怜惜让她心痛,让她看见你的辛苦,然后又要求她不要爱你,你这是在苛求我!是在逼我痛苦!」
容隐苦笑,「那么,你爱我,爱得足够让你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吗?」他缓缓地问,「我若不逼你绝情,那么日后你的世界里,除了我,你什么也没有。」他黯然地眨了一下眼楮,「而现在,如果你能够绝情离开,日后你除了我,你什么都不会失去,」他闭上眼楮,「你甚至会找到一个更值得你爱的丈夫。」
「我——」姑射哑口无言,「我——」
「你不可能没有琴,没有茶,没有剑,没有诗,那些——」容隐叹了口气,「早就是你骨子里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了你的自由,你也就不是姑射了。」他凝视著姑射,「你会死的。」
「可是——我也——不能没有你——」姑射失魂落魄。
「离开吧,狠心一点,离开我。」容隐黯然,「你也不希望我痛苦,是不是?」他按了按胸口,「这个伤我不在乎,在我还设有对你动情之前,你走吧!否则——否则——」他闭上眼楮,「我们谁也逃不掉,我不想你陪著我,却终生郁郁不乐,我更不想让我自己迷乱,你知道我迷乱不起!」
「容隐!」姑射忍不住哭出声,她伏在容隐怀里,「你好狠心!两个人相爱,你居然可以用理智分析到这样的将来,你要我‘无情’!可是我不是你!我不能克制!」她猛地抬起头,「我不能说不爱就不爱!我更不能因为爱你是错的、爱你会让我日后失去一切、会让我后悔,就不爱你!我做不到!」她像所有柔弱的女子一样哀求,「我做不到!你告诉我怎么办?我做不到——」
「你先不要哭——」容隐勉强忍耐著自己把她拥入怀里安慰怜惜的冲动,「你要清楚,你现在走,总比日后相爱太深才离开要容易解脱。」
「解脱?」姑射神色黯然,「如果无法解脱,那怎么办?」
容隐不能克制地心神激荡,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就看你我各自的缘分,有没有解脱的福气了。」
她看著他眼神里的痛苦,缓缓地问了一句,「我问你一句话。」
「你说。」容隐侧过头去不看她的眼楮。
「你说,你不是不爱我,那么,不是不爱我,就是爱我吗?」姑射低声问。
容隐怔然。
「你回答,我就离开。」姑射苦笑,「你总是那样,最有道理的话都是你在说,你关心的都是大事、大局、大人物!对我,」她凝视著他,「若有情,若无情。」
容隐缓缓转过头,与她对视,这还是今天他第一次如此正式的凝视她,过了一会儿,他微略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是的,」他很快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只不过,不太深——没有你深。」
他——肯亲口承认他爱她!
被了!对于容隐来说,这样的结局,够了!
泵射的眼泪掉了下来,她也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那么,就各自看你我的缘分,有没有解脱的福气了。」她抱起了乌木琴。
「且慢。」容隐从怀里模出一件事物,递了过去,「这是你的东西,带走吧。」
是那块在和江南羽打斗中染血的丝缎!她几乎忘了,而他却清洗干净,带在身边。「多谢你了。」勉强一笑,姑射接过丝缎,顺手拭过了琴面,手指轻颤,震动琴弦发出「翁」的一声微响。
容隐心头一震,这回她真的要走了!并且永远不会回来!他突然抬头看著她的背影,哑声问:「这次为什么要再回来?本都已经四年了,不是吗?」他本——遗忘了这段情!她这一来,翻起这么多的痛苦,深刻得令他想忘记都做不到!何苦呢?如果你不来,那有多好?你和我,就不会为情苦,为情痛楚!也就更不会——要我经受亲自逼所爱的人离开的痛苦!
泵射很奇异地掠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如果你要听假话,我会告诉你,为了给江南羽求情,」她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要听真话,那是因为——我想看看你。」她凄凉地淡淡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来看你——我付不起代价,你也付不起——」
容隐转过头去,「你走吧。」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姑射一低头,抱琴远去,空中犹自落下一滴眼泪,而佳人芳踪已杳,没人了茫茫天地之间。
——「那么,就各自看你我的缘分,有没有解脱的福气了。」
容隐忍不住转过头来看著她远去的方向,像是可以看见她的影子,苍白著脸,看了很久很久。
解脱?他苦笑,我只能逃避,不能解脱。
「少爷?」书雪在门外等侯容隐和姑射出来,过了好半晌,出来的只有容隐一个人,「姑射姑娘呢?」
容隐不看他,只是淡淡地道:「她走了。」
「啊?」书雪大惑不解,「她好端端的,干嘛走了?她不是说要等到你的伤好了才走吗?」
容隐淡淡地接口,「我的伤不碍事,她自然就走了。」
「可是她今天明明……少爷?少爷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少爷你等等我啊!……」书雪的叫声一路传来,「御史中丞聿修少爷在祈宁堂等你,他有事情找你……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