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汉分别后,雪妍只身站在桥上,她单薄的身子摇曳在风中,仿佛随时就要跌下河中。
她双眼滞茫地望著桥下河流,河边已积了不少薄冰,她心想,这水该是沁凉透骨,她若一跃而下,应该很快就可以去见阎王。
饼往的回忆如走马灯般在她的脑海里浮现,自小,就不断地遭受鞭打、责骂,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
大小姐没有她,还能再找另一个奴婢;大少爷没有她,还能再找另一个媳妇,而她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依附在杜家的一名孤女罢了……
还不快去做事,真以为找你来当少奶奶的?
真是笨手笨脚,再不给我手脚利落点,小心把你关到柴房去……
我们杜家白白养你这么多年,浪费了多少米粮,再不勤快点,罚你今晚不得用膳……
贱丫头,别以为咱们君儿非娶你不可,就算让你和君儿圆了房,以你这下等的身世,顶多只能当个妾……
哼,谁不晓得你娘当年不三不四地勾搭上男人,没名没分地生下你这贱丫头,要不是当年君儿病得严重,一时找不到好人家的女儿婚配,不得己才先要了你,否则以你这不三不四的身世,哪里进得了杜家大门……
你最好皮给我绷紧一点,要是给我查到你和你娘一个德性,喜欢匀搭男人,看我不把你打个半死……
她心痛地闭上眼,思绪烦乱,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如今她已站在桥上,只差最后的一股勇气跃下……
没有……没有……我没有偷懒……真的没有……别打我啊……别打啊……
夫人……求求您……别把雪妍关进柴房啊……雪妍好冷……好饿……
呜呜……娘……娘啊……您为什么不要雪妍了……呜呜……娘……您来带雪妍一起走啊……
就在她思绪烦乱间,一道焦急的男音在她不远处响起……
「不可做傻事!」
德隶心神俱灭地望著她那在风中摇曳的单薄身躯,心脏几乎像是被紧紧掐住般难受。
雪妍心口忽地一揪,好熟悉的男音,她不禁睁开眼,环顾四周,下一刻身子忽让人由后抱住,硬是将她拖离了桥缘。
她定楮一看,竟是德隶贝勒!
「荒唐,你怎么可以如此轻生?!」德隶瞠大瞳眸,布满红丝,责备地瞪著脸色苍白的她。
「我……你怎么会……」她虽疑惑地为何会突然出现,但内心深处的空虚霎时因他的出现而填满。
「方才杜家小姐急急地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信里道务必要我帮忙,我接到信之后赶忙出府,一路寻著你的血迹至此……」德隶越说心越慌,他不敢想象若他晚了一步,后果会是如何……
他也不明白为何一听到她出事,他会紧张到冒著风雪出门,他一心只想找到她,将她护在自己怀里……就像小时候那般……
他依稀记得当她头一次让他抱在臂里时,那样柔弱、幼小的感觉,她是那样的轻盈,像个水晶娃娃,仿佛大力一踫就要碎了,他……怎舍得?
「是大小姐……」雪妍心里涌上无限哀感,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溃堤而出。「呜呜……」
原来……他是跟著她留在雪地上的斑驳血迹……原来她那不值钱的咳血,竟还有这一点用处……多悲哀啊!
「雪妍……」见她伤心欲绝,德隶胸口紧窒地几乎感受不到跳动。望著她小脸上的凄绝,他心疼地搂她入怀,恨不得能立刻赶走她的忧伤。
他怀念她稚气的笑花,他看不惯她脸上的忧戚,当年阿玛没如他的愿将她送给他,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直挂念至今!
想他方才一路跟著雪地上殷红的血迹,心里越来越慌,意识到她咳了那么多血,他整颗心都拧疼了。
「我都听说了。」他抱住她,不舍地道。
「我……贝勒爷……」她的嗓音哽咽。
「别难过,有我。」他低沉的嗓音像是立誓般,触动了雪妍心里那股压抑许久,无法宣泄的伤痛。
「呜呜……贝勒爷……」雪妍依偎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将所有的委屈全化成了眼泪,小手紧紧地揪著他的衣襟,「呜呜……呜……」
「别哭了……别哭了……」德隶温柔地安抚她,小心地呵护著此刻脆弱地像一只珍贵水晶的她。
德隶的拥抱有著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雪妍此刻的心情像是即将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求生的浮水般,她根本无法再去在乎什么礼教,什么男女有别,她只知道他的怀里好温暖,她真想永违依赖在这令人心安的怀中。
「呜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得筋疲力尽,将之前肚里所憋住的一切委屈,一古脑地全宣泄了出来。
德隶始终极有耐心地陪伴著她,他讶异地发现自己竟会如此在乎一个女人的眼泪,想到方才她差点就要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殒,他的内心倏地狠狠地打了个突……
他是怎么回事?连他自己都无法探究原因,他只知道自己想保护她,她脸上的悲戚与眼泪今他无法坐视不管,他真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的哀伤。
「我好痛苦……呜呜……」
「别伤心了……有我在。」德隶柔声相抚。
直到哭累了,雪妍吸了吸红通通的秀鼻,德隶身上一股特殊的麝香味窜入了她的鼻间,她这才注意到自己与他过近的距离。
她神色慌张地挪了身子,慌忙地想在两人中拉出一些距离。
「呃……对不起……贝勒爷……雪妍、雪妍逾距了……」
天,她怎么不顾男女之别,抱著一个谈不上认识的男人哭上了老半天。况且对方还是身份矜贵的贝勒爷?
「不必道歉。」德隶柔情地望著她。
雪妍知道自己方才已大大地失态,于是欠身道歉,语音仍然哽咽:「贝勒爷,方才是雪妍失态了,您不要见怪。」
都怪他的怀里太温暖,害她一沾上便放不开……
「没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雪妍沉吟了片刻,心绪杂乱无章,两人各怀心事,尴尬的沉默横亘其中,未了,德隶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
「雪妍姑娘,你如今打算上哪里去?」德隶那双望著她的深瞳含著一抹复杂的深意。
雪妍抬头,不期然与他那令她心悸的眸光交会,心头一慌,忙低下头,声细如蚊。「不满贝勒爷,雪妍如今尚无打算……」语音最后只化成无限哀戚的叹息。
「这样……」德隶沉思片刻,很快地在心里作了决定。「你既然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回洛王府。」
德隶攫住她一臂搀扶起她,没想到却令她疼痛哀叫。「啊……痛……」
「怎么回事?」德隶欲掀起她的袖子,察看究竟。
「没什么。」她下意识地躲开他,将袖子拉好。
「让我看看。」他执意。
「不,真的没什么。」雪妍怯怯地低下头,躲开他的踫触,但德隶仍眼尖地注意到她满手的瘀青。
德隶大惊,不顾她的反对,用力扯高她的衣袖,红红肿肿的伤痕呈现在他的面前,不禁惊喊:「这些伤痕是怎么回事?」雪妍垂下首,苍白的小脸更加没有血色,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是杜家的人……」
「不……」她摇头,嚅嚅地道:「雪妍如今与杜家再无瓜葛,求贝勒爷别再提起杜家了……」
德隶无言地凝著她,心口紧揪,颇有千言万语道不尽之感。
他心想,当年他若执意让阿玛将尚在襁褓中的她留在王府内,她就不必受这十几年的苦。
她的苦难,他是不是也要负上一点责任?
若当时不是他注意到了在雪地里的啼哭声,她与她的外祖父恐怕早就在冰冷的雪地里断气,也省了日后这十数年来的委屈。
是他救了她……要不是他,她不必活下来承受这一切!
德隶在心里对她产生了一股沉重的愧疚之感,他想好好地补偿她。
雪妍随著德隶回到了洛王府,尽避雪妍脸色苍白,但仍不减其天生丽质的娇美容颜,她一进府便受到了大家的注视。
十数年的光阴飞逝,较于当年,洛王府的人事物也有了很大的改变,洛王爷于前几年已因病辞世,如今整个治王府内务全由洛福晋管理。
洛福晋是个相当精明能干的女人,洛王爷本有几名小妾,但争权夺利的功夫均比不上元配洛福晋。所以尽避洛福晋未曾生下一子半女,但始终能坐稳她的宝座。
自从洛王爷往生之后,王府里再也容不下王爷身前的妾室,除了德隶的亲生母亲珍娘在德隶十岁时因病去世之外,洛福晋早早就搭了籍口,将王爷生前的妾室全部遣出王府。
爱里的贝勒爷无故带回了一名满身是伤的姑娘,此事立即传遍了整个王府上下,也惊动了洛福晋。
洛福晋一听到儿子从外头带回来一名来历不明的女人,于是立即差人去请来德隶。
洛福晋气度优雅地啜了口茶后,凌厉的目光落在德隶身上。「隶儿,听说你从外头带了一个满身是伤的汉女回府?」
「是,额娘。」德隶的态度恭敬,却又冷漠疏离。
洛王府里如今人口简单,府里虽奴仆众多,但真正的主子在洛福晋遣走一干妾室之后,只剩下洛福晋与德隶。
德隶虽不是洛福晋亲生,但按身份,她毕竟是自己阿玛的元配夫人,他仍称她一声额娘,只是母子俩的感情疏离,相处模式也冷淡得很。
「随便从外头带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你究竟知不知道她的来历?」洛福晋目光严厉,语气冷漠。
「额娘,她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他还未做完解释,洛福晋即不悦地截去他的话。
「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难道还是千金小姐?」洛福晋斥道。
德隶深吸口气,语气不疾不徐地道:「额娘,雪妍姑娘算起来和咱们洛王府还有些渊源。」
「喔?」
德隶沉吟了片刻后道:「大约十五、十六年前,孩儿和阿玛行经城郊,不意在雪地上捡到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娃,后来老人没救活—小女娃阿玛还给取了名叫‘雪妍’,后来阿玛得知小女娃是城西杜家的童养媳,阿玛就差人将小女娃给送到了杜家。关于这件事,额娘可还有印象?」
洛福晋蹙眉深思了片刻,「是有这一回事。」
「额娘。」德隶缓缓道:「事实上孩儿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就是当年让阿玛送回给杜家的小女婴。」
「是吗?」洛福晋严峻的脸色浮上些许诧异,疑道:「听说那位姑娘满身是伤,既然咱们已将她送到杜家,她不好好地待在杜家,又怎么会让你给带了回来?」
「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他简略地将雪妍在杜家所受到的遭遇,向洛福晋解释了一遍。
洛福晋的脸色越听越难看,最后鄙夷地嗤道:「既然如此,这种扫把星,你还把她带回王府里来?」
「额娘,这事孩儿自会作主,不劳您费心。」德隶嘴上虽说得恭敬,但洛福晋仍可感受到德隶话里隐含的坚持与挑衅。
哼,要不是自己膝下无子,她又何需看这个庶子的脸色?洛福晋冷著脸道:「十几年前咱们就已经救过她一次了,难道现在还得要收留她?隶儿,你有没有仔细想过,或许这一切都是那女人刻意安排,为的是要混入咱们洛王府……」
「额娘!」德隶脸色丕变,冷声道:
「对她,孩儿自有打算。」见两人剑拔弩张,洛福晋心知德隶是洛王府的独传血脉,搞砸了自己与他的关系,对自己也未必是件好事。
洛王府的人丁被单薄了,洛王府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薄弱,她不如先安抚他再做打算。
「算了,既然你有主张,你决定便是。」洛福晋做出了妥协。
望著座下那不驯的身形,洛福晋不得不承认,珍娘生的这个儿子的确是人中龙凤,丈夫刚过世的那几年,德隶还年轻,气势没有如今这样的锋芒毕露,还算好对付,但随著年龄的增长,她发现德隶越发地令她难以控制。
就算自己再怎么厉害精明,毕竟仍只是一个女人,洛王府需要他,她更需要他,否则洛王府早就势微。
她恨他的出色,但也需要他的出色!
「谢额娘。」德隶不卑不亢地躬身朝洛福晋作了个揖。
「嗯。」洛福晋脸色沉峻地应了一声,片刻后又道:「隶儿,别怪额娘没提醒你,咱们洛王府自你阿玛往生之后,家道便一日不如一日,所幸你受皇太后宠爱,咱们洛王府才不至受了冷落。」
德隶静静地聆听著,平静无波的脸色令人无法探知真实的情绪。
佰福晋语气顿了下,睨了他一眼,缓缓又道:「听闻皇上似乎打算将十一格格指婚予你,你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当上驸马爷,想必咱们洛王府必能再回复往昔的风光。」
德隶沉默不语,心里沉甸甸地,似有千结纠缠,雪妍那张清秀的脸忽地跃进他的脑海里。
他对于额娘所说的「关系」一点兴趣也无,他若要和朝中争权夺利的人一较高下,也不屑靠裙带关系。
「听说皇上已在考虑此事,在这节骨眼上,额娘只是希望你为了咱们王府著想,别节外生枝。」
德隶拉回思绪,淡漠的神情让人猜不透情绪。「孩儿受教,若额娘没其他的事,恕孩儿先行告退。」
洛福晋眯著眼,精锐的目光睨了桀聱不驯的他一眼,心里既急又不好表现出情绪,只得讷讷道:「跪安吧。」
基于一股难以言喻的补偿心态,德隶不舍雪妍做太粗重的工作,于是将雪妍安顿在自己的书房。
她的身份虽是丫环,但府里上下所有人都可看出,贝勒爷对这名雪妍姑娘的另眼对待。
日子安静地过了十数日,雪妍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但身体上的伤易愈,心灵上的创伤却难以抹灭。
有时梦里她会忆起往昔在杜家的日子,每每冷汗淋漓地由梦中惊醒。相较于如今在洛王府里的优闲日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她很清楚这全靠德隶贝勒的恩惠,她时常为此感到不安,心想她何德何能,竟蒙贝勒爷如此疼爱?
她已得知当年曾救过她一命的,便是已故的洛王爷和当年尚小的贝勒爷,他连救了她两次,这两次的救命之恩,是她连下辈子都还不清的浩大思情。
德隶踏进了书房,见雪妍若有所思地一面擦拭桌面,一面神游太虚,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在想什么?」
「啊?」雪妍吓了一跳。「是贝勒爷?」
德隶坐上案前,双臂随意环在胸前,深邃的眼眸望住她。「方才在想些什么?瞧你想得入神?」
不意迎上他那令人心悸的眸光,她腼腆地别开视线,两朵红晕不由地浮上颊畔,嚅道:「没想什么,贝勒爷别胡猜。」
雪妍心跳莫名地加速,她发现在他面前,她的心口总是莫名地失速狂跳。
「喔?」德隶意味深长地扬高一道眉,见她露出小女儿娇态,原本郁结的心情瞬间大好。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躲开他的视线,她忙拿起抹布就近抹擦起来,但不知怎地就是心不在焉,遂一不小心弄倒了桌上热烫的茶杯。
「啊……」她倏地抽回烫著的手,对它猛吹著气。「呼呼……好烫。」
德隶动作飞快地攫住她烫著的指尖,没多想,下意识地便直接以嘴含住她烫伤的纤指。
「呃?」雪妍惊愕地瞪著他突然的动作,一股羞窘飞快地窜上心头。
望著他那专注的神情,雪妍原本白皙的小脸倏地涨成红色,她进赶紧抽回手,怯怯地道:「贝勒爷……」一点小伤罢了……不用紧张……」
德隶仍没注意到自己在仓促间,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动作,只一径地关心她的伤势。「我看看……」
雪妍心口扑通扑通地狂跳,全身燥热,腹里像是有盆火在烧。
想到上一回她不顾一切地扑倒在他怀里痛哭一事,她不禁更加羞赧,颊上红晕直窜至耳根处。
「贝、贝勒爷,不、不打紧的……雪、雪妍出去了……」雪妍倏地抽出自己那只让他护在掌心的手,飞也似的逃出他的视线。
转出德隶的书房后,雪妍红著脸、急速地喘息。
纵使未尝试过男女之情,她也不至于懵懂无知到不知道情苗已深植心田。
她也十分明了自己的身份与贝勒爷有天壤之别,于是她暗恼地命令自己不可再胡思乱想,督促自己管束好那逐渐不受控制的心。
他对她这般好,她如今能够有一片瓦屋遮天,全是他的恩惠,她怎可再厚颜无耻地奢求他的青睐?
下意识地,她一手包住方才让他含在嘴里的指头,心里交织著甜蜜。
贝勒爷那毫不掩饰的怜爱令她受宠若惊,但也令她相当不安,这样的怜宠又能持续到何时?
他毕竟是皇家骨血,而她不过是一名汉人孤女,能够服侍他已是老天爷莫大的恩惠,她又哪敢奢望「永久」?
除了杜家大小姐,贝勒爷是她这辈子所遇到第二个待她好的人,进了王府的这半个月来,他十分照顾她,面对一个像这样相貌堂堂、内心温柔体贴的俏公子,她如何能不倾慕于他?
她不禁悄悄在心里拿杜家大少爷与贝勒爷相比,胜负立分,一个是风光霁月的磊达男子,一个简直可以说是偷鸡模狗的鼠辈。
她无语地仰望天际,幽幽地叹了口气,心里明白,尽避自己管不住对贝勒爷的爱恋,但也只能永远深藏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