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年夏天,东方展言的农地收成了。
闻讯赶来的余小小理所当然成为第一个品尝者。
当东方展言当著她的面摘下第一颗西瓜,俐落剖开,看见那浓红的果肉流溢出香甜的瓜汁,闻到它带著沁人心脾的瓜香,两人不禁对视而笑。
余小小接手将西瓜切成片,又从怀里拿出带来的盐巴。
「你做什么?」
「洒盐啊。」等了一年的美味就在眼前,性情沉稳如她也不禁兴奋。
「这样吃起来会更甜。」
东方展言心里不平衡了。「你还没吃怎么知道我种的瓜不甜?」他忙了一年,这女人尝都没尝就嫌他的瓜不甜,存心气人!
「甜还可以更甜。」余小小不理他,先洒了一片,左手拿起另一片没洒过的,两片拿到他面前。「你比较看看,先吃没洒盐的试试。」
东方展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依言先试了原味。
「很甜。」他说;对自己的成果相当满意。
「还有这片。」见他别开脸坚持不合作,余小小吧脆用塞的。
「唔。」这女人——咦!
「怎么样?」
「……更甜。」不甘愿。
「是吧。」余小小笑眯了眼,就著手上没洒盐的那片品尝原味。
「真的很甜,第一年就能种出这么好吃的西瓜,你不简单。」
「你……」东方展言瞪著留有一大一小两个弧的西瓜,有点发怔。
「怎么?你找我来不是要请我吃?」
「是、是啊……」
「那还怕我吃。」
「你——唉,算了。」就算他说那片他吃过了,这女人八成也只是挑挑眉说「那又怎么」,说他大惊小敝,「到那吃吧,有树荫正好乘凉。」
说完,两人合力捧著切片的西瓜并肩坐在树不吃了起来。
先连续吃了两片小小解馋之后,余小小看向可以算是丰收的瓜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运到市集上卖?」
东方展言摇头。「我打算将三分之二送到余人居——」
「真的?」余小小抬眉,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次:「真的?」
「嗯。」瞧她受宠若惊的模样,东方展言笑弯了眼。「都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小,几颗西瓜就能让你眼楮瞪成这样。」
「什么几颗。」余小小又看了瓜田一眼。「三分之二少说也有四五十颗……你真的舍得?」虽然这时代已经有西瓜这种作物,但并不普遍,是连大户人家都下一定买得到的水果。
因此,东方展言这段时间几乎夜夜守在这,防止夜贼偷瓜,并下轻松。
如此辛苦的收获就这样送给她?
「东方展言,我可以付你银子——」
他摇头。「真用市价算,你也付不起。」
余小小白了他一眼。「你不必这么老实没关系。」余人居虽具盛名,但她爹娘实在不是经营的人才,因为热心任侠的个性,收到的酬金虽有银两,但更多的是不能变卖的物事——某某教主的剑、某门派的传家宝等等,这还是她开始涉足余人居帐务后才知道的事。
原来他们一直都很穷,从来不曾有钱过。
得知此事,与其说是打击,不如说是惊讶,原来神医不等于有钱,唉。
一旁,东方展言吃完手上的西瓜,将剩下的皮往田里扔,转头与她对视,问:「我送给你,你开心吗?」
「当然。」怎么可能不开心。
「那就够了。」说完,又回头看向自己的农地,忽然想到什么,转头,表情严肃地问:「不会拿去变卖吧?」
他没忘记去年腊冬这女人突然抱著余人居的帐本跑来找他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失控尖叫,声音之凄厉,令人闻之丧胆。
后来她有一度将上门求诊的富人当肥丰串,特别是当年在茶馆与他打架的那些人,下手颇有乃父之风。
他不想自己辛苦一年的收获变成她手下的肥羊。
「怎么可能。」余小小瞪他,「我会交代他们将皮跟籽留下制药,另价出售。」
闻言,东方展言的脸皮还是抖了下。「还真是物尽其用啊。」
「等你看过一本帐簿里满满都是‘欠’字时,就知道什么叫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
东方展言看著她认真烦恼的侧脸,有种想为她解围的冲动。
可惜,现在的他无能为力。光是自己的事就够呛的了。
「你爹还是不肯让你回去?」
「无所谓回不回去。去年为了务农的事大吵,才让他以此为由赶我离开东方府,怎么可能回去?再说——」东方展言起身,拿起剩下的瓜皮,一口气全丢进田里,「那里本来就不是我的家。你应该也听说了,当年我娘怀著我嫁过去为妾,我根本不是我爹的亲生儿子。」也难怪不让他学医。
与他是否庶出一点关系也没有,根本的原因是东方家医术不传外人!
「嗯,听说了。金陵真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什么事都藏不住。」余小小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注意到另一处比瓜田大一倍有余的田地,上头所栽植物叶片细长呈星状分布。
转头看他,很是惊讶。「原来你不只想种西瓜。」
「没错。我真正想种的其实是药。」东方展言回以灿笑。「是因为你想吃,我才拨了点地种一些。只是它属于轮作的作物,最好是五年一轮,不然瓜果会不甜,所以剩下的三分之一,我打算送到刘家村,让他们尝鲜,也商量看看怎么分配栽种。」
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呃,东方展言,希望不是我多想,你打刘家村的王意该不会只是因为我喜欢吃西瓜吧?」
东方展言忽然转身,与她面对面。「如果我说是呢?」
余小小抬头看向对方的眼,沉吟了会,才道:「我会很惊讶。」
意外发现这人比她高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得抬头才能看见东方展言的脸。这人竟然已经长得比她高了!
「然后呢?」
「我会很烦恼。」
「啊?」意料之外的答案让东方展言怔忡。
咻——咻——夏风吹过,两人沉默,无言以对。
气氛僵凝了好一会,东方展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烦恼?」他这么用心,竟然只换来她会很烦恼?
余小小揽眉。「我买不起,也不可能让他们无条件送我。东方展言,他们需要买卖作物换银子生活,你不能剥削农民。」
……无言,他什么时候变成剥削农民的恶地主来著?
「为什么你可以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轻描淡写带过他不值一提的身世就算了,连应该诗情画意的时候也可以马上一转气氛,让他满腹柔情瞬间变成满腹火气,直想伸手掐她?
「我是就事论事。」
「我只要求他们每年收成送我十颗也算剥削?」
不赞同的眉头舒开,扬起满意的笑容,「谢谢。」
「你美得哩!我有说是给你的么?」难得告白气氛被打散,东方小爷的火气还很旺,不舒心。
「你刚说是为我才这么做,当然是要给我的。」
「我撤回前言,」东方展言越过她,拿起剩下的西瓜往农舍走。「就当我没说过。」
「怎么可以。」余小小苞上。「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不怕别人知道笑话你么?」
「当我是以前那个好面子、怕人说的东方展言?」轻哼。「嘴长他们脸上,随他们说去。就算他们说得口沫横飞,又与我何干?」
余小小怔了怔,而后淡淡地笑了,「不知怎地,我有点怀念以前的东方展言。」
才一年,这人竟然像脱胎换骨似的,让人直呼不可思议。
仔细一想,去年他被赶出东方府的时候也不见他难过,反而像是丢下千百斤重的包袱,表情轻松得让人以为他早想离家。
也是从那时起,他收敛了傲性,行事多了揣度的思量。
懊不会——「你离家的时候就知道了?」
东方展言停下脚步,回身看她。「知道什么?」
「装什么傻。」余小小从他手中拿起一片西瓜,咬下一口。
「吵架没好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当下很难把持得住。」这点他有切身经验,很是了解。「倒是这消息一直到最近才成了金陵的话题才奇怪,但那都已经不重要……无论如何,我不是东方府的人已是事实,再怎么传,都与我无伤。」
余小小沉默地看著他,好一会才开口:「我去问我爹,看余人居能不能腾间房给你。我想他们会很乐意的。」视线越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结实汇汇的瓜田。「我有很好的理由。」想吃西瓜解暑的可不止她一个。
「以什么身份?学徒?伙计?你认为我会接受?」
「……请我爹收你为义子。」
「和你姐弟相称?」东方展言皱眉,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谢了。我想年初才添了对双生子的余神医不会想再多个义子来烦心。」
「你真是任性。」
「任性的是你。」意味深长地打量她的脸,下一会,他眼下这张温和平实的脸蛋慢慢地红了起来。「小小,你莫不是在害羞转移话题吧?」
「呃?」小脸红得飞快而不自知。「直呼姑娘闺名是不礼貌的,东方公子。」
「现在才知道矜持不觉太迟?」更笃定了,东方展言得意地咧嘴,笑得一口白牙直闪。「你果然在害羞。」
余小小哑然,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坦白说,他们现在的模样实在不适合说这么暧昧的话——两人手里都拿著西瓜,自己手上的还缺了一口,而他除了满满两只手的西瓜之外,为了农忙,裤管卷至膝下,正打著赤脚,脚上还沾著泥,怎么想怎么好笑,不唯美,更不浪漫。
看够了她难得憨呆的脸,东方展言伸手捻去她嘴角的西瓜籽,弹飞到一旁。「小小,你应知,我改变了不少。」
她摇头。「是很多,多到我快不认得了。你真的是东方展言?」
先是因她摇头担心地皱眉的男人在听见她说的话之后笑了。
「你就算要赞美一个人也要先让他紧张一不是么?金陵出了名的女大夫余小小原来是个坏心眼的。」
噙在嘴边的笑里有点温柔、有些无可奈何,有著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自豪——那是一种因为成长、因为蜕变,得到自己在乎的人惊艳的注视,得到那人将自己真真切切放在眼里才有的、对白己感到骄傲的心情。
余小小看得险些怔忡走神,清咳一声带过尴尬。
「你这么少入城,还是很清楚城里灼消息嘛。」
东方展言只是笑了笑,没多作解释。
这一年,光是为了让她将自己放在眼里,他努力的何只种瓜,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呢。
余小小缓缓地吁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东方展言令她心动。
为了农事,他脱下公子哥儿贵气的打扮,换上粗衣布裤,扛起锄头,放段求教,把自己弄得像个庄稼汉;原以为他只是少年心性,一时意气用事,没想到他是玩真的。
一年过去,他轮廓圆润的五官逐渐立体,随著年纪和农忙愈发英挺,脱了稚气、添了阳刚,多了点笑看人世的洒脱,愈来愈成熟稳健,照这样下去,未来必是个让人可以安心依靠的人。
但——她并非必须攀木依附才能生存的菟丝花,她有她的凌云志。
「东方展言,记得吗?我曾说过我要行医天下,所以不想嫁人。」
「我记得。我也没说要娶你——」一双温眸忽地闪过凌厉杀气,东方展言忍俊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到底也是个女人啊一哈哈……东方展言得意了,对自己更有把握了。
「我说的是现在,小小。」为免她真的动手,东方展言赶紧表明心迹:「就算你现在说嫁,我也不敢娶。难不成要你放弃你的理想跟我一块种田?还是要我依附在你底下仰你鼻息?你我心知肚明,我们谁都做不来也做不到。」
「那你还——」
「我要你一句话、一个承诺。」东方展言收笑,认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缓慢且清晰:「答应我,在我成为让你恣意翱翔的天、任你尽情徜徉的地之前,不要看任何人——」
「我是大夫……」她提醒。
「——不要把任何人放进心里。」他配合。
「医者仁心,怎么可能不——唔!」医者还想为自己的心争取自由权,但很快便遭人封口,再也说不出话。
真是够了!哪个女人会像她这样,在男人表白的时候还能理智地谈判,为自己争取空间!这女人真是够了!东方展言气得愈吻愈用力、愈吻愈深入,愈吻愈……要命地对味。
包惨的是,自己竟然真又让步了!
「就这吻、这身子为我保留,那颗济趾救人的心空出一个角落,只给我一人——你若成亲,对象只有我。」这总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