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余无缺抚须。原来是不打不相识啊。
「若他真的有心欺负人,应该是一脸得意、兴奋莫名才对。」余小小仔细回想那时东方展言的表情。「但他不是。苦著脸欺负人,好像明明知道自己正在做错事又不得不做,当下女儿只觉得奇怪。后来认识屏幽,听她说了,才知道他是有意为之,不想被他爹牵著鼻子走的反抗。方法是笨了点,但很有用。」
余无缺呵呵笑了出来。「是啊,被东方展言一闹,东方渡就算在街上遇见我或你娘,也会模模鼻子绕道走人,的确省下不少麻烦,可你的名声也损了不少。」
「那不重要。」余小小挥挥手表示不以为意。「但他就真的可惜了,明明有天分却不能习医,东方家的规矩真奇怪。」
「他没你这心肠,学了也是白学。再者,我朝对于御医多有限制,对三代入主太医院的东方家更是。不得于民间设馆行医,不得私授医术,九族不得涉入药材买卖等,限制之多,与其说他们在行医,还不如说他们在做官。」
「御医是医官,他们的确是官啊。」余小小道。
余无缺一笑。「在行医救人之前他们得先当官做人,经手的不是病人,而是踩在他们头顶上的主子。」
「如此说来,东方展言不能当大夫倒是好事。」余小小思忖。
「以他那糟糕的个性,要真当上御医,大概第一天就被皇帝送到午门问斩了。」
「这不是因祸得福么?你不必担心守寡。」
「爹!」余小小翻了白眼。「女儿只是注意到他的外表。那相貌任谁都会多看几眼的不是?至于喜不喜欢——女儿只能说外表是不讨厌,但人不怎么欣赏,若要在他和四处行医之间选一个,女儿只会选择后者。」
「就算真喜欢上了?」
她点头:毫不迟疑:「就算真喜欢上了。」
余无缺定定看了她再认真不过的表情,半晌,终于败下阵来。
「我得说你比你娘难缠,女儿。若往后真能有个女婿,无论是谁,爹同情他。」
当她老公有这么可怜吗?余小小不服。
「爹这话说得太早了,女儿连喜欢的对象都还没个影儿呢。」
「看来与其等著抱外孙,还不如指望你娘生一个让我抱比较快。」
余小小一愣,会意过来,难得激动地跳了起来。「娘有了?」
余无缺喜色上脸,点头,比出一根手指头点明胎期。「我想等过完前头三个月安胎后再让她知道,免得她患得患失,反而不好。」
「也是。有孕首重心绪,心宁则神定,神定则胎稳,不过娘这么好动……」
「这就要劳你多担待点了,女儿。」有个能商量的贴心女儿真好。
「应该的,那可是我弟弟呢。」余小小咧嘴,想像未来弟弟的模样,露出期待的笑容,总是淡然的表情多了份温柔及天真。
「是男是女还不知啦,瞧你这表情,」比他这个当爹的还兴奋。
「不管。爹想好名字了么?」
「你是小小,下一个当然是大大。」
「嗄?」忽然发现她家爹爹似乎不怎么会取名。「可别跟女儿说若将来再生一胎就叫中中。」余小小瞎说,纯粹起哄。
没想到余无缺竟然眼楮一亮,赞道:「好主意!」
……事实证明,她爹真的很不会取名字。
和余无缺又聊了一会,余小小回到自己的厢房。
必上门,放妥针具,虽是该就寝的时间,却了无睡意。
她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想著自己方才和义父说的话。
「那家伙个性太糟了……」她低喃,想起下午的事,自然也想起东方展言当众大吼的话。
「谁会喜欢那种高大爱说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离我远点,愈远愈好!」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那张脸有什么好看?」
咚,一颗石头飞过半掩的窗,落地。
「是很好看……」唉,她果然肤浅。
咚、咚!两颗石头。
「可惜个性太差,让人连朋友都不想当。」
咚、咚、咚上二颗石头。
余小小转身,从右侧成堆的医书上随便抽了一本翻开就读,完全没发现有只捧著满掌碎石的手从半掩的窗口伸了进来。
手腕一翻——咚咚咚咚咚……大石小石落地板。
「谁?」
「……我。」窗外的声音迟疑。
有点熟,但不太热。「这位大侠若欲求诊,明日请早。」
经常有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夜访余人居求诊,足以余小小对这种夜半潜入求医的高人行举已经见怪不怪,除了方才被石头的声音吓了一跳之外,态度还算镇定。「对了,明日求诊请记得走大门,不送。」
窗外没有离去的脚步声,倒是送进一声郁闷的叹息。
「是我。东方展言。」
「你爬我家的墙作啥?」余小小走到窗边,低头看地上碎石,双眉微拧。
他爬——「我爬什么爬?那么矮的墙,一跳就进来了我爬什么爬。」
跳?用跳的?「你会轻功?」
「少看不起人!」气闷。为什么她的反应不能再正常点?
一个人,还是个男的,深夜潜入,就站在她闺房外,正常的姑娘——
不,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吓得大喊有贼,她呢?问他爬墙作啥?还质疑他会不会轻功——
「你竟然会轻功?」余小小不敢相信。他才几岁,为什么也会?难不成轻功是大唐王朝百姓的基本功夫?
「我五岁开始练武怎不会?」咬牙,这女人到底把他看得多扁啊!
「真过分。」余小小想也不想,低叹。
「哪里过分?」半掩的窗可没法挡下她的声音,东方展言听见了,心情更差。「难不成我就得真的什么都不会,当个废物你才高兴啊?」
「并不会好吗!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东方展言,你这么晚了翻我家的墙就只是想炫耀你会轻功?」骑马、轻功——自己想学的他都会,唉,不开心。
「谁在跟你炫耀,我是来道一」倏地收口,吞下后头那个「歉」
字。想起方才的对话、自己的口气——都是她,把他给气得忘记自己是来道歉的。
「你到底进不进来?」
「嗄?」
余小小不等他回应,迳自打开房门。「进来吧。」
「你到底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姑娘?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
为什么是他来提醒她?东方展言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真的是气到不行。
「好了,别撑了。」见他坚决不肯进房,余小小只好走出去扶人。
「都受伤了还逞什么能。如果你真爱面子,就不该这时候来找我。」
东方展言退后一步闪过她伸出的手,脚下不慎踉跄,整个人晃了一晃。「谁想得到你会开门——」
「要我扛你进去吗7」余小小开始挽袖,一副本姑娘说到做到的强硬态势。
真是够了,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毫无男女之分?怎么可以——
「我自己进去……」输了。
「这还差不多。」余小小先进房,端起盆架上的空水盆往外走,在与进房的东方展言错身而过时开口:「等我一下。」不待他答话,人就大步走远了。
进姑娘闺房还是十六年来头一遭,说什么都不自在。东方展言一进房,就这么站在门边,视线定定落在桌上,不敢四处游移。
那桌——「好乱……」他傻眼,先是看见靠墙那侧歪七扭八堆成山的书册,沿著桌缘还有几本凌零摊开的书,接著是文房四宝,旁边是一个——白布人偶,上头沾著墨渍,只差用朱砂补上生辰八字就可以拿去行巫蛊之术了。
这真的是姑娘的闺房吗?东方展言好怀疑。想起姐姐们的闺房,虽然没进去过,但至少曾在窗边看过,哪个不是整整齐齐、粉香扑鼻?这里光桌子就乱成这样,更别提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但——
不难闻。应该说,比起胭脂香粉的味道,他还比较喜欢这味道,虽然味道重了点,东方展言心想,不自觉地闭上眼。心神渐次恍惚……
「让让,你挡路了。」
倏然醒神,东方展言尴尬地侧身让路,脸上微热。
「过来坐下。」余小小将药箱放在桌上,装了温水的水盆搁在盆架上,指著桌边的木凳说。
「哦。」怆惶回神,东方展言无法多想,恍惚惚照做。
余小小拉来烛台好看得更清楚些,这一看——「谁这么恨你,净往你脸上打?把你打得跟猪头一样。」她说,拧吧布巾,清洁他脸上的血污。
「嘶!」东方展言颤了下,瞧见她俯下的目光,感觉自己被鄙视了,顿时著恼,咬牙忍痛,不再出声或多作挣扎。
「痛就叫出来,哭也行,我不会笑你的。」
才不会上你的当!东方展言闷哼,惊讶地发现余小小擦拭的力道减了些,已经不像方才那么痛。
他感到迷惘。下午才发生那样的事,应该生气的她却在帮自己疗伤——
她为什么不生气?
余小小停了下来,低头:「还是太用力了?」
被这么一问,东方展言才意识到自己看她看得呆了,神情扭捏地收回视线,目光闪烁游移。「你怎么知道我受伤?」
「石头。」确定没事,余小小继续清理他的脸,见他露出不解的表情,才又说得更详细:「上面有血。」
「喔。」
……沉默。无话可说的沉默笼罩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偌大的房室,只有偶尔的水声、时而低嘶的痛呼声,开开合合的琐碎声响。
余小小忙了好一会,确定伤口都上了药,最后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瓷瓶放进他手里,转身整理药箱,边交代:「给你。明天开始照三餐饭后服用,让你强筋健鼻用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医者父母心。」余小小想了想,又从药箱拿出一小鞭药膏交到他手上。「这是碧玉凝脂,给你,记得每晚睡前把脸洗净抹上。这药很好,没几天包管你从猪头变回人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都说医者父母心,你不懂?」被打傻了吗?
「我是不懂。」东方展言看著她的侧脸,烛光闪烁,在她侧面的曲线裹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析透出朦胧的柔美。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份异样的专注。「我只知道换作是我,一定已经动手打人,不可能还出手相救,没有再多踹几脚已经算佛心来著。」
余小小愕然。「你还是不要学医的好。」爹说的没错。
「余小小——」
「嗯?」余小小随口应了声,却等不到下文,疑惑地转头,发现对方站在旁边,表情古怪地看著自己,一下子皱眉,一下子扬唇傻笑,一下子又抿嘴,一整个纠结。「如果没事,可以走了,不送。」
「你……是不是喜欢我?」
咯哆!药瓶滑手,掉在桌上滚啊宾。「……嗄?」
「所以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不会生气。」怎么想也只有这答案才能将她的作为合理化。「因为你喜欢我。」东方展言不知道自己原本红一处紫一块的脸此刻已经绋红满面,两只眼楮——其中一只还肿得只剩条缝,直勾勾看著不发一语的她。
被打成猪头的俊脸就算因为害臊而满面羞红——仍然是颗猪头。
余小小连续三个深呼吸。
「我本来以为你很聪明——」
瞧见她逼近,不知怎地,东方展言下意识地往后退,「我是聪明——」
「但我发现我错了。」她打断他。「你是笨,很笨很笨的那种笨。」
东方展言恼火。「余小小,我不会因为你喜欢我就容忍你!」
她继续走近他,逼他后退。「我不是不生气,但我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发脾气。」
被节节逼退的东方展言脚跟绊了下,一转眼,被逼到房外。
「若我当场让你难堪,不过是称了他们的心,让你找我当街对骂,然后呢?隔日变成城里供人闲嗑牙取乐的新话题?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会怕?」东方展言不信。「你根本不在乎。」
「是,我的确不在乎,我爹娘也不在乎,但他们会因为流言蜚语指涉的对象是我而为我心疼,我不想让他们挂念这种小事,所以能免则免。」
看得出她不在乎和知道她真的不在乎是两回事。至少他就无法理解她的想法,更嫉妒她的洒脱。「你难道不知人言可畏?」
「之所以人言可畏是因为你‘畏’,心里一旦怕就真的输了。不畏不惧,人言能奈我何?」
不畏不惧……东方展言仔细咀嚼她话中深意。
「再说,若我不动声色,他们反而会怕,想著我是不是哪天会趁机报复,担心以后上门求诊不会有好果子吃,有了这层顾忌,他们以后就不敢犯我,这比当场动怒要来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为什么不?」
「你气他们?」
「当然。是人都会生气。」
「但你没有生我的气——」
「谁说我没有?」余小小哼哼冷笑。「东方展言,除非对方穷凶恶极,救治有害无益,否则无论是谁我都会救——对我而言,一个人的性命永远排在我对这人的好恶之前。大夫的职责就是救人,我帮你上药纯粹是因为看见有人受伤,我无法视若无睹,如此而已。请你不要妄自尊大。清醒一点,东方四少,你以为你是仙还是妖?能长生不老?长得好看又如何?终有一日鸡皮鹤发、齿牙动摇,到时不过就是个老头——不是每个人都会看在你相貌出众的份上宠你纵容你,更何况你现在这张脸根本不能见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往侧跨一步,抓来铜镜让他照照自己现在是什么德性。
「吓!」这谁啊!东方展言瞪著镜中模糊难辨的脸,烛光昏黄看不清楚,但看得出惨不忍睹,他甚至不觉得肿得只剩条缝的左眼是睁开的。
余小小满意地放下铜镜。「现在就请你趁著月黑雁飞高,赶快遁逃回家,别在街上晃悠吓人。」甩门,落闩。
东方展言瞪著紧闭的门板,抬起的手不知道要敲门还是敲自己脑袋。
他的脸依旧潮红,只差没滴出血来。
但他很清楚这回不是害臊、不是天气燠热,而是——深深的、从未有过的,羞愤!
她、她、她竟然当他的面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