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塔佛顿伯爵收紧缰绳,停住马车,马夫立刻从后坐跳下来。
「老爷,下头都是碎石子路。」他兴奋地奔过来说:「这些路坏透了。」
「坏到了极点!」伯爵更强调地说。他把马缰套在马车前头,然后下来。
这路确实非常崎岖,假如石头夹在马蹄上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也许自己太轻率了,居然选上一条崎岖的山路,但是他急著要到伦敦去,急著离开阿尔斑街附近那座可厌的磨房,那儿住著两个有名的拳师。
那是一场非常精采的拳赛,伯爵还付给赢方一笔相当数目的款项。事实上那些家伙几乎从头到尾一直在打呵欠。
无可否认的,伯爵这个人是不容易讨好,但偏有那么多人和事不得不让他骂声「混蛋」!
这是个令人愉快的春晨,路边野花开遍,青翠的草地上星星点点。篱笆内的樱草和野风信子连成一片,仿佛林里铺了一张绿色的地毯。马夫从马蹄中挑出一颗尖锐的石子。伯爵四处眺望,又愉快地望望自己的马匹。这一队马真可说是「绝配」,相信「乘驷俱乐部」里再也没有比这更相配的了。
为了舒展一下筋骨,他散步到草地上,不顾花粉沾到自己那双附有穗带的长筒马靴上。这双马靴曾因赛马冠军而大出风头。
他走到一堵砖墙旁边。这堵墙相当高,似乎围绕著达官显要富贵人家的大庭院。
砖薄薄的,岁月将原来的鲜红褪成深粉红色,表示这堵墙是依莉莎白时代建的。伯爵是一位古董专家。
春天的阳光照耀粉墙上确实美极了。他真希望自己家里那栋房子也是这种颜色。正思维间,突然有件东西从他额上飞过,只差几寸就打中他的头。
东西拍地落在脚下,他惊奇地发现那是一个皮包,并不太重,可是当作武器却相当危险。他找寻这东西的来源,赫然发现一个女人从墙上爬过。
先是看到一条很不相衬的长腿伸过墙来,然后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优雅地从墙上跃下,柔媚地平衡自己以防跌跤。
女子低著头寻找皮包,赫然发现皮包在伯爵脚下。
「真是危险到了极点。」伯爵冷冷地说:「假如那东西打到我的头,可能早被你打晕了。」
「谁知道会有人正好站在这个墙下?这里本来很可能会有人爬下来的嘛。」
她边说著边走近来。她把小软帽夹在腋下,秀发闪耀著金黄色的光泽。她按头望著他,眼如秋水,晶莹剔透。她斜院墙角一眼,透著些许调皮。嘴唇微翘,显得更俏皮伶俐。
她并不怎么漂亮,可是脸蛋相当迷人,跟伯爵以前看过的女孩子截然不同。
「离家出走?」伯爵猜测说。
「假如我可以从大门出去,就不必翻墙了。」
她边回答边弯腰拾起皮包,这时,她发现了伯爵的马。
「那是你的马?」她满怀敬畏地问。
「是的。」他回答:「马夫正在给马挑石头,你这条路可真难走!」
「哼!才不是我的路呢!」女孩子立刻反驳:「这些马真不错,我还没见过这么棒的马!」
「这是我的光荣!」伯爵嘲弄地撇著嘴唇说。
「你上哪儿?」
「伦敦!」
「那……请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我正要去伦敦。我最喜欢驾驭这么漂亮的马了。」她说著定近马儿,完全忘了皮包还躺在伯爵的脚下。
「我觉得我有责任问你为什么逃跑?从哪儿逃出来的?」伯爵严肃地问。
女孩已经走到马的跟前了。她伫足审视著马儿,眼楮充满光采。「真棒!」她叹息道:「你怎么找到这么相配的四匹马?」
「我在问你问题。」伯爵坚持著。
「唔?」她心不在焉地说:「我是从学校逃出来的。在他们发现我出走以前,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我不愿做这种该受谴责的事。」
「这话听来真是老古板。」她嘲讽地说,「假如你不愿意带我走,那么那个屠夫杰勃愿意。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挥之即来。」
「你跟他约好了?」
「没有。不过我跟他谈过他的马,我知道他会帮忙的。」她一边说一边望望前头,然后回过脸望著伯爵。
「请你带我走。」她几乎是乞求地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回去的。反正不是你就是杰勃带我走,但是我更喜欢坐你的马车。」她还说著,马夫挺起身子说:「老爷,一切都准备好了。」
女孩子依然凝视著伯爵。「求求你!」可怜兮兮的声音。
「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出走,假如我认为理由不充分,就再送你回去。」
「你不能这样奸诈!」她大叫:「我的理由很充分呀!」
「那就好。」伯爵咧著嘴笑了。
伯爵抉著她进入马车,解开缰绳。
马夫拾起皮包,放在后座。伯爵跳上高高的驾驶座,吆喝一声,绝尘而去。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伯爵才发觉他的同伴不是对他有兴趣,而是对他的马好奇。
「我在等著……」他说。
「等什么?」
「你知道等什么。我觉得你在使用缓兵计,只要拖延到差不多离开了学校,你就不必告诉我了。」
她甜甜一笑,嘴唇微翘,看来越迷人。「你真聪明。」
「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愚蠢。」伯爵尖刻地说:「到了伦敦你去找谁?」
他的旅伴轻轻地笑了。「但愿能告诉你是一个殷勤的公子哥儿,但是老实告诉你,假如有那么一位公子,我就不必偏劳杰勃或是象你这样的陌生人带我逃学了。」
「不找什么人?那你急著到伦敦干什么?」
「因为我太大不能再留在学校了。那个可憎的禽兽监护人硬要我把青春浪费在哈罗门。」
「哈罗门有什么不对劲?」伯爵问。
「没有一样对劲!闷得发慌,每个人都老朽迂腐不堪。我在那里过圣诞节,结果除了教区牧师没见到一个人。」
她的话尖酸刻薄,说得伯爵笑了起来。
「看来你在那个地方是受够了。」他说:「难道就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吗?」
「有些地方我的监护人认为不够远。」女孩说:「那个可恶的畜生甚至不回我的信,我提出的任何建议都被他的律师驳回。」
「他好象很无情嘛。」伯爵若有同感地说:「你现在回伦敦是决心当面反抗他吗?」
「当然不会,我不想接近他。我怀疑他不见我,也不跟我通信的原因是他正在侵吞或挪用我继承的遗产。」
伯爵若有所思地转过头看她,那项系著深蓝色丝带的软帽被压得扁扁的,那袭长衫看来单调平庸。
她激动地说:「你以为我看起来不象个继承人是吗?我连穿衣服都要经由表姊艾黛莉挑选,她已经快八十岁了,还得由‘监护律师’支配她的钱。」
她咬紧嘴唇,接著说:「上个星期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我所有的朋友——知心的朋友,去年都参加成人宴会了,我仍然在悲悼父亲的去世。我猜想,他们一定是想尽办法不让我出现在法庭上,但是今年,我相信我可以去伦敦了。」
「监护人凭什么拒绝你?」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从来没接到那个畜生一封信。自从圣诞节以来,我写了一封又一封,而他的律师只回答我说要我继续呆在学校,直到有进一步的通知。」
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一直等到现在,三个月了,最后我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要自己管自己的事。」
「你到了伦敦以后想干什么?」伯爵问道。
「我要变成一只‘流莺’。」
「流莺?」
「那是卡蕾的哥哥鲁柏特为她们取的名字,不过我相信还有另一种说法是‘风尘女郎’或‘神女’。」
伯爵吃惊得忘了执辔,马儿狂奔起来,他立刻收紧缰绳,然后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同伴说:「假如社交界不能容纳我,我就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
「我不相信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最要好的朋友卡蕾去年来看我时,跟我详细地说明过了。所有的公子哥儿都有情妇。大家都以为自己找的女人只属于他自己,不再属于别人。其实流莺只要姘上一个男人,还是可以再挑选一个小白脸玩玩。」
「难道你相信那种生活适合你吗?」伯爵斟酌字汇,小心地问道。
「总比生活在那个死气沉沉的老学校里来得精采。她们能够教的我都会了。当然,我对情夫也要小心地选择,以免浪费时间。」
「但愿如此。」
「能够为所欲为,你说多有趣!不再有人老是跟在后头告诉我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又不雅了什么的。」
「有没想过你会做些什么?」
「到宝松园去看看烟火,开自己的马车逛公园,每天晚上跳舞,自己拥有,栋房子,不必为结不结婚操心。」
「你不想结婚?」
「当然不想,那比当情妇还坏,永远跟一个男人绑在一起,哼!卡蕾说,好象女人光把这个社会当作结婚菜市场。」
「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每一个涉世末深的少女都在争相钓金龟,只要男的有地位,有财产,胖一点、老一点都没关系。还好我用不著想心这点,我自己有一笔非常巨额的遗产。」
「当然咯。对了,假如你真有那么多财产,监护人会不会让你用呢。」
「我说过了,他从不给我回信。律师告诉我清单已经进给他了,只要他签字就可以付钱给我。可是我需要马上得到现金。」
「你最好想办法得到那笔财产,总比干你说的那种职业强。」
「职业?」她怀疑地问,「流莺也算是一种职业吗?真有意思!」
伯爵想好好地跟这个好辩的女人抬抬杠,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默默地皱著眉头好象很专心地驾驭著马车。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任性的小泵娘解释。他确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多复杂。
他可以想象得到,她如果一意孤行,必定会发现置身于一群荒婬无耻的流氓太保之间,他们无所事是,参加飞车党,竟驶于乡道,目的只是寻找刺激。
「不告诉我名字?」过了一会儿他问。
「柏翠纳……」她欲言又止。
「应该还有个姓才对。」
「我已经告诉你太多私事了。让你知道太多是不聪明的,说不定你是我父亲的朋友。」
「那我更该劝阻你做那种不名誉的事。」
「没有人能阻止我。」拍翠纳说:「我下定决心,等到能自立,就要跟监护人周旋到底。」
「我想你一定没问题的。」柏翠纳微微一笑。
「不晓得你有没想到,说实在,我在逃学以前就准备好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什么准备?」
「我筹了一笔款项。」
「怎么筹的?」
「我寄了一张自己做的清单给律师。」
「什么清单?」
「有关书籍、制服,还有各种杂费的缴费单,我想他们一定会怀疑,可是他们会给得很爽快。」
女孩说得那么得意,伯爵也不禁微笑起来。
「我看得出你很机灵,柏翠纳。」
「不得不如此。」她回答道:「除了该死的表姊艾黛莉之外,我在世上是无亲无故。」
伯爵默不作声。半晌,柏翠纳又接著说:「相信我一定能拿到钱独立生活。只要我把自己弄成伦敦的话题,监护人就不得不把钱交出来。」
「假定他不肯?」柏翠纳叹了一口气:「当然,他不肯。那样我只好等到满二十一岁,才能获得一半;等到二十五岁,我就可以得到全部了。」
「我想,在所有遗言中,都可能有个但书——假如你结婚……」
「是的。」柏翠纳同意道:「可是我却不愿结婚,把所有的钱交给我的丈夫去支配。」
稍停,她又讽刺地加上一句:「他还不是会象我的监护人一样,把钱统统吞下,不给我分毫。」
「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样。」伯爵温和地说。
「卡蕾说,这个社会充满了‘淘金者’,一些纨裤子弟天天梦想著讨个富婆,我看当流莺还过得惬意些……反正我是当定了。」
「对男人你似乎还不太了解。」伯爵道:「我不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一个特别迷人的男人作情夫。」
相翠纳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不要向他提出什么经济要求,卡蕾的哥哥告诉她,他的情妇每年都向他揩一笔财产,她要马、车子、赛西亚的房子和许多珠宝,可是打死他也拿不出那么多。」
「我不知道卡蕾的哥哥是何许人;不过我以为他对公子哥儿的描写不尽可靠。」
「他叫维斯康孔勃。」柏翠纳说:「卡蕾说他是个时髦人物。」
这就是柏翠纳知道的所有资料!伯爵暗暗地想。
他认识维斯康,那是个相当乐天派的笨家伙。他很浪费父亲莫孔勃侯爵给他的津贴。他的父亲生活放荡,搞得圣詹姆斯俱乐部人尽皆见。
仿佛看穿了他的沉默中若有所知,柏翠纳问道:「你认识鲁柏特?」
「我见过他。」伯爵承认了。「卡蕾认为他会待我象丈夫一样好。他一直需要钱。可是我不要丈夫,我要独立。」
「我希望你了解,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伯爵说。
「那为什么有些女人会当流莺?」
「通常并不是因为拥有一笔遗产。」
「有遗产也没有用,假如不能得到手。」拍翠纳说得好象很合逻辑。」
「假如你听劝,」伯爵说:「我建议你,在做得过火以前先见见监护人比较好。」
「那有什么用?」柏翠纳激动起来:「他一定会气坏了,又叫警卫把我抓回学校,然后我又得重新再准备逃走。」
「其实只要说明你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呆在学校,而且同学都参加过成人舞宴,他会谅解的。」
「谅解!」柏翠纳嗤之以鼻:「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谅解!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男人这么多,爸爸偏偏要选他当我的监护人?我料定他是一个老古板、死脑筋,不知道什么叫快乐。」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这样?」
「因为爸爸自己过得很刺激、很冒险,可是他要保护我。他对我说过:‘宝贝,等你长大以后,希望你不要犯我犯的过错。’」
「他犯过什么错?」
「我不以为他有什么错。比起我自己犯的算不了什么。」
柏翠纳答道:「他为了美女跟人决斗过很多次,我想大概就是指那些事吧!」她感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摊出双手,耸耸肩:「不管怎么样,反正我现在是受那个畜生监护人控制。一想到我的钱锁在他保险箱里,或者压在他床底下,我就想尖叫起来。」
沉默了一阵子,伯爵首先打破寂静。
「我说过我不想卷入你的逃亡事件,我也没有承诺过什么,不过看在我们有缘相见,也许我能够跟你的监护人说几句话。」
柏翠纳吃惊地瞪大眼楮凝视著伯爵。
「你真要这么做?」她问,「你实在太好了!我完全改变对你的想法。」
「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伯爵好奇地问。
「我以为你是一个相当高傲不屈,充满智慧,可是对于无知无识的村姑又却相当谦逊的老头儿。」
伯爵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你是我一辈子见过最刁滑的小表,我不相信你对自己的计划是认真的。不过我看你的性情非常浮躁,又怕你会认真。」
「绝对认真。」柏翠纳肯定地说:「假如你去见我的监护人,我得先躲起来。万一他不答应,那他一定找不到我,我就可以开始进行计划了。」
「你的计划不但行不通,而且非常要不得。」伯爵严肃地说:「没有一个自称是淑女的人会想到做那个。」
「哈!」柏翠纳笑了:「我早知道话题迟早要绕到什么淑女的问题上:‘淑女不戴手套不可出门!’‘淑女不可以反问!’‘淑女走在街上一定要人陪伴!」
‘淑女还未成年不准参加舞会!」
「淑女的教条我可听够了。这些教条就是要女人过著最可憎、最无聊、最委屈的生活。我要自由!」
「你心目中的那种自由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因为你认为我是淑女。」
「是呀,你本来就是,这是你无法改变的。」
「除非当个流莺。」
她沉默了半晌,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干的,希望到了伦敦可以多看看她们。卡蕾说我马上就可以认得出来,因为她们个个打扮得时髦,很冶艳,旁若无人地在公园里驰骋。」
她停了一下,垂下眼睑,偷偷瞥了伯爵一眼,然后加了一句:「当然,她们是有绅士陪伴啦。」
「可是你指的那种女人不叫淑女,她们也没有你拥有的遗产。」
「想想那些绅士一定非常得意,否则不会又给马车,又给珠宝的。」
伯爵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她加上一句:「你的情妇一年要花费你多少钱?」
伯爵又吃惊得忘了驾驭马,尖锐地说:「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不要再谈这种女人了!你干你的去吧!你懂吗?」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柏翠纳说:「你很清楚,你没资格管我。」
「我可以拒绝带你走。」伯爵威胁道。
拍翠纳微笑地望望四周。
现在他们已经走到通往伦敦的康庄大道,这儿交通十分频繁,不但有私家马车,两轮的、四轮的,还有驿马车。
「假如我没有一点道德感。」伯爵断言:「我可以叫你下车,让你自已跳火坑去!」
「我不怕。假如你真要这样做也没关系。反正现在离伦敦很近了,我可搭便车,也可以雇一辆驿马车,走完剩下的路。」
「你到了伦敦准备住那儿?」
「旅馆。」
「不会是什么高雅的旅馆吧?」
「我知道有一家。」相翠纳说:「鲁柏得告诉过卡蕾,他有时候跟流莺到那家旅馆休息,所以我想他们不会拒绝我的。」
麻烦就是出在维斯康,伯爵愤怒地想道,他把妹妹的前途说得太容易了。
「有没听过日尔民街有家葛里芬旅馆?」柏翠纳问道。
他听过,也知道那不是单身的年轻女人该住的地方,至少不适合象柏翠纳这样年轻纯真的少女住。
「我要直接带你到你的监护人那儿!」伯爵大声地说道:「我要把你的处境告诉他。我想至少可以答应你一点,最起码他会听我说,希望他会做得合理一点。」
「看在你的显要身份,我想他会的。」柏翠纳想了一下又说:「可是你必须驾象这样漂亮的马车去才行。」
「你的监护人叫什么名字?」伯爵问。
柏翠纳没有马上回答,他知道她在考虑该不该信任他。
瞧她犹犹豫豫的,伯爵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该死!我是在尽力帮助你呀!」他说;「任何女孩子都懂得要感谢我。」
「谢谢你带我这么远。」柏翠纳从容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好象不信任我?」
「不是的,只因为我想你已经太老了,忘记年轻是什么了。」
伯爵模一模脸颊。「老?」他想:「三十三算老吗?」不过他想,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也许可以这么说。那是很公平的想法。
他注视著柏翠纳,从她眼里看出了她的淘气。
「你是故意激怒我。」他控诉似地说。
「好罢!既然你那样傲慢,又把我带得这么远来了,」她诉苦似地说:「教训我吧!就当我是个豆腐脑。告诉你,我可自以为非常聪明唷。」
「至少你正在计划做的事并不聪明。」他断然说。
「看来我正在受你的监护,」她揶揄地说:「而且还相当愉快。」
「啊?」
「你就跟神一样无所不能,永远不会踫到象我这种平凡,人所踫到的麻烦和困难——真想丢你一块石头!」
「你不是丢了皮包差一点就砸破我的头吗?」伯爵答道:「其实我真该例地不起,让你以伤害罪被捕。」
柏翠纳促狭地笑著说:「我不会束手就擒,我会逃跑。」
「有些事你似乎特别内行。」
「不管是哪一种新鲜事,我都不会干得太差。你看,现在我不是正坐在最漂亮的马拉的最漂亮的马车上吗?而且陪著……」
她没有说出口,转过头来望著伯爵。
第一次注意到那雪白的领结、高及腭骨的领子、丝绸料的骑马装、紧身的黄色衬衣、一头黑发、一顶高帽。
「你是个纨裤子弟。」她叫了起来:「我猜的不会错,我一直想认识象你这样的人。」
「不要谈我。」伯爵说:「你还没有告诉我监护人的名字,还有你的。」
「好吧!我愿意下这个赌注。」柏翠纳回答:「假如情况坏到不能再坏,我也会逃跑,你永远找不到我。」
「假如你破坏自己的名誉,弄得满城风雨,你的企图恐怕就很难实现了。」
她开始格格地笑了。「你倒很知进退啊!我喜欢你的机智。」
他的机智一直很受重视,在俱乐部里是有口皆碑。柏翠纳这种拙劣的赞美使他讽嘲地撇撇嘴唇。他没说话,等著柏翠纳继续饶舌。
「好,」柏翠纳叹了一口气:「我那个可怕粗暴的畜生监护人叫史塔佛顿伯爵。」
「果然没错!」伯爵心想。
以前种种历历如绘。伯爵的话,仿佛是挤牙膏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姓林敦,父亲叫洛基‧林敦,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柏翠纳瞪大了眼楮。
「很不幸,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我不信,这是不可能的!第一,你不够老。」
「刚才你还说我太老了。」
「可是我想我的监护人一定是老态龙钟,满头白发,手持拐杖的老头儿!」
「很抱歉,令你失望了。」
「那么,如果你真是我的监护人,那你把我的钱怎么了?」
「人格保证,原封不动。」伯爵说。
「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残酷?」
「老实说,我完全忘掉你了。」
柏翠纳好像受到屈辱一样显得十分强硬。他连忙解释道:「你父亲去世时,刚好我在国外,等我回来,还有许多私事必须处理。因为我刚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和产业,不得不暂时把你的事搁在一旁。」
「可是你却告诉律师,把我送到哈罗门渡假。」
「我告诉他用最好的办法处理你的事。」
「你认得我爸爸?」
「你父亲跟我在同一个团里。滑铁卢战争前夕,许多军人留下遗嘱。他们抛妻弃子,背井离乡,把一切后事托付给知己好友。」
「爸爸年纪比你大。」
「大多了。」伯爵同意:「我们一起打牌,对马很有兴趣。」
「因为你对马特别内行,所以爸才把我交给你监护,是吗?」柏翠纳苦涩地说:「不管他是在天堂或什么地方,只要他知道你把我搞得很惨就行了。」
「很奇怪你爸爸后来为什么一直没有改变遗嘱?」
「我猜他是没有找到其他更适当的人,也没想到会死得那么快。」
「是呀,当然没想到。是意外?」伯爵问。
「有一次爸爸跟朋友喝醉酒,回家的路上,他们打赌爸爸不能跳过一堵高墙,爸爸总是经不住别人一激,结果……」
「真不幸。」
「我很爱他。」柏翠纳道:「虽然有时候他很莽撞。」
「妈妈呢?」
「爸爸随威灵顿将军去打仗的时候,妈去世了。」
「只留下表姊艾黛莉?」
「是的。」柏翠纳换个口气说:「除了你之外,恐伯没有人会认为她跟任何年轻女人处得来。」
「我想我应该容许你自己找一个伴妇。」伯爵道。
「不需要。」
「你应该有一位。」伯爵说:「既然是你的监护人,我会尽快为你找一位。假如你高兴的话,我让你有一个选择的机会。」
柏翠纳怀疑地望著伯爵。
「你愿意在公开场合跟我吃饭?」
「我想我有义务,」他答道:「不过柏翠纳,我对你可是没什么企图,简直不能想像跟一个你你这种刚满十八的少女纠缠在一起的情形。」
「我不要做少女;我要做流莺。」
「再听到那个字眼,」伯爵坚定地说:「我就给你一巴掌。真为你受了那么多教育感到惋惜。」
「假如你再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柏翠纳反驳道:「我马上就定,让你永远找不到。」
「那我就把你的财产扣压起来。」伯爵说:「你已经指控过我挪用你的钱。」
「是不是这样?」
「不,当然不会,刚巧我非常富裕。」
「希望你马上把财产统统交给我。」
「我想等你二十一岁给你一半,其余的等你二十五岁再给你。如果你结婚,就马上全部给你。」
柏翠纳跺著脚,恨恨地说:「你只是学我的话说罢了。真后悔等杰勃的时候,没有弄清楚你的身份就跟你走。」
「你才幸运哩,」伯爵打趣地说:「恰巧我适时出现,又偏巧是你的监护人,好像童话故事一样,我挥一挥魔杖,你就到伦敦来,在白金汉宫向女王行礼致敬;假如你愿意,还可以晋见摄政王,那时你就进入公子哥儿们的社交场合了。」
「你是说假如我受你的监护,就会成为大家注目的对象吗?」
「当然,而且你还是个继承人。」
「我不想结婚,就算你给我找一位适合的对象也一样。」
「假如你以为我是在关心你的婚姻前途,那你就错了。」
伯爵说:「我要给你找一位护花使者。我的房子非常大,你可以暂时住在那儿,假如你对我恼火或厌倦,我会给你租一幢房子。」
「我可不可以再见列你?」柏翠纳好奇地问。
「不能经常见到。」伯爵坦白地回答:「我的时间排得很紧凑,有许多事情要办。而且,坦白说,我对年轻少女感到很烦。」
「如果你指的是我在学校踫到的那些女孩子,我一点也不奇怪。」柏翠纳说:「但是,她们毕竟会慢慢变成有智慧又机灵的女人,你跟她们在一块儿,一定会疯狂地爱上她们。」
「谁教你的?」伯爵又被吓倒了。
「卡蕾说,所有时髦的绅士都有情妇,摄政王不也是吗?而且所有最漂亮的女人都有情夫,对不对?」
「少提那个蠢女人的道听途说,」伯爵激动得要发怒,「这样我们相处一定会愉快多了。」
「那可是真的,不是吗?」柏翠纳问。
「什么是真的?」
「你跟许多漂亮女人相好过!」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柏翠纳不知趣地追问使得他火冒三丈。
「不要再说这些不正经女人说的话。」伯爵震怒了,「假如我带你去高级的社交场合,你还要提这些情妇啦,或者其他你跟我讲的下流人物,不被女主人赶出门才怪!」
「你很不公平,」柏翠纳抱怨道:「先头你不断问我问题,我都照实回答。反正我后悔莫及,一直没扯谎过。可是,请问,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监护人?」
伯爵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
「我不相信任何女孩子有你的机会而不会成功的,可是如果你的舌头不矫正矫正,我看你会失败。」
「在学校里我是很谨慎。」柏翠纳说,「我下过决心,一旦逃了出来,就要为所欲为,不管是对还是错。」
「你所有的态度都错了。」伯爵严肃地说;「一个教养好,行为端庄的淑女该参加成人舞宴,选择对象结婚,不该知道那些社会的黑暗面。」
「你是说流莺和风尘女郎?」
「是的。」
「卡蕾什么都知道。」
「卡蕾的哥哥很明显地对妹妹一点责任感也没有。」
「我感到鲁柏特跟我有许多共通点。」
「也许。」伯爵说:「在那种场合下,他会跟你结婚的。如果他将来继承他父亲的爵位,在商场上我又有一个可靠的盟友了。」
「去你的!」相翠纳尖叫起来:「你说话好像那些把女儿送到婚姻市场去拍卖的市侩。」
她激动地继续说:「鲁柏特要的是我的钱,而你以为我要他的地位。好,让我把话说明白,亲爱的监护人,我不愿意跟任何人结婚,除非我改变对男人的一切看法。」
「除了那位教区牧师外,你对男人一无所知。」
「去你的,你在用我自己的话来讥讽我。好吧!就算我不了解,但是就是在伦敦,他们总听说过爱这个东西吧?」
「很惊讶你也听说过。这是你第一次提到那个不可捉模的情绪字眼。」
「我思索过。」柏翠纳严肃地说:「想了很多。」
「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不过我感到自己永远不会体验爱的滋味。」
「为什么?。」
「因为在学校里,同学每次谈到爱,都显得非常感伤。
她们一谈到假日踫到的某些男人,个个都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她们往往在睡觉的时候把男朋友的名字塞在枕头下,希望晚上能够梦见他。卡蕾还被吻过呢。」
「可以想像得到。」伯爵揶揄地说。「她说第一次被吻之后,感到非常失望,完全不是想像的那回事。第二次好些了,可是也没有什么罗曼蒂克。」
「那她想像的接吻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但丁对贝翠丝,或是罗密欧对朱丽叶的感受。但是我相信平凡人是办不到的。」
沉默了一会儿,柏翠纳接著说:「决不让任何人吻我,除非我真正想要。当然我也很想尝一尝,那样就可以跟人家一起批评接吻的滋味了。」
「其实,你对人生一无所知。」伯爵刻薄地说:「你只知道卡蕾告诉你的。她那一套又是从她哥哥学到的二手货。我劝你重新体验人生,放弃那些成见。」
「当然,也许事实比我预期的要好。」
「但愿如此。」
「可不可以买许多新衣服?」
「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你肯花钱。」
柏翠纳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男人会用崇拜的眼光看我,欣赏我的风度举止。」
「到现在为止,我对你所说的还没什么印象。」伯爵批评道。
「还没有机会嘛。只要真正进入情况,我想我会自然些。」
「希望不会,」伯爵说,「你说的自然令我起鸡皮疙瘩。」
「你太认真了。」柏翠纳说:「我早说过,你已经忘了年轻豪放的日子。假如我真的去参加成人舞宴——你的建议,一定成为伦敦从来没有过的最突出、最轰动、最风靡的少女。」
「我就怕这个。」伯爵叹道。
「瞧!你又变得顽固高傲了。」柏翠纳嘲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