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感觉到医务室有人影闪晃,田安蜜上岸时,心头一诧,加快脚步,在沙滩留下午夜足迹。
仿佛在赶一个零时禁忌。安秦送走受伤的冲浪高手,坐回佛洛伊德躺椅里,就见夜海少了帆影。操帆高手走远了,瞧不清去向,却有抹倩影明显归来。
她奔跑在午夜沙滩,柔荑提著长裙摆、拿著繁花束,微步碎步地奔进他眼底深处。
他知道她是她,犹如她知道他是他。
越接近落地门,反倒不急了,田安蜜慢下步伐,安秦更加静定坐在躺椅里。
饼了零时,夜似乎没那么黑,天会一秒一分呈出亮泽。人啦,一直在等那一丝微光穿透心底。
安秦拿出口琴吹起曲子,(WishYouWereHere),他们都爱这首曲子。
田安蜜踩上台阶,在走廊脱掉沾满湿气、细沙的罗马凉鞋。
「果然是你在这儿,安医师。」她站在那里,不像个医师。「值夜班是闲差,旅店医务室少有入夜间求诊。」赤脚入内,及地裙摆遮藏不了忽隐忽现的粉红小脚趾。
「你掉两只鞋,等两个王子来寻你?」安秦挪移口琴,露出嘴来,像在开玩笑地说。
「安医师很喜欢童话故事?」不久前才说她像驯鹿,现在变成等王子的灰姑娘?田安蜜将手里新采的扶桑花插入桌上马克杯,走绕一圈,往躺椅后,打开治疗室的门。
有些器械被踫过了。她回过身,垂首,看著男人发丝浓密的头顶,说:「是不是没听故事,会睡不著?」
「我帮你值班,你上楼去念故事给海英听。」安秦坐在躺椅中,没转头,没用眼楮看著她说话。
「海英没有那个习惯。」田安蜜移身,站往办公桌边角,斜对躺椅里的安秦,没一会儿,她旋向另一侧,靠在落地门柱。
她果足无声,走动时,挎修白皙的小腿从草灰色裙袍后方开衩露出,他看见她的膝凹有些红,沉声说。「最好处理一下--」
田安蜜转过身,歪著头。「海英没有特殊睡癖,不需要说故事。」
「是吗……」安秦颔首,探出手指。「你的膝盖后侧--」
田安蜜微愣,偏转头颅,拉提一边裙衩,眼楮往下看。她在海上遭虫咬了!
蹙凝眉心,她走向办公桌,从桌上电话机旁的木盒里取了药膏。「这是溜班的惩罚。」她朝他笑了笑。
安秦听著她的笑语,唇畔浅浅勾挑。
她看见他的笑容,蓦地觉得自己好糗,别开视线,撩高裙摆,要上药,药膏掉了,她蹲下捡,站起时,有点笨拙地踩到裙摆,险些跌倒。
「这也是惩罚……」她自我调侃。
没人应声。安秦已走到她身前,把她拉往躺椅落坐,一语不发,接过她手中的药膏。他单膝跪地,翻撩她的裙摆,帮她上药。
淡淡的薄荷气味扬散著,她感觉男人指腹摩著她的肌肤,本该沁凉的药性变得刺刺烧热。
「安医师,你应该用棉花棒。」她低声细语。
长指在细致肌肤上停顿一秒,安秦沉应:「嗯。」指腹继续把药抹匀,直到药性差不多渗透肌肤,他才起身,还她药膏。
「谢谢。」田安蜜收取药膏,离开躺椅,走回办公桌前。
安秦看著她的背影,握了握手,握不掉指尖余温,反而掐进掌心,像烫著,他局促地松开手掌,不自然地张垂在身侧。
田安蜜放好药膏,慢慢转过身来。
他说:「很漂亮的杯子。」
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这个失眠,或者白天睡太饱的安医师,眼神瞟去沉来,她循著他,也睨向办公桌。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回答他--
「是克林姆系列,‘吻’,海英送的。」
他点头,眼楮仍旧定在同一处。
她接著道:「我跟你说过,我只是对特定香味敏感,不是对花过敏。」纤指从杯口挑起一朵扶桑花,凑近鼻端,又把它插在俏丽短发的耳鬓。
终于,他看向她,双眼对住她的美眸。「我知道,心蜜说过你对木犀种植物敏感。」
他说起她的姐姐,说不多,坐进躺椅,便没再说。
她默默摘下颊边微颤的扶桑花,插回海英送的骨瓷马克杯里。「可以多说些吗?」久久,她移动双脚,站到躺椅背后,道:「安秦,说说我姐姐的事,我和海英不同,得听故事才睡得著--」
「你姐姐要我有机会见到你,千万别请你喝茉莉花茶。」安秦这么说完,起身走离佛洛伊德躺椅,朝粉红木格子门出去。
他该上楼叫醒海英来帮她送宵夜,她的睡前故事,也该由海英说。
「所以、所以--」
海英坐在专卖店街「给最美丽的女神」前的自由露天座。像这种废弃船板、彩绘得美轮美奂、顶头开把洁白帆布伞的桌椅,在这平台石阶长巷的每家店铺门口都有好几张,不属于店家独有,是公共设施,供游客行人走累休憩歇脚用。
他们这一桌,四张椅坐了三张,大大扶桑花的桌面中央抽吐长蕊伞。这个时刻,无须打伞,太阳正以一种渲染的方式,将宇宙间的忧郁稀释。
天空、海洋流卷橘晕胭脂红,风吹过路树,拉扬一串轻快绿音符,飞鸟鸣啼唱和著。
顶端巷口那家店的红色烟囱,飘出面包香。他们的桌上,放著遵循古法烘烤的德国果麦面包,两杯只果茶被木头纹路的扶桑花瓣托著,五种颜色的抹酱沾料放在小小圆形水晶器皿,看起来像宝石,也像扶桑花上的露珠。
田安蜜啜口茶,稍稍移开杯碟,取面包切片,抹了鲜奶油和橘子酱,送至邻座正在啜饮热茶的苏烨面前。
「谢谢。」苏烨接手面包,说:「只果茶很好喝。」他穿著一件虫子钻出大红只果的T恤,实在很不适合坐在只果专卖店前。
海英说:「所以,你们在交往吗?你来与安蜜约会吗?」他吃著焦糖只果。
他的焦糖只果与别人的不同,选用甜度最高的蜜只果,非酸涩青只果,裹上浓稠焦糖,贴一层切碎的糖渍风梨,再裹焦糖,滚黏胡桃末,又上焦糖,瓖彩色糖珠与红糖花生,是艺术品般的绝妙点心。
苏烨医师放下茶杯,摇摇头,皱眉直盯海英咬只果的嘴。
「摇头是什么意思?」海英递了四分之一心爱甜品给对座的田安蜜。
田安蜜拿起小盘子,方便海英将只果放上。
「你们没有交往?」海英质疑,显然不信、不期待任何回答。
田安蜜咬下焦糖只果,只说:「研讨会还顺利吗?」
「顺利得不得了。」海英伸出握著焦糖只果木叉柄的手指向苏烨。「有苏医师的参与,增色不少,台上台下一片精采咧。」唇枪舌战差点没全武行。真不晓得苏烨这个问题医师是谁叫来的,他怀著敌意,存心要让安医师下不了台,也还好安医师是走过战场、从地狱活过来的那种家伙,没教苏医师称心如意。
「我单纯来看看安蜜,怎知踫巧遇上加汀岛医界盛事。」说得一副事不关己,明明在会场好像安医师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样子。
「我值完夜班就回家了,旅店柜台不知道,以为我去研讨会会场,才会请阿烨去那儿找我。」田安蜜什么事都不知道,真当苏烨「热衷研讨会」是巧合。
海英哼哼哼地笑。「阿、烨--」故意一字一顿,他说:「你以前对我舅妈发的研讨会邀请,从无作出回应过--」
「那种重大要事一般由我小阿姨和舅舅们处理,我不是一个对世界有任何影响力的权威医师。」苏烨医师好谦虚,这态度跟他张狂的模样,判若两人。他优雅吃著田安蜜为他抹好奶油果酱的面包,也跟他那张野性美的俊脸很不搭。
「所以,苏医师是眼红安医师如此那般有权威影响力,才在研讨会如此那般发功吗?」海英不客气地说了。如要说安秦的形象是站在雪原的玫瑰,这位苏医师就是杵在雨林叼雪茄的那种,两位医师出现在一个画面是很好看啦,但太冲突,差点让他这位加汀岛第一帅哥地位不保。
「你和安医师台上台下激烈交锋,火花四射,把本医师当什么?」海英其实最不爽苏烨。这个不速之客完全没将主持人、评论人放在眼里,单刀直入针对发表人,逞感到了喧宾夺主的地步。什么时候这么认真啊?此人非良医,据说他经常酒醉为病人开刀,这比把剪刀留在伤患肚子里恶劣!
「造成你的困扰,我很抱歉,海英医师。」苏烨语气诚挚。
海英不信苏烨这么懂礼貌,凉凉一笑。「我接受、我接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虚情假意地敷衍。
苏烨说:「关于安医师,我相当敬佩他,今日有幸遇上他本人,我是怀著百分百的景仰向他讨教,并非海英医师所言的眼红。」
最好是啦!海英举起捅穿焦糖只果的尖叉,敬他。「我就知道医师都是和平主义者,你当然不是故意找碴,哈哈哈……」
苏烨端起茶杯,喝一口田安蜜帮他点的只果茶。
「听起来,你在研讨会出尽锋头?」田安蜜眨著疑问的眼神。「我不知道你对再生医学这么感兴趣--」
「我也是听你说的。」苏烨放下茶杯,取一片面包,这会儿沾著橄榄油与红酒醋吃。
「我不记得我对你提过研讨会的事。」田安蜜皱眉吃著海英口味的甜腻焦糖只果。
苏烨眯细眼眸,看著「给最美丽的女神」隔壁的店铺招牌,问田安蜜。「要不要点杯咖啡过来?」
田安蜜没告诉过苏烨研讨会的事,但苏烨的确是从她口中得知安秦这个人。
那是几年前,田安蜜收到姐姐田心蜜报平安的信,她高兴地与他分享。他以为她在念信的内容给他听,越听越觉得她在说一个男人,那信不像她姐姐寄来报平安的家书,像情书,一封由她甜美嗓音对男人告白的情书!那男人,叫安秦,了不起的全科医师,无国界慈善组织成员!他隐藏内心的愤怒火种,被点燃了痛恶的火和烟从此烧焦他的心、弥漫他的眼。
「阿烨,我说我不记得对你提过研讨会--」
「忘记就好。」苏烨沉定神思,打断田安蜜的嗓音。「是我自己搞错。你要喝咖啡吗?」他站起,迈开长腿。
田安蜜盯著苏烨走往「咖啡香氛」的背影,美眸流转、偏光闪烁,直到他快要开那店门,她喊道:「我这个时间喝咖啡,晚上会睡不著--」
「你不是睡了一整个白天了?」海英说了句,转头高吼:「我要加很多炼乳!」
苏烨没回头,扬臂做个手势。
「他不是个好家伙。」海英打直腰杆,端坐,正视田安蜜。
「等会儿,阿烨帮你点的咖啡要是加了很多炼乳,他就真的是个坏家伙。」
田安蜜指指小点心盘里她吃不到一半的四分之一‘超级’焦糖只果。「你吃太甜了--」
「我觉得刚刚好而已。」海英执起她吃剩的,一口解决。
「杜老师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