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 第三章

就在发表专题报告的前一天,辛敏儿终于接到了元别浦的电话,告诉她古墓的3D动画模拟已经完成了。

她兴冲冲地赶到工作室,刚一进门,就看见豆豆朝她嘘了一声。

「辛小姐,元哥才刚刚睡著,行动请小声一点,要是现在把他吵醒了,他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他现在在睡觉?」辛敏儿压低声音问。

「对。元哥交代我们,等你来了,就把档案叫出来给你看。」豆豆蹑手蹑脚地把她带到元别浦的工作桌前,然后从电脑里把古墓的3D动画模拟档案叫出来。

「谢谢,我慢慢看。」辛敏儿拉开椅子坐下。

「要不要喝咖啡?」豆豆细心招呼。

「不用了,我早上才喝了一杯。」她笑著摇头。

「好,那你慢慢看吧。元哥说,你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就写下来,等他睡醒以后会再修改。」豆豆交代完毕后,转身回自己的座位去。

辛敏儿呆呆地盯著电脑画面,第一张是古墓全景,逼真得令她吓一大跳,好像身历其境一般,簇新完整的程度,更像是墓穴刚完成时的样子。

接下来的壁画,每一张都立体而清晰地还原了壁画原始的样貌,包括线条、色彩、衣饰。

看著静止的画面就已经让她惊叹不已了,当「静闽郡主」栩栩如生、皎洁甜美的容貌出现时,她整个人完完全全被震慑住,几乎不敢相信。

她知道元别浦是一个很出色的动画师,作品一直很受客户欢迎,他最擅长的是建筑物,可以无中生有地建构出一间唯妙唯肖的大型博物馆。但是她也知道,元别浦对于古墓,尤其是中国古代的墓室和文物,是完全没有涉猎的。虽然自己的女友是考古队员,但他也不曾对考古产生过一点兴趣。

可是现在,她看著精密细致的墓室、壁画和「静闽郡主」,逼真细腻的程度已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不敢相信这是只靠她拍来的几张残骸照就可以办得到的。

突然间,她发现古墓全景那张的石棺旁斜靠著一把弯弓,但是她拍回来的照片上并没有,当初她进入墓室时也没有看见这把弯弓。其实经过千年,木质弯弓早已腐化成尘上了,不可能有人知道当时的陪葬品还有一把弯弓的。如果没有人知道,那……元别浦是如何得知的?

难道元别浦自己搜寻到什么资料吗?

不可能。她立刻推翻这个猜测。才短短几天的时间,她不相信元别浦能做这么多事,何况这个小墓室的挖掘,连大陆当地的报纸都仅仅只有数行的报导,他是不可能找到任何相关资料的。

辛敏儿愈想愈感到骇异,一种不可解的恐惧在她心底膨胀开来。

她倏地起身,快步走到角落的沙发床前,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著熟睡中的元别浦。

他像是几天没刮胡子了,下巴长满了胡渣,身上的衬衫有两颗钮扣没扣好,露出了一片结实的胸膛。

辛敏儿低低地叹口气,他实在是个很迷人的男人,当初对他一见钟情,不只是因为他帅气的外表,而是他身上有一种现代男人没有的沉雄气度,有一种她喜欢的气质,像是古代领兵征战的将军股,英姿勃发、傲视群雄。

忽然,她注意到他脖子上挂了一条皮绳,记得他从不爱配戴饰品的。她轻轻拉起来一看,顿时惊愕得脸色骤变!

他竟然把古玉戴在颈子上!

看著已经脱胎的古玉,她浑身泛起一阵寒意,指尖微微发冷起来。

「别浦!」她觉得焦躁惶然,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辛敏儿叫唤的声音,正在建火车模型的豆豆和铁金刚惊讶地探出头来看她,然后彼此互望一眼,像在用眼神说:不是交代她不要吵醒元别浦的吗?

「别浦,我有话问你!」她轻轻摇晃著他,焦虑地喊。

元别浦蹙了蹙眉,睁开眼楮看了她一眼后,又再度闭上。

「我很困,有什么话等我睡醒再说。」他抓起抱枕把脸盖住。

「不,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问清楚!你为什么要把古玉戴在身上?」辛敏儿像没听见他说的话,迳自追问著。

元别浦不动,也没有回答。

「你居然还盘摩过它!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我?这块古玉并不是你的东西呀!」

元别浦倏地丢开抱枕坐起来,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我记得你说过,这块玉韘和象牙印是‘静闽郡主’之物,除了她,谁都不该拥有。」

「没错,但是‘静闽郡主’早就死了,而我是第一个发掘这些陪葬品的人,所以它们应该是属于我的!这些东西我只是暂时放在你这里请你帮我保管,你应该知道最后是要还给我的!」她不知道元别浦为何突然会对古玉产生兴趣,甚至看重到让古玉脱胎并随身配戴的地步,这意味著他要这块玉,要养这块玉了。

「那你开个价好了,我愿意跟你买。」他语气平淡。

辛敏儿震了震,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元别浦看著她的眼神很陌生,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看她的眼神一样。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块古玉?」她感到极度不安。「只要你能给我一个好理由,我会给你的,可是我要知道为什么?」

「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原因,就只是因为我很喜欢。」他无法对她说出自己这几天的梦境和心情,说了只怕会吓住她。

「这古玉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居然会让你很喜欢?」看多了出土文物的辛敏儿,觉得这件古玉实在没什么太特别之处。

「我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很喜欢罢了。喜欢一件东西,也不是非要给一个具体的理由不可。」他轻描淡写地说。

从来只热中于高科技产品,对古代文物不感兴趣的元别浦,居然会看中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古玉,这让辛敏儿觉得太反常了。

「好吧,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这件古玉,我可以给你没有关系。但是,我希望你把古玉拿去净化一下再配戴,毕竟是从墓里出上的,我怕你会沾染上邪气。」她认真的提醒。

元别浦淡淡一笑,没有多作表示。

「我刚刚看过你做好的影像档了,我想知道那把弯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凭空弄出一把弯弓放在石棺旁?我拍的照片里并没有那把弯弓。」

「那里本来就有一把弯弓。」他不假思索地答。

辛敏儿心头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那把弯弓是他放的。元别浦在心里说道。

「如果你觉得不妥,我可以把弯弓拿掉,你就当是我幻想出来的好了。」他深吸一口气,闭眸躺回沙发床上。

辛敏儿沉浸在不可理解的困惑中,她直觉他变得很不对劲,紧抿的薄唇透著漠然不可及的郁挹。

「别浦,你究竟是怎么了?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恼的事情?告诉我好不好?别这个样子,让我替你分担,好不好?」她急切地握住他的手,心慌得不知所云,觉得他陌生得令她害怕。

「我没事,让我睡一不好吗?」他轻轻把手抽回来。「档案我已经让豆豆转好了,你直接带走就可以。」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接连几日在梦中见到的景象,每一个片段都清晰如昨。每一次在梦中痛醒、每一次解开一个疑团。他就失魂落魄得愈加厉害。

这些虚无缥缈的前世预感,他无法告诉任何人,更不能告诉敏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遗忘前尘悲伤憾恨的记忆,平静地过完他的今生。

他连自己都帮不了,任谁也都是爱莫能助。

「别浦,你的态度变得很奇怪,你是不是……讨厌我了?」辛敏儿直接往最坏处想,忍不住哭出声来。

元别浦坐起身,无奈地把她揽进怀里。

「敏儿,别胡思乱想,我只是太累了。等我休息几天,你也做完专题报告以后,我们再计划出国玩的事,好吗?陆他轻哄著。

「好。」辛敏儿破涕为笑。「明天是我的重要日子,你来不来?顺便看看你的成果,好不好?」

元别浦笑著点点头。

「这块玉看起来是有灵性的。」她把他胸前的玉韘托在手心细细观察,沁色的地方似有光影流动,诡魅得令她不安。「别浦,你一定要拿去净化过再戴好吗?我总觉得这古玉有些邪气,不净化干净会害了你的。答应我?」

「好。」他言不由衷。什么邪气的说法,他是从来不信的。

不过,他确实必须摆脱前世的记忆纠缠。不管宁越和「静闽郡主」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动人的恋情,都与元别浦无关。

他是元别浦,怀中的女友是辛敏儿,他不能让属于宁越的前世记忆混淆元别浦的人生。

或许,玉韘的问题不在于净不净化,而在于他根本不该拿回它,因为那是属于宁越和「静闽郡主」的东西,不是元别浦的。

玉韘的命运应该是长眠地下,入土为安。

他不该惊扰。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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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越,救我——」

这已经是元别浦记不清第几次听见这个声音了。

声音似远似近,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畔呼喊,总是令他的心隐然绞痛。

他起身吞了一颗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

他希望不要有梦,不再做梦,但是,梦还是来了。

灵魂离开了身体,像化作羽毛般飞了出去,穿过黑夜迷雾,仿佛电影般疾速地掠过一些片断,那些属于宁越的悲欢岁月。

四周忽然静下来,静得除了自己凌乱急促的喘息声外,其它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他蓦然睁开眼楮,似曾相识的熟悉和寒冷迎面扑袭而来——

十一月的冬夜,入夜后的树林里凛寒刺骨。

宁越把火起得壮烈,驱走了一些寒意。

「很冷吗?」他把盔甲、战袍和弓箭卸在一旁,用力拥紧宫六如,以自己的体温温暖她颤抖的身躯,暖著她冰凉的双乎。

「不冷,你的身体很暖。」她贴著他的身体,脸颊磨蹭著他的胸膛,倾听著他规律的心跳声。

「饿吗?如果饿了,我想办法弄东西给你吃。」他轻轻梳理她散乱的鬓发。

「不,我不饿。天快亮了,等天亮以后再说吧。」她凉凉的指尖柔柔地抚过他脸颊上干掉的血迹,然后停在他的耳朵上,温柔地拧住他的耳珠。

宁越抬头仰望天上那颗闪耀著红光的恶星,它像豺狼凶狠的目光般,不怀好意地盯著他们。

「六如,等天亮以后,我立刻带你回我的家。」他不安地抱紧她,力道重得令地生痛。

「你的家?」她困惑地抬眼看他。

「是,我的老家。」他低下头凝视著她,温柔地扯唇一笑。

「我很小就离家了,老家有我爹娘,还有一个妹妹。」

爹娘……宫六如想起已葬身王宫的父王和母后,心像撕裂般痛楚。

「我跟著你,你去哪儿我都跟你去。」她抓住他的手放在颊边,如今,宁越是她此生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跟著我过的是平民生活,你可愿意?」

「如今的我还有选择吗?」她淡然一笑。「就算我还能选择,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定选择你的。」

「我知道,只是累你受苦了。」他在她耳畔柔声低语。

「平民夫妻与世无争,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便不是受苦。以后你不用征战,我也不必为你的性命担忧;你可以种种田,或是养些牛羊马匹,我可以替你缝制衣裳,做饭给你吃,我们……还可以养几个孩子。」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臂弯里。

宁越环抱著她,微微笑起来。

「睡一下吧,还要赶一天的路才能到我家。」

「好。」

他们紧紧依偎著入睡,静静等待曙色来临。

清晨的薄雾在树林间慢慢流淌。

战马不署地踏动马蹄,雾气被搅动了。

宁越敏感地睁开眼楮,他稍稍一动,宫六如立刻惊醒过来。

「怎么了?」她疑惑地看著他。

「嘘!也许是追兵,我们快走。」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到战马前,弯腰去拿地上的战袍、盔甲和弓箭。转过身时,他看见宫六如双目盯著前方,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

什么能令她感到如此惧怕?

宁越的心一凛,蓦地转头,见茫茫雾气申隐隐有个黑影,箭早一上弦,弦早已拉开,目标正瞄准著他!他一动,箭使离弦射出,破开浓雾直射向他!

即使在战场上,都没有比此刻这样接近死亡过。他侧身一闪,箭簇擦著他的胸前掠过,惊险中游开了一箭,但第二支箭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瞬间对准了他的背心射来!

杯箭术技冠群雄的宁越,拔箭速度再快也快不过疾若流星的这一箭了!他此时恐惧的不走自己将死,而走担忧自己死了之后,宫六如该怎么办?瞬息间,他朝宫六如瞥去一眼,眼中有忧惧、悲怆和绝望。

那带著诀别意味的一瞥,迅速被宫六如感觉到,一股急躁而恐惧的情绪在她心中骤然膨胀开来,她不假思索,朝宁越飞扑过去,替他挡下了那一箭!

鲜血瞬间从她口中喷出,染红了他的背。

宁越震骇,猛回头,快速地张弓放箭,躲在雾气中的黑影当胸中箭,坠马毙命。

「六如!」他抱住她,穿透过她胸口的箭尖抵住他的胸膛,尖锐得像要刺穿他的魂魄。

「别哭、别哭……」她痴痴看著他,眼瞳逐渐涣散,冰凉的指尖执著地拭去他脸上疯狂的泪水。

「六如——」他的热泪流淌下来,巨大的悲痛充塞在他的胸口。

「你不该死、你不该死的——」

「我心甘情愿……」她苍白的脸上浮起凄艳的微笑。

「为你死……我心里欢喜……你……莫要忘记我……」她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我怎会忘了你?生生世世我也不会忘了你的……」他声音哽咽,眼泪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放心地笑了,缓缓闭上了眼楮。

「风……风来了……」她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温热的身子在他怀中慢慢变冷,将他的心也凝成了冰。

他轻轻抱起她,跃上战马,带著她奋力奔驰,拼命地狂奔。

风在天地间呼啸著,切割著他的脸,把他的泪水吹散在空中。

忽然,风声静止了。

晨曦、雾气都消失了。

眼前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他突然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那时她才十四岁,笑得纯真娇憨,总是偏著头对他说——宁越,你不许娶妻,你要等我长大,我要嫁你!

他一直守著承诺,一直等她长大,但是现在,他宁可她永远远无忧无虑;永永远远不要长大!

六如——

他冷到了极点,像只负伤的野兽,发出痛苦的悲嚎。

元别浦从梦中乍醒,仿佛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他的身体。

六如——他感觉到她冰冷的身子就在他的怀抱中,她的香气是那么的接近。他听见自己的喊声,听见自己隐抑的哭声,那一个男人沉痛的哀泣。这一刻,他明白自己避不开、逃不掉了。前世的宁越爱上了宫六如。今生的元别浦,也爱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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