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客!稀客!」
范啼明静悄悄地出现,朗声笑道:「贵客光临,有失远迎,真是罪过!」
金元宝扯了默婵一下,总算将她的思绪拉回,羞赧地朝屋主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看在范啼明眼里,却觉得这对少年男女之间有著非比寻常的关系。
「你使这废园子重新点燃生机,」元宝有些佩服又有些遗憾的说:「不过,失去了那种鬼影幢幢的感觉,教我们想一探鬼迹都难上加难,未免美中不足。」
「那可真是抱歉。」范啼明好脾气的说。
「不必客气。」元宝大剌剌的说。「我有一事不解,一般人光听到‘闹鬼’就皱眉头,根本不可能买下闹鬼的园子,何独你与众不同?」
「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便宜。」
「只为了贪便宜?」元宝有点难以置信。
「不错。」范啼明一贯好耐性的说明:「同一笔钱拿进城里只能买回一间‘小窝’,在这儿却可买一座大园子,可说十分划算。我在北方长大,不习惯小小巧巧的房子,再加上我压根儿不信邪,人家不要的鬼屋反倒使我拣了便宜。」
默婵为难道:「元宝,他在说什么?」他说话太快了。
元宝慢慢的重述一次,默婵有些讶然的看著他。
「你是北方人?」
「本是南方人,在北方长大。」范啼明的惊讶更甚于她。「为什么我说的你听不懂,金少爷说的你倒懂?」
「早告诉你我听不见,」默婵低著头,犹豫的坦白相告:「我只能读你的唇来猜测你的话意,若是你说话太快,我就没办法了。」
范啼明这才明白她前日的异状都是有原因的,他暗惭自己以为她是头脑笨,原来……他不禁遗憾:如此美好的女孩竟是耳残的!
元宝发出正义之声:「喂,姓范的,我可不许你看轻默婵。」
「你阻止得了我吗?」范啼明朝她讽笑:「事实上,我敬重她更甚于你。」
「什么意思?」元宝嘀咕,难道这范啼明跟张师涯一样,独具慧眼?
「没什么。」他含糊地回答了一声,来到默婵面前,轻轻抬起她的脸,目光直看进她眼瞳中,慢慢地,咬字十分清晰地说道:「学读唇语万分辛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范某心中感佩。我会配合你的,来……」
「做什么?」默婵被他突来的「亲切」弄慌了手脚。
范啼明的表情有些神秘。「余寒花自杀的那个房间我刻意保留下来,不曾更动分毫。你想不想去一探究竟?」
元宝嗤之以鼻。「不是说你不信邪吗?」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范啼明轻轻松松地推翻前言,自顾转身引路,那神气,仿佛习惯了被人追随,没有一点犹豫。元宝气得牙痒痒,她最讨厌自以为是的男人,很想扭头便走,不甩他老兄的大男人姿态,偏偏不争气的好奇心又很旺盛,想查出闹鬼的真相。这时,就看出好朋友的重要性了,默婵主动拉她跟随范啼明的脚步,这个台阶太好了,元宝轻咳道:「既然你好奇,我陪你随便参观一下好了,我自己可是来过两、三次。」表明她不希罕。
范啼明停步回首。「看不出你见闻广博,如此,你必然知道,当年抛弃余寒花,导致她自杀的男人是谁?」
「我当然……不知道。」说也奇怪,怎么就没想到去探查那位负心的男人是谁?
默婵幽幽道:「其实事隔多年,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就算探查出真相又能如何?我们这些局外人也不过好奇罢了,找出真相又对谁有益?」
元宝反驳道:「追根究底,谋求公理正义,是人类的义务之一。」
默婵回以敬畏的一瞥,闻所未闻嘛!
范啼明暗自好笑:这小子讲起大道理来居然头头是道,其实根据她前日「声讨」何道尧的表现,所谓的「公理正义」不过是她用来满足自己、欺压别人的绝妙好辞!金元宝,才是那个背弃公理正义的难缠小子。
如果他晓得这小子其实不是小子,心里会平衡许多,因为,女人总是不理性的时候居多。大多数的男人都这么想。
「明兄。」何道尧忽然从他们身后冒出来,无声无息。
「你生肖属猫吗?」元宝不满。「老是突然冒出来吓人。」
何道尧对这小子爱理不理,哼道:「你自己听力不好,怪谁,江姑娘没被吓到,你这男人反而胆子小。」
默婵当下白了脸,元宝冲著他冷哼:「作贼的自然来无影去无踪,所以不是我们听力不好,是你们眼力太差。」
雌雄莫辨,自然是眼力欠佳。
范啼明简直拿他们没奈何,又怕默婵难堪……奇怪,他干嘛怕她难堪?基于同情吗?他拒绝用这类字眼。他无心多想,只道:「阿尧,金少爷和默婵姑娘想参观余寒花生前住的地方,由我带路,你负责去招待另一位‘贵客’。」
「也好。」
何道尧心领神会,转身要走之前朝金元宝看了一眼,微带讽刺的,也许是鲁莽的神气,眼楮眨了一下,似乎在说:居然有这么好奇的男人?早知道,就敞开大门,开放予人参观,兼收门票。
这一看,不免看得太久了一点。
元宝挑衅:「看什么看?」
何道尧把头抬得高高的,「是没什么好看!」走了。
居然敢说他——她——没什么「好看」,尤其在看了她半天之后。
「我敢说他有断袖之癖!」元宝指控。
开什么玩笑?范啼明忙撇清,「我保证他没有。」
「他一直盯著我这美男子不放,就是有毛病。」
「你也太乳臭未干了一点。」一种轻轻地微笑,嘲讽的或戏弄的,却隐藏在和蔼的笑容之下,朝「自恋美少年」送去。元宝的神经线不若默婵纤细,分解不出那种复杂的神色,照表面反驳:「自古分桃断袖之流均偏爱弱冠美少年,因为好骗嘛。」
「你认为你很好骗吗?」这句问得又快又冷淡。
「当然不,所以我一看就晓得他有毛病。」元宝得意洋洋。
范啼明没辙了。「那你以后就自动离他远一点。」也好让他耳根子清静些。
元宝岂肯轻易「成全」他人?门儿都没有。
「反正我已知道他有毛病,自会提防他,不上他的当,正好拿他来研究、研究,写一本有关‘断袖’的书。」不愧是金家的孩子,满脑子赚钱的绝活。
「请你别再自编自导自演了。」好修养的范啼明也差点翻白眼。
金元宝用同样奇异的眼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许我应该从你开始研究,因为你和‘何断袖’同住一个屋檐下,教人不起疑心未免太难,是不是呀?‘范分桃’?」
这是奇耻大辱!
范啼明深吸了口气。不气!不气!和毛头小子生气既无益于国家社稷,更提升不了社会善良风气……范啼明,你是想到哪儿去了?看来,他真是教金元宝气昏了头。
还是默婵姑娘善解人意,用她那种柔和的、安祥的视线轮流巡视两人,含笑道:「既然范公子家有贵客,元宝,我们下次再来。」
「不,不,」范啼明连忙挽留:「那也不算什么贵客,由阿尧去招呼即可。」
元宝难得附和道:「对嘛,走这一趟也挺累的,我才不要空手而返。」
默婵便不再言语,只要他们别再争执即可。
范啼明在前引导,绕过茶厅和正厅,往后院的堂楼行去,一路对默婵小心呵护,有心介绍风景时必停住脚步,与她四目相对,轻声慢语:「我尽量保持余园的原貌,不作多余的更动,看来还满自然的。」
「我看是欠缺银两吧!」元宝泼人冷水从不费力。「所谓的‘自然’就是不精致,差不多能见人的意思。若是有钱,不信你不将它整治得焕然一新,然后到处炫耀。唉,怪不得我爹信奉‘拜金教派’,自封教主。有了钱,万事圆嘛!」
「元宝!」默婵似嗔似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可别成为第二号小教主,要知道‘有钱难买心头愿’。」
「人不为利,谁肯早起?」元宝虽然不似老爹拜金成了一种瘾,却也了解金钱之好用,也从不遮遮掩掩故作清高。「只有像你这种养在深闺里的小姐,才食米不能米价。‘人心节节高于天,愈是多钱愈爱钱’,等有一天你有钱了,就晓得爱钱。」
默婵茫然。「我只是一名孤女,跟有钱扯不上关系。」
「常言道:田怕秋日早,人怕老来穷。你记得要出嫁时狠狠敲张师涯一笔嫁妆,反正他有的是钱,不敲白不敲。」
「元宝,你……」默婵听得目瞪口呆。
「人无横财不定,马无野草不肥!你千万别心慈手软假客气,白白便宜了那群花花草草。」元宝继续给她洗脑。
默婵开始感到啼笑皆非了。怎么话题扯到这方面来?
范啼明若有所思的看著她俩,问得极自然:「金少爷的论调太古怪,怎么默婵姑娘出嫁要去向张师涯要嫁妆?」
「你不知道吗?她的大姊是张师涯的元配,我的大姊则是二房。她自幼养在张家,自然生老病死都要张师涯负责。」
这话近乎无赖,元宝却讲得好像理所当然。而要求一个男人负责一个女人的生老病死,只有一个方法:嫁给他!
「你少胡说了啦!」默婵红著脸斥道。
范啼明帮腔道:「‘巧嘴八哥说不过潼关去’,姑娘不必理会无稽之言。」
「哇,你损我?」元宝索性明快爽利,马上舌尖吐刺:「似你这等人,是‘水上浮油花,有油也有限’,顶多小康而已,默婵,你千万不能对他有好印象,张师涯和大夫人绝不肯让你降格以求。」
话题愈扯愈远,默婵翻眼凝视天空云彩,置若罔闻。
范啼明则煞感有趣。照理说,他与这两人压根儿不熟,金元宝的想像力却好比「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三峡水一般急速,一下子便扯上婚姻之说,也太会扯了吧!或许该说,金元宝直觉敏锐,他确实对默婵怀有极其复杂的兴趣。
「元宝,不要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默婵情绪丝毫不受波动,柔柔轻轻的说:「如果你再东拉西扯,恐怕到天黑都走不到余寒花的房间。」照理说,她是非常羡慕正常人能够滔滔不绝,但千万别是废话连篇,那会使她「庆幸」自己的失聪。
元宝难得顺从民意:「那就暂且放他一马吧!」
范啼明很有风度的领前带路,这回,直接走到处荒僻的小院落,早先若有种植些奇花异卉,也因缺乏呵护老早死灭了,反而一些野草野花不请自来,不需玉手施舍雨露,自然活得比有主的名花生机勃勃。
院子里有一连三间的小姐闺房,外表看起来污损斑驳,损坏的窗棂没有修好,两扇房门有一扇不见了,另外一扇被拆下来搁在墙角,免得晚风吹拂时便咿呀作响,隔著一个院落,听著好像鬼魅之声。
「喂,姓范的!」元宝皱眉捂鼻子,不觉间流露出女儿娇态,嗓门提高了点:「你保留‘原味’也保留得太彻底也吧!起码也该粗略打扫一下,一股陈年乌浊气,谁受得了呀!」
范啼明笑得好生无辜。「我以为你会很激赏我保留〔古迹〕保留得很好,绝对的忠于原味,不添加人工色彩。」
元宝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捞出手绢捂著口鼻。反而默婵把一条粉红的绢丝手帕拈在手中,忘我的踏进蒙尘的香闺,在悄悄的拭泪呢!
试想余寒花的一生不仅短暂,而且孤独,幼失怙、弟失踪、母病亡,再没有一个可以说心事的人,若是良缘能谐倒还好,偏偏遇人不淑踫上负心汉,如何不心寒、心碎?
范啼明轻拍她的香肩,凝望她泪光莹莹的明眸,口气有些感伤的问:「为余寒花的薄命垂泪吗?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觉得难过。」默婵拭干了泪,走出房门,不忍再看,再看也看不出结果。薄命的余寒花为了负心男人而死,而嫁得如意郎君的江庭月,多少人欣羡,却也时常在夜里欲泣,算是好命还是薄命?
正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确定了?」何道尧在他身后道。
「确定了。」目送那对少年男人远去的背影,范啼明脸上那股子亲切的笑容正逐渐消失中,声调转为清冷。「林老头没撒谎,江默婵是张师涯的小姨子,当年,张师涯就是为了迎娶江庭月,抛弃余寒花,逼得寒花走上绝路。」
默婵和元宝作梦也没想到,余寒花之死,罪在张师涯!
「我不懂,」何道尧疑道:「据林老头说,张师涯和寒花是情投意合,为何后来却冒出一个江庭月,若说变心也变得太快了吧?江庭月的条件并不好,娶了寒花反而可以接收余家全部的产业,抛弃寒花于情于理怎么也说不过去。要说他迷恋江庭月已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不惜和寒花恩断义绝,这也不对,他婚后一年即开始纳妾,既然如此,大可把寒花和江庭月一起娶回家中,岂不两全其美?」
「我不知道。」范啼明转过身来,盯著他看。「你想,张师涯会把真相如实告知吗?他肯自毁名誉吗?」
「换了我也不肯。人死如灯灭,再也照不出影儿,大可把一切罪过推诿绪死者,说她性烈如火,不肯两女共事一夫啦等等。」
「不,寒花是非常温柔的女孩,我知道。」范啼明几乎是伤痛的自言自语:「因为我正是当年失踪的小男孩,余家的独子,余寒花的亲弟弟。」
何道尧拍拍他的肩膀,表示他了解他的心情。
「居心叵测的林苍泽灌了我迷药后,将我卖给马贼带到北方去,我一直想不透他干嘛不干脆把我杀了算了,今天我也回来找他算帐。」
「他只是贪心,却还没那个恶胆。」何道尧哼著一声,道:「你能从杀人不眨眼的马贼手中苟活下来,也算福星高照。而那个恶舅林苍泽呢,即使你不回来,也自有报应等著他,你看不出来他正在走霉运吗?」
「你指的是他继室甘灵妃?」
「那个女人看就是个祸水!」何道尧简单明快的说:「昨儿个,林苍泽准备下乡三天巡视田产,被我半路劫来,昨晚我立即上林家夜探,结果你猜我看见什么?甘灵妃和他们的总管巫白介睡同一个被窝!」
现世报!范啼明差点脱口而出,又咽下去。
「我还听到一段很有趣的话。」何道尧扬了扬眉毛。
「什么话。」
「甘灵妃说:‘为了能与你长相厮守,又能继续过著如今这般的好日子,我可是费尽了心思,总算想出了一招妙计。’而巫介白挺恶心的说:‘小心肝,我早知道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一片真情,你就快点告诉我吧!我什么都听你的。’甘灵妃娇笑道:‘我不是要说了嘛,瞧你猴急的。’巫介白乘势又是搂抱又是亲嘴的,恶心的肉麻话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甘灵妃大受感动,主动献身……」
「你不能说重点吗?」范啼明大是皱眉。
「我就要说了嘛!」何道尧回瞪他一眼,兴致勃勃的往下说:「终于,甘灵妃说出她的妙计:‘你的儿子巫起扬今年也二十了,相貌堂堂,体格又健壮,正配软弱无能的林翦冰,只要他们两人成了亲,等林老头一死,林家的财富够咱们享用一辈子。’巫介白喜出望外,又有些犹豫的说:‘怎么说,林老头都是个小财主,怎么会把独生女嫁给总管的儿子?’甘灵妃说:‘不是嫁,是招赘入府。嫁出门自需求门户相当,可他偏偏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生怕老来无靠,想招婿在家,就顾不得门当户对那一套。试问哪个富家子肯让人招赘?所以,你儿子就有机会了。说到底,不就是要靠我这张嘴吗?’巫白介自是千谢万谢,突然他想到什么似的说:‘不过,老爷对起扬这孩子没什么好印象,骂他是小流氓,三番五次要赶出门,幸亏你求情。说来起扬这孩子也真是不争气,我一心巴望他多读点书,若能求个一官半职那最好,再不济也能在衙门里讨个差事,混一碗公家饭吃。他却是学文不成,跟那个没出息的老镖师舞枪弄棍的,你想做镖师的能有几个好?真好的话,也不会弄得一脚残废,到如今三餐不济,骗我那傻儿子常拿东西去孝敬他。’甘灵妃打断他的埋怨,笑道:‘就是这样才好。他成天往外跑,不会注意到我们在干什么,一旦成了林家人,自然也管不到我们双宿双飞,我们爱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岂不好?’巫介白拍掌道:‘果真好!丙真妙!败家子也有败家子的用处,我没想到,却教你想到,不愧是我的女诸葛!’甘灵妃点了一下他额头,娇笑道:‘你呀,迷汤少灌,马屁少拍!只要林老头一死,我大权在握,要林翦冰站著死她不敢躺著死,一样要乖乖让我摆布,林家产业到头来全是我的了。’巫介白涎脸笑道:‘我的皇太后,你可别忘了我的功劳。’甘灵妃笑得更邪门了:‘这得看你的表现罗!’巫介白马上以身相报,颠鸾倒凤了番……我不敢再往下看,怕长针眼,只好打道回府。」
何道尧说书般的说到告一段落,该喝一口茶了,老天刚巧下起雨来,「无边丝雨细如愁」的那种,当不得水喝,拉著范啼明进屋,灌下半壶茶水,煞是舒服,他满足的吁出一口气,下了最后的评断:
「总而言之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年林苍泽不择手段的谋人财产,焉知他身边的人不会有样学样的打他主意?」
简直是唱作俱佳!何道尧给自己评了满分,若是缺少掌声未免美中不足,这一看,却见范啼明站在门口发愣。
「喂,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外面在下雨呢!」范啼明突然道。
「是在下雨,怎样?」
「她们没带伞。」好像这一句足以说明一切。
「谁?」何道尧一时反应不过来。
「刚才那两个小泵娘。」
「两个小泵娘?谁跟谁呀?」
「你真胡涂!江默婵和金元宝才刚走,你马上就忘了。」
「胡涂的是你,金元宝明明……你说,她是女的?」
「如假包换。」
何道尧呆了一呆。「可怜!」
「什么?」这次换范啼明一头雾水。
「她未来的老公好可怜!」
「神经!」范啼明笑骂一句,往外走去。
「明兄,你上哪儿?」
「我不放心,跟去看看。」范啼明走没十步,又回首道:「记得送饭给林老头,此外,什么都别告诉他。」
「你当我是牢头啊?」何道尧叨念一句,但见范啼明已经走远,没奈何,耸个肩,摇摇头。「不是要报复张师涯害死寒花吗?江默婵是张师涯养大的女孩,为何反而对她亲切?」他可不以为范啼明会为了「不良少年」金元宝冒雨出门。
不对,该说是不良少女才正确。
「谁肯为她辛劳?为她淋雨!呸,只有鬼迷了心窍才会娶她!」
何道尧也真小气,一得知「小表仇人」其实是个女娃,立刻将她贬得低低的,活似鬼见愁一个!
「跟我的霍香比起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他嘿嘿笑了起来,思及意中人,心里顿时暖呼呼的,下点雨算什么,反正淋不到他。至于范啼明那个傻瓜蛋若还不晓得多带两把伞出门,这回他可不管了。
「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这不是无情话,而是洞悉世事之后的最高处事原则。
尤其扯上一个「情」字,谁插上一脚谁倒楣,轻则吃白眼,重则给踹回原地,何苦呢?
「明兄啊明兄,你别是对张师涯的姨妹动了心,这一笔烂帐,如何了结?」
专注于为友哀悼(少不了掺杂些幸灾乐祸)的何道尧,没注意到一股潜伏于余园中的诡秘气氛,高大的鬼面黑袍男子大剌剌地伫立在窗外,活像他才是屋主,而何道尧是闯入者。
「只有鬼才敢娶她吗?哼!我刚巧就是那个鬼!」鬼面男子闷声低哼道。
何道尧忽然打个冷颤。「奇怪,怎么突然变冷了?」
表面男子早已消失于苍茫雨幕里。
踏出余园才一会,猝不及防地飘下一阵小雨,缤缤纷纷地洒落在这人迹鲜少的乡道上,风自身旁旋过,带来一丝凉意。
元宝穿著男装比较方便行走,不似默婵长裙曳地,一旦被雨打湿,裙摆黏在腿上好不狼狈,加上自幼缠足,走在湿滑的泥土路上,一不留神便跌跤!
「默婵,你要不要紧?」
「我没关系。」
元宝借力给她,她作势要起,由右脚踝处传来一阵抽搐剧痛,又跌坐回泥地上,疼得要掉眼泪,她知道,自己被雨迷蒙了视线,踩到地上的凹洞里,扭伤了脚。
「元宝,我的右脚扭伤,没办法走。」
「那怎么办?」金元宝感到相当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
长久以来,她不止一次埋怨亲娘为了夺产野心及巩固自己在金家的地位,生下她却谎报是男婴,直到六年前生下弟弟,才让她恢复女儿身,却也错过了缠足的最佳时机,害得她一双大脚丫时常被姊姊们取笑。
而如今,她反而庆幸自己一双大脚,也才领悟到缠足对女人是一项行动上的剥削,使女人行动不便,乖乖听命于男人。
她提出建言:「我回去余园找人帮忙好了。」一时忘了默婵听不见。
默婵的两眼闭著,额上疼得冒出的冷汗也立即被雨水洗去,冷静的回想离此最近的一户农家姓李,李大娘种的黄瓜最甜脆了,跟她说过两次话,是个满热心的妇人。她想可以叫元宝去李家,他们有板车,可以运载人。
「元宝,我想……」
言犹未毕,她感到有人欺近她,一下子将她凌空抱起,吓得她屏住呼吸,直到看清来人,才吐出一口气:「是你!」
范啼明低声道:「我不放心,赶来看看。」
他们一时沉默起来,默婵咀嚼他话里的情味,她的脸颊马上红了起来。
「你会淋雨的。」她看到丢弃一旁的油纸伞,呐呐道。
「不打紧。」
金元宝发觉,这两人之间似乎笼罩著一股奇异的吸引力,这是她不曾感受过的,却是瞧著也兴奋的感觉,她睁大了两眼,痴痴地看著。
但愿是好戏连台!她想。
等回到住处,默婵在元宝和冷翠的协助下换了干净的衣物,但是她的脚伤却需去城里找医生来。范啼明出声说他略识跌打损伤的治疗法,自愿帮她看。默婵一百个不愿意!让一个男人瞧见她的三寸金莲,羞也羞死了。
「默婵姑娘,你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脚肿成猪脚吧!」
这个男人说话可真毒!默婵还是摇头。
「去城里请大夫,哪一个不是男的?」范啼明一针见血的说。
「那不同,有几个老大夫……」
范啼明快言道:「若是你觉得我冒犯了你,大不了我娶你!」
默婵以为自己弄错了,一时瞠目结舌。
元宝乐得扇风点火:「好也,好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她很是鸡婆的拉高默婵的裙摆,露出一双金莲,把右脚挪递给他。
「你干什么啦!」默婵几乎失声尖叫,右足已被男人的大手握住,努力想挣脱掌控,却只有更痛的份,她气得要掉泪。
范啼明安抚道:「你把我当作一名大夫吧,默婵姑娘,别与自己的伤势过不去。」她不再挣扎,任由他摆布。瞧他蹲在自己面前,神情那样温和、诚恳,还有一些……怜惜?啊,她不敢往下想,这太不正经了。
月光在房里洒下一片银光。
默婵躺著只是躺著,一心的凌乱,总觉得他那张温柔的笑脸仍在眼前,一动也不动的盯视著自己,他的眼神好复杂,她解读不出,只感觉一簇凝走的火花从他浓淡适中的剑眉下闪迸出来,俊脸上有著一股摇撼不动的力量,虽说只是匆匆的一瞥,随即又垂首为她推拿脚伤,然而,仅此一瞥,在感觉里似乎已抵得过千年。
她不自觉地坐起身子,摩挲裹著白布的脚踝,已不大痛,跟平常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是,就是不同,那力量拿捏得十分准确的男人的大手,留下那股炙人的温热,通过她的血脉,深印在她的心版上,滞留不去。
这一思量,又使她的心轻轻的、轻轻的战栗起来。
如果这是心动的感觉,因何来得全无征兆?要来的,终究这样的来了。
十八年来,她的心像一池深宅大院内的池水,就算偶有波纹,也不过是冬风吹拂,雷雨叮呼,激荡不了多久,又复归沉寂。她一贯是静息的,令人舒泰的,在生命的漩涡中随波逐流,连挣扎都没有,也不知道最终的归宿会在哪里。
她这才想起十几年来,自己只是别人精彩生命里的一个点缀,一件中看不中用的香扇坠子。真正属于她的欢笑,只有母亲在世的那段幼年记忆,再往后的日子,尽避表面上嬉笑著、同享著荣华,悠悠哉哉,久了,疑真似假,疑假似真,再也分不清了。但总是孤寂的,和眼见的一切都隔著一层透明的薄纱,仿佛在戏台下观看台上的富贵荣华,说到底,与己何干?
自己守著一片孤寂的心田,从没有谁能闯进来。
可是,那张还算陌生的脸,却突然的闯入,使她极度的惊喜,也极度的骇怕,在恍惚的情怀中,尝到了进退失据的苦涩滋味,她有时茫然,然而,有份意识愈来愈清晰:自己是配不上他的!
除了晓得他的姓名外,他来自何方?靠什么维生?由北方来到江南,是暂住或久居?她全然不知。可是,她直觉他是不平凡的,至少和平凡的自己比起来,他很不平凡。
默婵坐在那儿,静静的坐著,好一会儿没有意识动静。
「咪呜!」
蓝丝跳上床,准备窝在女主人怀里作好梦,昨晚被金元宝踢下床去,它记恨的到今天都不甩金元宝一下。
「蓝丝,怎么今天都不理我?」默婵移转注意力轻声喃语。
蓝丝傲慢的瞄了她一眼,在自己的老位子上窝成一团。
「你这家伙!」
默婵笑著躺下来,将它圈入怀里,抚模它软如丝绸的蓝毛,它倒是很享受的没有拒绝,不一会,沉入睡乡。
「是该睡了。」她像在说给自己听。
为什么傻傻的想得那么远呢?人家只是出于好意为她治伤。这样的一转念,脸蛋儿在暗夜里羞红了。
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半梦半醒间仿佛感应到某种动荡,也不认真想弄明白,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反而睡得更沉了。
清醒时,已是日上三竿,蓝丝早溜走了。
默婵想起身,有个人影晃动到她面前来,香风袭人。
「姊姊!」她怔愣住了。
修饰得雍容华贵的江庭月,眉尖轻蹙了一下,走出房外,让女仆伺候她。
默婵的心一凛,她的宁静日子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