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梦录 第六章

「小阿姨要出去?」

秦亚在楼梯上停下脚步:「嗯,和朋友有约。」

「是不是和杜辛?」

「不是,除了杜辛之外,还有很多朋友,你怎么会这样问?」

小楼犹豫了一下,往楼下看看,知道家里的人都不在,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小阿姨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杜大哥?是不是真的很爱他?」

「这是你第二次问我这种问题了。」秦亚怪异地看著她:「怎么,你对我的感情生活很感兴趣吗?」

「是不是嘛?」

秦亚看了看手表往楼下走:「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大人的事你不必这么关心,联考不是只剩下几天了吗?还不赶快去念书!」

「阿姨!」小楼跟了上来:「你回答我嘛!」

「好!是!这样好不好?可不可以放我走了?我已经快迟到了!」

「没有他你会伤心?会死吗?」

她一愣,终于停下脚步:「什么意思?」

小楼犹豫了一下,鼓足了勇气面对她:「你不是一直在强调理性之爱吗?既然那么理智,那么没有他你也不会怎么样对不对?既然不会怎么样,那么你能不能离开他?」

她转过身:「你是在替谁说话?」

「我……」

「替何飞雨?」

「不是!」她用力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也算是。」

「那很好。」她十分不悦地回答:「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杜辛我的确不会死,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失去谁就活不下去那种事,爱得死去活来的年代已经离我们十分遥远了;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没有我,杜辛也不可能和你那个小朋友在一起。因为杜辛和我一样现实、一样理智,我知道我们在你们的眼里看起来象冷血动物,但是以后你就会明白,这是好好活下去唯一的方法!」

「我永远不会明白,也不想明白!既然你爱杜辛的程度不如小雨爱他的程度,为什么你不离开他?你没有他不会怎么样,可是小雨没有他会死!」她嚷起来。

「什么意思?她告诉你她没有杜辛会死?」秦亚冷笑:「荒谬!这年头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荒谬!」

「她没有告诉我,她不需要那样告诉我!」

「既然如此,你还替她担什么心?」她往外走。

「小阿姨!」

秦亚叹口气,强忍住满腔的不耐烦转过身来:「小楼,你不要无理取闹,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就算没有我,杜辛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两人相差太远了,那是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你懂不懂?」

「我不懂!」

「懒得理你!」

「小阿姨!」小楼奔了上来拉住她:「求求你,你离开杜辛好不好?反正你们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个你真正爱的?为了理智而结婚会很惨的……」

「小楼!你越说越离谱了!」她板起脸:「再不让我走,我要生气了!」

「可是……」小楼看了她一眼,终于轻轻放下手,沮丧地让到一边。

秦亚于心不忍地轻轻拍她的脸:「会不会幸福要以后才会知道,你劝劝你那个小朋友,叫她不要傻了,去找个同年龄的男孩谈恋爱,杜辛对她来说太老了。」

「也许吧……对不起。」

「没关系,快上楼去念书吧!」她说完便匆匆忙忙地出门,再也没望她一眼,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小楼叹息,走到沙发上坐下,忍不住有些伤心。

不懂,也不想懂,或许终她一生,她都无法明了他们那深奥复杂的感情观与生活观。

「小楼?」

她抬起头,小雨站在她的身畔,那淡淡的紫影尚未完全褪尽。「小雨?你怎么来了?」

「来向你道别。」

她沮丧地垂下头:「我最近真是痛恨这两个字!」

「小飞来过了?」

「嗯。」

小雨同情地坐下来拍拍她的肩:「不要太难过,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什么余地?」她望著她,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你和杜辛有希望了?」

她涩涩一笑:「不是我和杜大哥,而是你和小飞。」

「我不懂。」

小雨轻轻拍拍她的头:「什么都不懂,小傻瓜!」她柔柔地笑了笑:「你可以留他啊!我们只要得到人类的真爱,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人了;而你那么喜欢他,当然可以让他留下来!」

小楼的颊蓦然红了起来,有些害羞地垂眼:「我又不是没试过,是他不肯,他讨厌这里,一直想回去,我不能勉强他留在他讨厌的地方。」

「你别听他瞎扯!他才不讨厌这里,只是胆小,不敢问你是不是喜欢他,他笨你跟著他一起笨呢!结果两个都是笨蛋!」

「小雨!」

她顽皮地朝她皱皱鼻子:「难道我说错了?本来就是啊!两个胆小表!」

「那你呢?还不是一样,你明明知道杜辛只是胆小,顾忌太多,你为什么不去骂他?好好痛骂他一顿,把他骂醒!」小楼有些气愤地轻嚷:「你这样就不胆小吗?任由自己消失才是胆小!」

她沉默了一下,缓缓悠悠地叹息:「不一样的,杜辛他是成年人了,他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他不想背负太多感情;而我的感情对他来说是太沉重的负荷,爱上我,他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那是他所不愿意的,这是他的心告诉我的,我怎么能去勉强一个向来理智的人为了我而失去理智呢?那是办不到的。」

「那你怎么办?」

她耸耸肩,笑容中有无限的伤痛:「这是无法逃避的命运,我会接受它。刚刚你和你小阿姨说的话我会听见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但是她说得对,就算没有她,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小雨……」

「不要伤心嘛!」她轻轻摇头:「我一点都不后悔!真的!因为这是我自己所选择的命运;可是你和小飞不同,你们可以有未来的!答应我!不要放弃好不好?」

小楼垂著眼不说话,泪水仍在眼眶里。

她怎么还有这样乐观豁达呢?

小阿姨和她的爱情观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那样的理智现实,而另一个是那样的情深无悔,爱的是同一个男子,却有完全不同的遭遇。

她为小雨感到心痛!

已无法挽回了……比起她,自己是多么地幸运!即使小飞走了,她也明白他能安然无恙地活著,或许会思念难过,但将来也许还有机会见面的一天;而小雨,她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楼?」

「我答应你,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笑了,那是宽慰的笑容:「来!我告诉你……」

***

何香芸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的孩子,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你们都要离开我了?」

小飞有些无措地点点头,低声说:「对不起,妈妈……」

「你们不是人,是妖精,只是来与我共度十年?象故事书上写的一样?时间到了就走?那我怎么办?我应该叩谢天恩吗?我应该含笑送你们走吗?」她叫了起来,无比惊恐!「你们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抚养、捧在手心呵护著长大的孩子!现在却告诉我要走?」

「妈……」小飞望著她,那清晰的痛楚直直传进他的心里——她那狂乱的情绪使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捧著头,泪水拼命往下落,那心痛、那即将失去爱子爱女的惶恐令她濒临疯狂!「不可以!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我不让你们走!我绝不让你们走!」

「妈!」小飞上前抱住她:「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

「冷静?我就要失去两个孩子了,你叫我冷静?」何香芸叫著推开他,两个互相对峙著,心里都只剩下悲哀!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她颓然地坐到他的床上,不可遏抑地痛哭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不管你们从何而来,到底是什么,我都不在乎!你是我的儿子啊!还有小雨,为了一个男人要离开我——不!我要去找杜辛!我要问问他小雨哪里不好!我要去找他!」

「妈!」他悲惨地叫了起来,在她的面前跪下,泪流满面!

她呆了!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看到儿子的眼泪,小飞从来不哭,与人打架受伤不哭,受了委屈一样不哭,而现在他哭了,跪在她的面前哭了……

何香芸无助地重新坐了起来,默默地流著泪,头脑突然清醒了。

「对不起……我们本来就不该来的!我们本来就不该企图改变命运!对不起……」他哽咽地说著:「这十年来谢谢你的照顾,但我们别无选择;小雨努力想留下来,可是人类的爱情无法勉强,她并不后悔……请你原谅我们!这是天命!」

天命!呵!天命!

她呆滞地任泪水奔流——谁说不是呢?若非十年前两个孩子的出现,今天她早已是一堆枯骨,这十年来和孩子们朝夕相处,她得到的还不够多吗?

上苍待她已不薄,失去了丈夫,还给她一双儿女,多给了她十年快乐的生命,还不够吗?

如今他们要走了,她又有什么资格留住他们?这十年来他们给她的,远比她给他们的多,天命呵!

她崩溃了!

滑下床垫抱住自己深爱十年的儿子放声痛哭!

小飞任由她哭著,几乎承受不了她那哀戚的苦楚!

他这样做对吗?

十年前她寻死之时,他和小雨在一念之间改变了命运,那是错误的!但错已经错了!

如今小雨失败了,她必须消失;而他将要离去,留下生不如死的她,这又是对的吗?小雨努力过了,尽力过了,他呢?

他又何尝不是个懦夫?

***

「下班啦!」小张推推他:「发什么呆!还不走?」

杜辛微微苦笑,仍坐在电脑前不想动:「你先走吧!」

「干嘛?和女朋友吵架?」他饱含兴致地拉了张椅子在他的身边坐下。「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种脸,什么事这么严重?」

他耸耸肩:「你不是才和你老婆订婚没多久吗?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小张笑了笑,表情有些沉醉:「还不知道,大概快了,我们现在合买房子,等建好了就结婚。」

「你老婆很迷人!」

「比不上你那位留学生呢!又有气质!」他捶了他一下:「好小子艳福不浅,走到哪里都有漂亮女人送上门来;不过依我看,这次这个最好!家里有点钱,又排行老,自己也挺能干的,娶这种老婆很带得出场!比起我那土里土气的笨老婆可好得多了!」

「也不见得。人有时候是笨一点好。」

「‘有时候’?」小张望著他,颇为认真地:「怎么回事?你们吵架?」

「谈不上,秦亚冷静理智得象台电脑,要和她吵架不太容易。」他嘲弄地笑笑。

「电脑也会当机!老兄!可别人在福中不知福!」小张拍拍他的肩劝道:「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如花美眷平白落到你身上,你可别又犯了花心的毛病!」

「我有那么恶劣?」

「以前有,现在好得多。」

杜辛苦笑:「人真犯不得错,一犯错便象被烙印似的,走到哪里都有人提醒。」

小张莫名其妙地看他:「怎么这么文诌诌的?我看你病得不轻,要不要我陪你去喝两杯?好好大醉一场,明天一觉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了!」

「不,谢了!我等一下还有事,你先走吧!」

小张拍拍他的肩,起身拿自己的公事包……

「小张,你爱不爱你老婆?」

「不爱干嘛娶她?」

「没她你会怎么样?」

他一愣想了想:「大概会难过好一阵子,是不会怎么样;不过如果要选择的话,我当然不会选择没有她的日子。」

杜辛想了一想,忍不住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踫上你会爱得死去活来的那种女人时,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

「为什么?」

他笑了:「因为不可能。」

杜辛也笑了,的确是不可能,即使可能他也不会放弃一切去追求那份爱,毕竟代价实在太大。

这几乎是每个成年男人的想法。

「我走啦!」

「嗯。」

小张走了出去,仍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杜辛一向是个「情圣」,在情场上,据他所知是没有吃过败仗的,该是对感情最了解的人,却跑来问他那种问题。

他是个很平凡的男人,要的也很平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的梦中情人站在他的面前要求和他结婚,他会逃到西伯利亚去!

梦只是梦,没人会抱著梦想过一辈子。

他还是宁愿要他那有些胖,大腿有些松驰却有一张圆圆笑脸的老婆,他已是他所可以拥有的最好的女人!

杜辛静静地,一个人坐在电脑室里,办公室的门被带上的同时发出「 」的一声,回荡在空洞的空间之中许久许久,仿佛是空气的叹息。

快七点了,他和秦亚约了七点吃饭;然后,带她去见杜扬道和何香芸,地点就在何香芸的店里,可是他仍在这里,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

一旦带她去见他们,一切仿佛便成了定局。

他知道有许多人在进礼堂的前一刻变卦,但他与秦亚都不是那种人,他们对自己所做的决定,即使有遗憾也不会后悔。

他们都太理智,太世故。

但不代表没有感情,否则他不需要坐在这里发呆。

真的就这样了吗?和秦亚在一起过下半辈子,他真的会快乐吗?

怎么人到了成年之后,「快乐」变得那么遥远?变得那么深奥?

怎么人长大之后反而不如小孩子呢?孩子知道什么叫快乐,而成人只知道什么叫满足——合理、不见杀伤力,不需要太过思索的满足。

和秦亚成家他会满足的。

一个精明能干、成熟妩媚的妻子,不会打架,不需要烛光鲜花,他们可以过平静无波的生活,就这样一辈子。火花虽然灿烂迷人,但也炙热使人作痛、受伤,美丽而冒险……

电话铃突然响起,漫天震著未来能满足——却令人犹豫惊惧的声音!

他叹口气,终于七点了。

***

杜扬道暗暗地打量著何香芸,她今天很不对劲!

从他进门到现在,她只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他,偶尔瞥过他身上的目光仿佛逃避著什么,他似乎看见她的怨毒!

为什么?是他做错了什么吗?他不明白,满心疑惑。

「你已经是第三次排列那架子上的衣服了,它们有什么不对吗?要不要叫垃圾车来运走它们?」

她埋头在衣服之中,逐一检查上面的挂牌,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动作迟缓沉重,那真丝的衣服在她有手中仿佛千斤重担!

「香芸?」他不耐烦地上前扯下她手中的衣服:「你到底怎么了?」

她望著他,象是第一次见到他,陌生而疏离,眼底却写著怨恨和伤痛:「没有,你回去吧!我今天不太舒服,想早点打烊。」

「不舒服?要不要看医生?我现在送你去……」

「不用了!你回去!」她硬生生地挡开他伸向她额头的手。「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杜扬道不明所以地愣在当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变成麻疯病人了?」

她不说话,真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烊。

她一向不轻易休假,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则绝不会提早打烊,她有顾客都知道这一点;可是今天她十分反常,居然什么也没说就准备休息。

杜扬道不打算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扫地出门,除非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心里有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到现在还把我当成外人?现在才七点多,等一下杜辛会带秦亚过来,难道你……」

「出去!」

「香芸?」他愣住,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何香芸既忿怒又悲痛地瞪视著他。明知道自己是迁怒,可是一想到要见到杜辛和他的女朋友,她就忍不住!

忍不住想到小雨,她那捧在掌心细细呵护著、宠爱著长大的女儿,想到她那清灵乖巧、琉璃似的女儿!

「你儿子要娶谁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要娶神仙夜叉都是你们家的事!你现在立刻给我出去!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姓杜的!走!立刻给我滚!」她怒吼,指著门叫他滚!

二十多年来,她没有发过脾气,没有大声说过话;再不合理的委屈苦楚她都默默一个人吞了,而现在她却象只母狮!

那么忿怒!那么悲痛!

「我不反对你判我死刑,如果我罪有应得的话!」杜扬道沉声道:「我至少要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是我得罪了你?还是杜辛得罪了你?」

「没有人得罪我,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我只希望你滚离我的生活,你,还有你那尊贵的儿子!」

「是杜辛做错了什么?」

她瞪视著他,面无表情,眼底闪动著怨毒的火焰。

不能说,不用说,没有必要说!

事情已成定局,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天命!

小飞说那是天命,她该接受,该平静地接受!

呵!问问天下这人母的,有哪一个能平静地接受呢?

「你儿子是个刽子手。」她冷冷地,咬牙切齿地迸出这句话。

杜扬道愕然地半张著口,她的表情、她的声音都不是开玩笑!

她是认真的!

「他做了什么?」他问,沉著声音认真地问:「他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指控他?」

***

这是最后一天到学校了;其实学校已放假,大部份的同学都在家里准备考试,只有少数二年级的学生在上暑期辅导。

他在校园里逛了一圈,坐坐自己曾坐过的位置,看看自己曾和同学说笑的地方。

这三年来,他并不是个合群的学生,但仍有不少同学主动来亲近他,女同学羞怯的情书也收了不少,甚至曾和别班的同学打过群架——

这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他走在直廊上,这是第一次小楼偷偷来找他们时,被教师追逐的走廊。

他忍不住笑了笑,想起她当时脸上的表情,一股温柔的情愫轻轻在心底延伸。

小楼总是那么冲动,那么好胜可爱,莽撞得叫人忍不住好气又好笑,那样纯真,那样善良。

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哭?有没有伤心?有没有用功念书?她要参加联考,可惜他不能陪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考上?将来会不会幸福?

她说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当她那样说时,他的心好痛好痛!

走著走著,走到了尽头的教室,这是每天他等小雨一起回家时所待的教室,也是每次和小楼说话的教室。

真的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吗?怎么象是昨天才发生的情节?

他坐在他惯坐的位置上,掏出口琴,悠扬地吹著曲子,算是他和这里的告别式。

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渐渐温热,泪水竟落了下来……

一曲未竟,泪已满眶。

终于吹不下去,环视四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太快了!还有好多事来不及做,好多话来不及说!

为什么当他最初决定之时没有这种感觉呢?

现在真的必须走了,他却满心伤痛不舍……

「小飞。」

他抬起眼,小楼从外面的夕阳中走来,仿佛乘著彩霞似的,靠在他的肩上。「别哭了。」她轻轻说。

「我舍不得你们。」

他也靠在她的肩上,感到温暖,他闭上眼楮重复:「我舍不得你们。」

「那就别走,留下来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好久,夕阳余晖渐渐褪色,黑夜快来了。

小楼首先抬起头来,凝视他的眼:「不要回去当妖精,留下来当人好不好?」

「我们会相爱吗?」他幽幽地,天真地问,很认真地考虑著。

她想了一想,有些羞涩:「我不知道,我想应该可以,或许我们现在,就已经相爱了。」

他侧著头,仍在考虑:「我们会相爱吗?」还是这样问。

「我怎么知道?可是我告诉你,我不要你走。」

他轻轻地笑了:「我也告诉你,你说的对,或许我们现在是相爱!」

她白了他一眼,对他们的对话感到不可思议:「有人这样问的吗?好象小孩子一样!」她突然老气横秋起来:「你很笨!」

「你也很笨!」他回敬:「我猜你在很小的时候,就爱上我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对不对?」

「那你呢?」她红了脸嚷著:「你还不是一样!就只会取笑我!你不是好妖精!」

他笑了:「我本来就已经不是妖精了!」

就这样相互凝视著,就这么简单!

爱情!呵!爱情!

「就这样就可以了?」她有些手足无措地问著:「你不走了对不对?」

「你赶我我也不走了!」他微笑牵她的手:「将来如果你变心我就叫妖妖咬你!」

「傻瓜!」她笑骂,反握他的手:「我最喜欢你了!而且妖妖也不会咬我!」

他仍是一劲地笑意,在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是的!人类是会变的,他们会成长,会接受社会的洗礼,但并不代表一定会失去赤子之心,更不代表一定会失去梦想!

爱情是很单纯,永远存在的;或许将来会变质,或许不会,但又的确存在!

美丽而冒险……

不说永远,没有承诺,他们相爱,就够了。

这就够了!

很简单!

是的,很简单,未来呢?会有痛楚、争执和泪水,无人得以幸免,很难;但是爱情就是这样,那是考验。

许多人连面对考验的机会都得不到,比起他们,他是幸运的!

他不怕考验,他得到勇气——自爱情之中。

***

「你好象很不开心?从吃饭到现在说不到三句话。」秦亚闲闲地说著:「是不是不想带我去见你父亲?如果那么不乐竟地话,我们可以不要去。」

「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他盯著方向盘前方的道路,比考驾照时还专心地开著车。

「不要搪塞我。」她平静地说著:「如果有问题,现在就说个清楚,不要到时大家都下不了台。」

他叹口气,在红灯前停下来:「你要我说什么?你说要见双方的家长我也同意了,今天先见我父亲,过两天再陪你回家去,见你爸妈,有什么不对吗?我今天迟到了,也告诉你公司临时有事晚了一点,你还想我说什么?」

「说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娶我?」

他一愣,后面的车子已尖锐地鸣起喇叭,他连忙踩下油门,猛然的加速使两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秦亚惊魂未定地望著他:「这个问题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吗?」

他涩涩一笑:「大概有。我们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为什么还这样问?」

「因为你看起来对和我结婚兴趣缺缺。」

「是吗?」

秦亚点点头,嘲弄地笑了笑:「你应该比我清楚。」

「你也没对我们的婚姻表示多大的兴致。」

「那是因为你。」

杜辛再度在红灯前踩下煞车,有些浮躁地望著前方:「你爱我吗?」

「我然何必嫁给你?」答案和小张一模一样。

他耸耸肩:「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有,我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

「我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这象是一对即将步入结婚礼堂的情侣所说的对话吗?

她突然对这一切感到迷惑、茫然和厌倦。望著他俊朗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将要与他共度一生,他们双方的条件都相当吻合,他们会是一对「合适」的夫妻,可是……

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每天都有无数对新人结婚,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她这样的困扰?

小楼的话在这时突然跃进她的脑海:「既然你没有他也不会怎么样,为什么不离开他?为什么不去找一个你真正爱的人?」

为什么不去找个真正爱的人?因为她看过太多爱得轰轰烈烈而结婚,却在离婚时仿佛陌路的人,那种深切的悲哀,仿佛否定了自己生命的某一个部份!

她也梦过,倾尽所有,深深地爱著一个男人;可是他们仍分开了,至今从来没有彼此的消息,那种刻骨铭心、椎心刺骨的疼痛,险些让她活不下去!

她不要再来一次,不要再尝试一次!

她爱杜辛,是那种平静无波之爱、夫妻之爱,保持著一定的距离,不会受到伤害的爱。

她会嫁给杜辛,但她绝不会嫁给她的初恋情人,因为不会幸福,她非常地笃定!

可是现在?她一直以为他和她的想法一样,现在却无法那么肯定。

「或许我们应该再考虑一下。」他突然平静地开口车子已停在仁爱路上,对面便是何香芸的店。

秦亚望著他,他抽著烟,表情象深思著什么似的,「我不太确定我能不能给你幸福。」

「何不说你不确定到底爱不爱我?肯不肯踏入结婚礼堂?」她冷笑。

他沉默,何香芸的店灯火通明,看得到他的父亲正在和何香芸说话。

他伏在方向盘上:「不是这样的,你我心里都明白,太明白彼此要的是什么,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许就是太清醒了。」

「为什么不说你根本没打算放弃你的浪子生涯?为什么不说你根本希望继续过那种在床第之间风流的日子?还是突然得了恋童症?」

「秦亚!」

她一愣,深呼吸的同时,在心中默数了十下,终于将脱轨的情绪平静下来:「对不起。」

杜辛叹了口气:「是我不对,算了!我们过去吧!」

「不用了,何必呢?」她悲哀地笑了笑:「我不想强迫你,你也不欠我什么。既然不想结婚就算了,两个人勉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只是一直吸烟,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

「我先回去了。」

「等等,我送你。」

「不必了!」她强忍住痛楚的情绪迳自打开门下车。

「秦亚!」他追了出来:「不要这样。」

她只是沉默著,猛力摇摇头往对街走去。

「不要再过来了!」她蓦然爆出咆哮:「我已经够有风度了!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杜辛溃然地停在原地,望著她没命似的往对街奔去:「秦亚!」他大惊,又追了上去:「危险!」

一辆私家轿车以恐怖的速度冲向她,她什么也没看见……

紧急煞车的声音尖锐刺耳地传来……

「秦亚……」

一道紫色的光线突然闪耀地冲向她,她还来不及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已过去!

***

那仿佛是黑白影片中的慢动作,她睁著眼,那团淡紫色的光影——她的女儿,冲向那个女人,将她推上安全岛,而车子飞驰而过……

她掩住唇,却掩不住那自心底发出悲痛恐惧的尖叫声——她的女儿……

***

他无法动弹,那道紫色,那团紫色的光影曾在他的梦中轻轻地、温柔地哭泣……

那是小雨,那个精灵,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小雨,在他的梦里哭泣的小雨……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也都太迟了!

他仿佛听见梦破碎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心狠狠地被辗过……辗碎……不复踪影……

***

「不要啊!」他狂吼——奔向他们,奔向那道紫色的光芒,妖妖尖叫著飞去……

轮胎刺鼻的烧焦味飘在空气之中……

「不要啊!」他哭吼著,车子撞上安全岛,紫色已然消失。

十年前,他们在车子前出现;十年之后,她在车子前消失。

他站在那里,时间仿佛停顿下来,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何香芸心神俱裂的尖叫声回荡在空气之中。

他轻轻蹲下来,地上有淡紫色的粉末,没有神采,没有光芒……

「怎么了?怎么可以这样……」他哭了,泪水滴在粉末上,化为一注小小紫色的水影。

何飞雨——消失了。

有没有听见梦的羽翼在夜里鼓动的声音?

轻轻地、细细地,仿佛害羞的妖精;

当你或你学著更成熟、更世故、更适应社会的同时,

有没有在心里留一片小上的天空,

任梦想在其中放肆地翻飞?

学著和孩子似地,

快乐地欢笑?

在梦想中飞翔

快乐地——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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