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从一个人的脚步声得知他或她的很多事情。艾森听著楼梯上那沈稳而坚定的足音,心想。女人走路不会这么沈;这应该是一个体能状态良好的男人,总是予取予求,惯于掌控一切。
他听到最外面的那扇门开了又关。里面这间办公室的门则像往常一样,略开三分之一。他看向镜子,研究著刚进入另一个房间、高大且衣著讲究的男人的倒影。五十出头的岁数、昂贵的西装、精心修剪的发型,花费甚多的、亮晶晶的鞋;没有明显携带武器的迹象。
这是他把书桌放在这个角落的原因,也是镜子被放置在对面窗户旁边的道理。或许以风水的理论判断,这样的摆设对能量流是不好的,可是对他的生意却大为有利。由这个角度,他可以在访客或顾客见到他之前,先看到他们。
「有人在吗?」在另一间房间的男人用大而恼怒的声音唤道。
「在这里。」艾森说。
门开得更大,那人探头进来。「杜先生吗?」
「是的。」艾森向前靠,双手在桌上交握。「你是柯佛瑞吧?」
「你怎么──算了。」
柯佛瑞走进办公室,好像这里是他的地盘,挑了那张乔依非常不喜欢、但对柯佛瑞来说似乎大小适中的椅子。
「是贺亚昂给了你我的住址吗?」艾森若无其事地问。
「的确是他提供了你可能住在轻语泉的资讯,因为莎拉似乎住在这里。我从电话簿里找到你的地址。」
「花钱在电话簿刊登广告总算有了点价值。」艾森评论道。
「我们需要谈一谈。」佛瑞说道。
「谈你想要买通我的事?」
佛瑞沉默了几秒,研究著他的对手。艾森感觉到他正在调整原先已有的任何想法。
「我想我们可以达成协议,」佛瑞说。「我的目的很简单。我要莎拉被送回烛湖庄,那里才是她应该生活的地方。同时我也要确定她的那一部分股份,将以对柯氏实业最有利的前提来投票。」
「她的名字是乔依,」艾森说。「杜乔依。」
「她可以用任何该死的名字称呼她自己。不过,杜先生,你似乎还没有发现,她的精神有问题。」
「在我看来,她很健康。」
「她听到墙壁发出声音,」佛瑞严肃地说。「她宣称那些声音告诉她,是我杀了我的堂弟培登。」
「你有吗?」
「当然没有。」
「只是问问。肯定有个人杀了他。」
「如果你曾在涉入整个情况前,先作过调查,就会知道当局的结论──培登是被闯入他家寻找钱财和贵重物品的窃贼枪杀的。」
「一个要寻找贵重物品的窃贼会把花丢得到处都是、还故意踩坏一台昂贵的相机,而不是把它拿去卖钱?」
佛瑞僵住不动。「她把打碎的相机和那些花都告诉你了?」
「当然。」
佛瑞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站著,往下看向街道。
「那她也告诉过你,是她发现培登的尸体?」他问。
「是的。」
佛瑞转头凝视著他。「你是私家侦探,杜先生。你一定理解我堂弟的死有另一种可能的解释。遗留在现场的相机和被踩碎的花,就是很明显的愤怒。」
「你是否在暗示乔依可能是凶手?」
「警方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又否定了,这我没有意见。然而事实上,在培登被害的那天,她的不在场证明颇有疑问。」
「怎么说?」
「她当时应该是去参加一场由私人艺术机构在旧金山举行、为期三天的会议。那是一个大型场合,她可以在无人留意的情况下轻易地离开。」
「有明显的动机吗?」
佛瑞转身背对著窗外的风景,他的手在背后紧握。「最古老的一种,嫉妒。」
「培登有外遇?」
佛瑞迟疑了一会儿。「也许。」
「状况变得有点暧昧了,柯先生。」
「我不知道明确的答案,但这可能性依然存在。」
「有任何证据吗?」
「没有,」佛瑞很快地说,再次转身。「而我希望不会被找到。」
「因为它可能提高对乔依的怀疑?」
「我宁愿不要发现我的堂弟是因为妻子的嫉妒与愤怒,而被射杀。」
「你不要她坐牢,是这样吗?你宁愿她被关在烛湖庄。」
「那是对她最好的地方,」佛瑞快速说道。「贺医师会帮助她。」
「我相信你花了不少钱让他合作。」
「是的,我宁愿她待在医院,一个她至少能接受治疗的地方,而不是在监狱里。」
「如果她在烛湖庄,要控制她的股份就比她去监狱来得容易多了,不是吗?囚犯比非自愿被送入精神病院的人拥有更多的权利。」
「我们就谈最基本的事情,」佛瑞踅回来,站在桌前。「我知道你为什么跟莎拉结婚。」
「乔依。」
「好吧,乔依,你跟她结婚是因为你可以经由她而掌握大笔的金钱。」佛瑞很快地扫视了办公室一下。「一笔你从未见过的最多的钱。」
「你不认为我们之间有可能是真爱吗?」
佛瑞的嘴毫不幽默地扭曲起来。「不,杜艾森,我不这么认为。来这里之前,我对你作了一些调查。看来这是你的第四次婚姻。一年前你的生意失败,付清贷款和给第三任妻子的赡养费之后,你就彻底破产了。你目前的财务状况仅勉强收支平衡。你认识乔依──或随便你怎么叫她──的那天,你认为自己找到了迅速致富的方法,立刻跳了进去。」
「你要提出建议了?」
「是的。」
「我想也是。」预测正确总是值得得意的,艾森想。
「如果你够聪明,就会接受。」佛瑞说。「我承认如果公司被购并,你能拿到的会更多,但是我会尽我所能的抵抗。如果我能保住柯氏实业公司,以目前的不景气,莎拉的股份起码得二到五年之后才可能有现金分红。可是要你跟一个疯女人维持那么久的婚姻,其中的复杂性,你不一定面对得了,也许你们挨不到那个时候就分手了。」
「我了解你的想法了。」
「如果你现在接受我提议付给你的金额,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帮我把乔依送回她所属的地方,然后办理离婚。我把钱给你,你便自由了。」
◇◇◇
乔依拿著相机的手垂了下来,表情惊骇地瞪著艾森。
「你说他提议给你多少钱?」她低语。
「你刚才不是听到了。」
他们正站在通往「夜风楼」下、那道峡谷婉蜒山径的顶点,夕阳低低地挂在天空,黄昏深浅不一的紫色影子在沙漠上闪现。
艾森几分钟前到她的办公室找她,说有话必须跟她谈。但一直拖到他们抵达这里,他才开口。
她知道不管他要说什么,都不会是好消息。所以她才带著相机,开始对著仙人掌拍个不停。那让她在等他开口说话时,双手有事可做。
「是的,」她说。「我听到了。」她吞咽了一下。「那是一大笔钱。」
「才不,那只是一笔还可以的金额,不是很多。」
她看著他,觉得他已沉入他内心深处、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一个他寻求模式和追寻答案时,可能去的相同所在。
「那是一笔大数目,」她嘲讽地说。「就你现在的财务情况来说。」
「好吧!相对而言,那是一笔大数目。」
一阵轻柔的微风吹过峡谷,吹绉了她的衬衫。她抬起手,心不在焉地拨开吹拂到眼前的发丝。「对他来说,柯氏实业是全世界最重要的。」
「看得出来。」
「你确实说过他会试著收买你,所以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柯佛瑞不只提议给我钱,他还说了一些其他的事。」
她看著他,艾森那太过平直的声调让她担心。「什么事?」
「他暗示了一个可能性──培登去世的时候,可能有外遇。」
她太过震惊了,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不可能。」她说。
「我想要引他说得更为精确,但他拒绝透露细节。」
「他当然拒绝,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细节。培登没有外遇。」
「你很确定?」
她的胃扭绞在一起。「绝对肯定,培登永远不会欺骗我。」
「如果他有呢?」艾森问,安静且显得无情。
她开始明白他正像警察那样地质问她。这大概就是他想得到答案时,对待嫌犯或任何人的方式。她很不喜欢被当成质问的对象。
「我不明白,」她僵硬地说。「你想将话题带到哪里去?」
「佛瑞暗示培登的外遇,可能形成谋杀的动机。」
她的内心转为冰冷。「他说是我杀了培登,对不对?」
「他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让可能性悬宕在半空中。」
她转过身,怒气使揪住她的冷意蒸发掉了。「但那不是事实。我没有杀培登,我不可能开枪杀他。」
「即使你发现他和另一个女人睡在一起?」
「即使我发现他欺骗我!」她已经肯定自己的想法,因此觉得比较镇定。「你必须了解,培登是个温和的人。我们所拥有的、我们的爱,是非常温和的感情。」
「温和?」
她耸肩,找寻字汇解释。「即使我们其中一人发现对方欺骗,反应也只会是伤心和失望,也许还有悲痛。但不会是愤怒,更不可能诉诸暴力。」
「你会怎么做?」
「你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吗?」
「我不能不问,」他说。「我必须查出事情的走向。」
她搜寻他难以安抚的脸庞。「看得出来。好吧,假设我发现培登对我不忠,我会哭一阵子,然后我会让他自由。爱情是强迫不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当然。经过四段婚姻,我应该比谁都明白。」
她感觉自己脸红了,他是否认为她是故意将他广泛的婚姻经验丢到他脸上?那不是她的本意。如果他把它当作是针对个人的攻击,那是他自己的错了,她想。毕竟,是他把她推进这个死角。
「婚姻咨商呢?」他问。
「咨商?」她由白日梦中惊醒,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如果你发现培登有外遇,你会考虑去作婚姻咨商吗?」他有耐心地问。
「噢,不,我不认为。」
「为什么?」
她忍住叫他少管闲事的冲动,尽她的努力提供答案。
「我在书上读过,每一段婚姻都是以某些不成文的基本规则为基础。」她小心地说。「那些规则是很私密的,通常只有牵涉其中的人才能了解,他们也不会说出来。对某些婚姻来说,外遇会令人伤心,但不会完全破坏这个约定,如果你能了解我的话。」
「因为忠实不是那桩婚姻的基本规则之一?」
「是的。也许在这个特别的关系里,有其他更重要的因素:情感上的依赖、经济上的保障、社会地位或是宗教信仰。一个人可能非常害怕失败,或者畏惧独处;那么在那桩婚姻中,坚固的倚靠和合理的事物,本质上可能比忠诚来得更为重要。」
「可是对你而言,忠诚是不可破坏的基本规则之一,是这样吗?」
「是的,」她很快地说。「对我来说,互相信任必须是一段关系的中心。如果少了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她停了一下。「你能了解吗?」
「可以。」
平静而简单明了的回答,给了她无比的安抚,她朝他颤巍巍地一笑。
「因为信任也是你不可妥协的规则之一,是吗?」她说。
「婚姻是你认为找到了可以信靠的东西,否则结婚的意义在哪里?」
「是的。呃,这里的重点是,我确实信任培登,我无法相信他欺骗我。但如果他和别人有关系,我不会杀了他,我会申请离婚。」
「了解。」他说。
「我们谈这些是为了什么?」她问。「你真的认为我可能是凶手?」
「不是。」
因为某些理由,那个简单的回答使她愤怒起来。「那你干么来这套审问?」
「因为那使我想到如果培登有外遇,而且尝试要分手,那个人就有了杀他的动机。」
她仔细想了一会儿。
「你在思考一段三角恋情,一如你建构傅凯蜜的命案,是不是?」她说。「我看得出其中的逻辑,但那并不适用于这个案例中。培登没有和另一个女人上床,相信我,我会知道的。」
「好吧!抱歉这样地审问你,但是我必须确定。」
她看著站在那里的他,即将落下地平线的夕阳衬著他的侧面,穿著靴子的腿微分挺立,让她想起一辆即将冲上来的火车。你必须够快、够狠、够运气,才有可能杀掉这个男人,而且那些条件都缺一不可,否则你无法阻止他要做的任何事。
「我知道。」她轻轻地说。
她举起相机拍下那幅画面,渴望留下她在那一刻间似乎瞥见的、他的灵魂深处的某个面向。
当这一切结束,至少照片能让她保有他的一部分。
◇◇◇
培登是个温和的人……我们的爱是非常温和的感情。
艾森一点睡意也无,仰躺看著天花板的阴影。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入睡,他对这种失眠很熟悉。它和工作有关,每当他接近答案时就会发生。
他有一个选择。他可以躺在这里沈思,或者起身到另一个房间去思考。
乔依在他身旁安稳地睡著。他没有感觉到任何每次她即将作噩梦的辗转与不安。
自她温暖的身躯旁轻轻离开,推开盖被起身。他在黑暗中找到长裤套上,光著脚轻声走到昏暗的走廊。
足够的月光由窗户流泻而入,照亮了他的路。他走到厨房,然后开了灯。
他在冰箱找到一个塑胶碗,里头装著吃剩的乳酪饺子。乔依今天做了晚餐,她把饺子浸过很昂贵的橄榄油,撒了磨碎的新鲜义大利乳酪。他拿开盖子,试咬了一口。
就如他猜想的,冷的也跟热的一样好吃。他果然是一个训练良好的侦探。
他倒了一些香辣油在饺子上,拿了叉子,然后带著他的宝藏来到厨房的餐桌。每个房间都会摆放的一叠纸和笔就放在窗台上。
他坐下来,吃些饺子,翻开那叠纸。
可是他写下的第一个字却不是他打算要纪录的。
温和。
可恶!如果不能把这档温和事儿忘掉,今晚休想会有任何成果。他非常刻意地划掉它,再试一次。
有理由杀害葛雷恩和柯培登的人──
「你在做什么?」乔依在厨房门口说道。
他放下笔,向她看去。她裹著白色睡袍,穿著拖鞋;头发被枕头和他们稍早的热情弄得乱七八糟。他的妻子。
突然穿身而过的渴望和需求热潮,令他有些震惊。
「你还好吗?」乔依来到他面前,关切使她谜样的眼楮变暗。
「睡不著,想说可以做点工作。」他指指塑胶碗。「想吃一些冷的饺子吗?」
「好呀!」
她改变方向,打开抽屉找出一枝叉子,在他对面坐下。她向前靠在桌上,叉了两个饺子,同时伸长脖子看他的笔记。
「你划掉了什么?」她往后坐回去,把食物放入口中。「不好的结论?」
「对。」
他看她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该出声。但是因为一些理由,今晚他似乎无法处理这么简单的事。
「我不像培登,对吗?」
她眨眨眼,停止咀嚼,快速地吞咽,接著清了清喉咙。
「不,」她说。「不像,你们非常不同。」
「在你眼中,我绝不是一个温和的人,对不对?」
她迟疑了。「温和不是我第一个会想到的形容词。不,我不认为你温和。」
「而我们的关系,」他说,现在没办法回头了,即使他感觉到灾难就要降临。「你大概也不会将它形容为非常温和的感情。」
「呃,不会。大概不会。」她伸手叉取包多饺子。「我能问这是为了什么吗?为什么把焦点集中在我们的关系?我们又不是真的结了婚。」
「是的,我们是真的结了婚。」他意识到自己的下巴绷紧起来,这常常是不好的征兆。
她脸红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的婚姻只是一个工具,你用来处理我的案子的部分策略。」
「至于我们睡在一起的事实呢?这个你要怎么说?」
她的脸颊转成一种更深的粉红色,但是她的注视毫不动摇。「我们睡在一起是因为我们互相吸引,不是因为我们拿到一张说明我们结了婚的纸。」
「你会不会觉得那听起来很复杂?在我的感觉是如此。」
「我们好像应付得还可以。」
「柯佛瑞假设我和你结婚,是因为你掌握著大笔形同金钱的股票。」
「佛瑞总是用他自己的标准和动机,来评断每一个人。」她说。「就算过了一千万年,他也不会了解你这种人。」
「你认为你了解我?」
「不是全部。部分的你相当地深,而且你不让它们显露出来。不过我对你已经有足够的认识,我相信你不是为了股票和我结婚。」
「是什么让你如此确定?」他问。
她停住,叉子上的饺子正要送往嘴巴。「如果我说直觉,你又会用眼楮作出那种表情。」
「什么表情?」
「你的眼楮可以同时摆出既觉得有趣、有些责怪,又像钢铁般冷硬的表情。我想是你微微眯起来的样子,让人有那种感觉。」
「眯眼,嗯?也许我该约个门诊去检查眼楮。」
她莞尔。「让我确定你并非为了谋取那些股票的,不只是直觉,我还有坚硬如石的证据,显示我可以信任你。」
「例如什么?」
「我看过你处理工作的方式,我知道你渴望获得答案更甚于金钱。那跟你必须让心理的天秤平衡有关。我也知道当你接下一份工作,你会尽一切的力量去完成它,那就是你。」
「这话让人听起来好像我是一部机器。」
她放下叉子,交叉双臂放在桌上。「在处理一件案子的中途,你总是这样吗?」
「对。」
她挑起眉毛。
「呃,或许不是,」他说。「这个案子是不同的。」
「怎么不同?」
「你是不同的。」
「和你通常的客户相比?」
「不是。」他拿起他的叉子,吃了另一个可口的饺子。「和其他跟我结婚的女人相比。」
「噢。呃,既然你提起这个话题,我不得不好奇地问,我在哪些方面显得不同?」
「你就是不一样。」
「好吧,我们从别的方向试试。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我不确定,」他说。诚实得接近野蛮,反正也没有任何损失。「但是不管怎么说,都绝不是柔软或温和的。」
「我懂了。」她的嘴缓缓弯出一个邀请的微笑。「那对你会形成问题吗?」
「不会,只要你不觉得。」
她站起身,绕过桌子,轻轻地坐在他的腿上,伸出手臂圈住他的颈项。
「相信我,」她靠著他的耳朵说。「那绝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