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
厚重的云层遮掩住阳光,空气中带著浓浓的湿气。
位于玄武大街上的解家商行前停了一辆接一辆运载米粮的马车,这批米粮于长沙采买,经水、陆交替运上京,赶著在下雨之前存放至商行后方的仓库,以免受潮发霉。
身强体壮的苦力们赤果著上身,一个接一个汗流浃背地扛著米粮走入商行,擦肩而过的身躯,吆喝声此起彼落。
解家商行是京里贩售五谷杂粮最大的商行,商行里靠墙依序放置一桶桶的米、黍、稷、麦、菽,依产地种类品质分别陈列。潮湿的空气泛著谷香、豆香,呼吸间即能深刻感受到富足。
「大伙儿再多加把劲,雨就快要落下来了。」商行里的张管事指挥吆喝著,伙计全都出来帮忙,可动作仍是得再加快才行。
接获通知前来商行的解子焰仰头望著黑蒙蒙的天际,二话不说褪下藏青色外袍扔向随从,穿著黑色绸裤,露出精壮结实的古铜色胸膛,大步上前扛起一袋米走入商行。
解子焰是个存在感极为强烈的男人,刚毅不屈的唇角,显示他的不容妥协,浓眉下一双炯亮锐利的眼瞳,暗示著若想要欺骗他,最好先三思,他绝对不是个肯吃闷亏的男人。
强而有力的肌肉、棱角分明充满自信的脸庞,加上高大的身形,构筑成阳刚好看且不容忽视的解子焰,无怪乎名门闺秀近来争相在附近徘徊,冀求吸引他的注意。
随从李全接过外袍,慌得紧跟在主子身边叨念。「当家的,这种粗活儿不是你该做的,快把米放下来,由我来吧。」
解子焰看也不看比他矮一个头又较为瘦小的李全,轻松地扛著米袋进入仓库。「不必了,你站在旁边就好。」
张管事见当家的亲自出马,顾不得指挥,连忙上前跟在解子焰身旁,双手高举做防护动作,就怕当家的突然来个腿软或什么的。
「我并不是头一回扛米,你们何必这么紧张?」见张管事与李全如临大敌般地大惊小敝,解子焰轻哼了声。
苦力的工头——赵头儿汗如雨下,双手插腰大笑揶揄:「解当家,我瞧你的人都把你当成纸糊的了,他们跟在你身边多年,这些年都在睡觉是不?不然怎会不晓得你有多少能耐?」
解子焰轻松卸下肩上的米袋,放置于已堆放及腰的米堆上,飞扬的空气夹杂著尘埃与薄如蝉翼的黄澄谷糠,轻舞飘动。
他脸不红气不喘,沉著声道:「看起来似乎是这么回事。」
「哈哈,待会儿解当家不如一次扛两袋,让他们知道你不是绣花枕头,以后不敢再小觑你的能耐。」
「赵头儿,我们当家的无须一次扛两袋米来证明什么,当家的有多行,我们早已了然于胸。」张管事立刻插嘴,把话说在前头。
「没错!我们当家的最行了。」李全唯恐众人不知,跟著大声附和。
赵头儿似笑非笑地瞅著解子焰看。「瞧你们对解当家这么忠心耿耿,解当家肯定万分感动。」
解子焰淡淡一笑,并未搭腔,远方天际突地响起几声闷雷,他眉头一皱加快脚步到大门口去搬米粮。「看来这场雨肯定会不小。」
赵头儿低咒了声,跨大步跟著去扛米粮,嘴里大声吆喝。「兄弟们,别像娘儿们扭扭捏捏,动作再快点。」
「知道了,头儿。」苦力们加快速度,不敢有丝毫耽搁。
闷雷一声接一声,由远至近,银白色的闪电划破灰黑天际,一声响雷重重打下,大地彷佛要被劈开似的,震得胆子较小的人不由自主跳起来。
豆粒般大的雨滴紧接著啪嗒、啪嗒自天际滴落,瞬间倾盆降下成滂沱大雨,最后一袋米粮及时进到商行,没被雨淋著,顺利完成任务的男人们爆出愉悦的欢呼,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拿著长巾擦拭身上的汗水,大口喝著早已备好在一旁的茶水。
赵头儿擦著汗水,以兴味盎然的口吻说:「解当家,瞧在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就透个口风给我,让我发笔小财吧。」
「赵头儿要我透露什么口风?」解子焰接过李全奉上的外袍,俐落穿上。
赵头儿将长巾挂在脖子上,套上粗布衣。「解当家不会不晓得京里有人在下注,赌你会迎娶哪家闺女的事吧?你不如就大方告诉我,让我去下注好发笔横财。」
喝著茶水的苦力们听赵头儿这般要求,纷纷鼓噪起哄。
「连我自个儿都不晓得了,如何透口风给你?」解子焰两手一摊,爱莫能助。
「解当家在说笑是不?假如我没记错,你都二十六了,解老夫人急著抱孙子,要你快点成家不是吗?解当家心里定有属意的人选,看在咱们合作这么多年的分上,就悄悄透露吧。」
「真的是没有,京里的人为何会拿这件事下赌注,应该还有别的事更值得他们关注不是吗?」波澜不兴的解子焰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
「四大公子中,就剩你与君傲翊尚未婚配,大伙儿闲著没事,自然拿你们两个开赌了。」家财万贯又相貌英挺,理所当然会引起众人讨论注意。
「大伙儿果然都很闲。」解子焰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
「依我说,四大公子中,我们当家的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李全忍不住插嘴护主,在他心里,解子焰简直完美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那是当然。」张管事骄傲点头,商行里的伙计们也跟著出声附和。
「凭良心说四大公子各有特色,论长相,谁也赢不了长得比女人还美的宫熙禛;论武艺,自然是君傲翊拔得头筹;论阴狠,非殷槐笙莫属,至于咱们的解当家嘛……」赵头儿抚著下巴,故作沉吟。
解子焰眼眉低敛,似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茶水上,事实上他并不是很专心听赵头儿的分析,一半的心思已飞到对街的「金织坊」上。
「我们当家如何?」李全急躁追问,倘若赵头儿说出不中听的话,从今以后,他绝对视赵头儿为敌。
赵头儿笑嘻嘻双手一摊,反问:「外头的人都说你们当家莫测高深、不易亲近,你觉得呢?」
「我们当家为人亲切和善、童叟无欺、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哪有莫测高深不易亲近?那全是外人的误解。」李全怕旁人不知,天花乱坠的猛夸赞解子焰。
外头正下著滂沱大雨,总是人来人往的玄武大街顿时变得冷冷清清,连对街素来多有权贵富绅出入的「金织坊」也不见贵客,素雅细致的店内只有伙计在清扫已经非常洁净的地面。
一抹湖水绿的衣角翩然扬起,上头绣有一朵朵高雅傲然、洁白生动的寒梅,清楚映入解子焰眼帘,瞬间,彷佛有一颗小石子突地投进平静无波的心湖,激起阵阵涟漪。
他无须看到该名女子的长相,光凭衣角上卓越的洒线绣法与衣衫色彩,即知她是金织坊现今当家,拥有一手好绣工、最喜欢各种深浅不一绿色的骆织雨。
解家商行与金织坊在玄武大街上对门相望数十载,曾经数代友好,对彼此了若指掌,若非十二年前所发生的那场悲剧,今日解、骆两家仍会往来频繁,为彼此最好的朋友。
「哈哈,好你个李全,如此忠心耿耿,我瞧再也没人比得上你了。」赵头儿朗声大笑,用力拍著李全瘦弱的肩头,再转头问向解子焰:「你说是吧?解当家。」
赵头儿的问话打断了解子焰的思绪,使他收回若有所思盯著金织坊的视线,淡淡一笑。「李全的确是我不可多得的好帮手。」
简短的称赞使李全乐翻了,抚著心口慷慨激昂道:「打小能够跟在我们当家的身边服侍他,为他分忧解劳,是我李全积了好几辈子的福,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幸运的了。」
所有人听他热血沸腾的发言,皆哄堂大笑,有的故意作呕,有的则是猛翻白眼。
听不下去的赵头儿干脆不理会李全,踱步到解子焰身边,眼角瞥见对面的金织坊时模了模鼻子,偷觑解子焰平静漠然的神情。
凡是久居京城的人都知道,解家与骆家有著深仇大恨,解家家财万贯,却绝不穿达官贵人及贡品首选的「金织坊」所织造的衣衫,宁可退而求其次,穿绣技差一等的银织坊衣衫;骆家亦然,据说上下宁可饿死,也绝不采买解家商行的米粮。
双方可说势同水火,偏偏两家就在对门,出入都看得到对方,相看两厌却情愿日日恨得咬牙切齿,夜夜骂他祖宗八代,也不肯示弱搬离玄武大街。
两家大打出手是迟早的事,甚至已有人开赌盘,赌解、骆两家何时会打得头破血流。
彷佛是要印证冤家路窄这句话似的,骆织雨突然出现在门口观看雨势,圆滚滚的双眼不期然看到同样立于门边的解子焰,怔了下。
解子焰直勾勾望著她,手中的茶杯朝她轻抬了下。
赵头儿眼见两方对峙,互不示弱,压低了声音说:「听说骆家今儿个有一批自杭州运来的丝绸,瞧这雨势,骆姑娘应是担心这批丝绸会淋到雨。」
解子焰未搭腔,雨下得实在太大,倘若骆家的丝绸硬要在今日运来,非毁不可,骆织雨应当不会笨得如此做。
赵头儿以投其所好的口吻,将声音压更低,不让其他人听见。「解当家一定很开心吧?」
解子焰转头看赵头儿,轻喃。「开心?」
「哈,解当家的心思我最能体会,最好金织坊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的丝绸、棉花都淋湿。」赵头儿邪恶的笑著。
他的心有那么黑吗?解子焰狐疑的抬起左手模了下脸,他没有面目狰狞不是吗?他其实是希望骆织雨不会遇上麻烦,只是没表现出来,没想到竟被赵头儿误以为他正幸灾乐祸。
「城里的人都在说,金织坊交到这弱不禁风的小泵娘骆织雨手中,要不了多久就会败了,她那后娘生的弟弟是没指望接掌了。」赵头儿好心贡献众人的议论,让解子焰开心开心。
解子焰移开视线,再重新回到对街的人儿身上,淡然道:「她虽然看似娇弱,不过骨子里很倔强,不会轻易服输。」
大雨狂泻,使视线蒙胧,无法看得真切,也使得对街的人儿更显娇小荏弱,宛如被雨淋到就会化为轻烟消失。
他不用站到她面前,即可清楚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样。
嫩白双颊始终泛著健康的玫瑰色泽,不点而朱粉嫩嫩的唇瓣、小巧挺俏的鼻子,与圆滚滚灵灿生动的大眼,让她看起来似乎永远停留在十六岁,而非是已经二十二岁的大姑娘,可爱得教人忍不住想要张开双臂保护她。
而她说话的声音甜甜软软,宛如可口的蜜糖,让人听了打从心里感到舒服,尽避已经十二年未曾与她交谈,但他仍是记忆犹新。
可更难忘的是,她比任何人都要固执,城里的人都不看好她接掌金织坊,但依她的性子,绝对会卯起来做给大家看,证明她的能耐。
「我明白了,解当家是在等适当时机给骆家致命的一击吧?解当家尽避放心,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开口,我绝对义不容辞帮你到底。」赵头儿急于表现自己的义气。
解子焰眉头轻皱,不由自主再模了下自己的脸,再次确认自己的表情是否看起来十分阴狠狡诈、时时算计著骆家,否则赵头儿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