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桑恬出现的地方,不难发现向沧海驻足的身影。
旁观者极易察觉两人间传达的频率电流,在四周制造甜腻的因子、散布著奇妙的气氛。
已是万籁俱寂。但今夜咖啡屋不打烊,那对男女仍盘据方桌两端、不肯歇息。
「我记得你说有时间会告诉我,更多关于自由旅店的事情?」她手里捧著的,是他为她煮的曼特宁。
「自由旅店可以说的事情,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是现在很晚了,我觉得你似乎该睡觉了?」向沧海挑挑眉说道。
「不要。」她摇摇头,扯弯了嘴角。
「刚才明明就呵欠连连,还逞强?」她笑,他也笑,心情轻易地随她起伏、为她牵挂。「去睡了吧,你脚踏我的土地,该听我的。」
「呵呵!懊听你的?」桑恬眨眨眼,随后笑容凝住。「等等,你刚刚说啥?」
「我说了好几句,你问的是啥?」他盯著她笑问。
「你刚刚说……你的土地?」她应该没听错。
他低低浅浅笑了起来,嗓音低沉而平稳。「金阿旺……也就是地主,是我的外公,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关于这里的事情。」
咚!脑袋被敲了记。桑恬表情木然。他不是粗工?不是服务生?而是——「你是这里的经营者?负责人?」她急急迫问。
他回答:「负责人有四个。我、穆清风、毕逍遥、靳行云。」
桑恬听完,小嘴儿傻傻呆张著好久。
「耍我这么久!」回神后,她尖声抗议。
「没有耍你,事实上是你主观误解。」向沧海笑得眯起了眼。「哼!」她娇嗔碎念。「那你不早点告诉我。」
「玩大富翁那晚,本想让你知道。」后来察觉她的意图,所以大伙儿封了嘴。
「大富翁……」这让她想起输给他的那笔钱。「那三十多万,我明天……」
还没说完,他便打断:「别提那件事了,不过只是游戏。」
桑恬耸耸肩,既然他再度坚持,就算了。「好吧!」
「该换你说了。」向沧海睨著她。
「说什么?」桑恬不解。
「你的工作?背景?大家觉得你对房地产很有概念。」
桑恬闻言一笑。「我……算是土地掮客。」
「哦?」他挑眉。那么大家揣测的方向正确。
「飞达集团你知道吗?」她问。神情有分骄傲与自信。
向沧海心头一阵震撼。飞达集团?!
桑恬未察他瞬间默然与凝肃的脸色,仍径自愉悦说著:「飞达集团的董事长,是我爸爸。」
她万能的爸爸,富有的爸爸!拥有一片大好江山、雄厚事业背景的爸爸!人人都该知道他。
他注视著她,喉咙发紧,喉结几次滚动,却说不出话。
怎么她还能这么愉快?弊案才爆发,该是教她恐慌沮丧的时候。
「你怎么了?」桑恬敛了敛笑容,纳闷问起。他的脸色好怪异。「没。」向沧海只是摇头简单吐了话,调开目光投往窗外。
瞧她这般无辜,这才想起,在自由旅店的时间,收不到外头的风声,这里没有电视新闻、也几乎没有报纸。
她不知情吧!但手机可以获得消息。那位丁小姐呢?她没有告诉桑恬吗?
「呵——」她打了个呵欠。就算想研究他的心思,脑袋也转不动,她困了。
「我送你回房吧!」向沧海起身,低沉说道。
「嗯。」她答允,仍是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
XXX
「啦啦啦……」
进房后,桑恬一直慵懒地哼著小调,连沐浴都很愉快。
丁微微感到烦躁,移步到屋外抽烟。桑恬洗完澡出了浴室,没见著她,于是开门探头寻找。「就知道你在外面。」她在丁微微身旁的休闲椅坐下。
「嗯。」丁微微只是虚应一声,兀自抽烟。
脸上虽已有明显的困意,但桑恬仍兴高采烈:「这里真好,你说是不?陪我多住几天吧!反正公司也不差你一个人做事。」
「……」丁微微唇瓣蠕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样嘛?」桑恬撒娇扯晃她的手臂。「你是我的私人助理啊!没去上班也没关系,当我准你的假期,食宿花费都我出。」
打从她们认识,桑恬对她一直都是很大方的。
「不要。」丁傲微冷冷回答。
「你很怪耶!」桑恬纳闷她始终摆著脸色。「让你多放假几天,你还不要?」
「不需要你准假,这假期……会很久。」丁微微一叹。失业长假,唉……
「什么?」桑恬没听懂。
丁微微神情很严肃地看著她。
懊让她知道了吧?实在不忍也看不下去,她大小姐还在做她的春秋大梦,以为还能任她挥霍。
在这里多住上一天,就要多花几张钞票,她已经付不起了,还笑得这般天真!
「做啥脸色这么严肃啊?你是不是不舒服?」桑恬挨近她,关心地盯著她瞧。
丁微微深呼吸,下了决定。「桑恬,你等我一下。」
她起身,踏进房间,桑恬狐疑等著。片刻,丁微微走出房门,在椅子上坐下。
「你看看。」她把从行李箱中翻出来的牛皮纸袋,交给桑恬。「什么东西?」
桑恬疑惑。
「你拿出来看就对了。」丁微微乏力回答。
那是这几天的报纸,关于超贷案的新闻,她都留下来了。
桑恬依育掀开纸袋。她抽出那叠报纸,随意翻开——「这……」瞥见几个敏感标题,她错愕抬头,瞪大眼楮。
「看完它。」丁微微抿了抿嘴唇,忍住心头一阵激动。
桑恬慌张地一一翻阅细看,眉心也愈蹙愈紧。
良久,她阅毕所有消息,双肩颓然一垮,放下报纸。
「怎么会?」她眼神呆滞,看向丁微微。
「这是艾董留给你的信。」丁微微接著将信件递给她。
桑恬蹙紧了眉心,打开信件,目睹父亲苍劲的字迹,她心头霎时激动,他的笔迹,依然那么有力,然已落魄潦倒、穷途末路……
爱女恬恬:一切,确是无法挽回了。原谅爸爸一时迷惑、利欲薰心,毁败了这片江山,亦摧毁你丰裕的生活。没有面对刑责的勇气,逃离这里,是我唯一能做的。
爸爸无法带走任何资产,亦无法为你留下一丝一毫……
桑恬一行一行快速看著,愈看愈难过,神色也愈来愈沉重……
看罢,手中信纸滑落。
案亲弃保逃逸,去了哪里,也没交代。
丁微微大致叙述情况,桑恬句句听著,始终不发一语。
她名下财产,除了一间小房子,什么都没有了。其余登记在公司名下的土地、房子,包括她现在开的汽车也是属于公司财产,都将会被查封。
唯一剩下的,是之前母亲留下的遗产。那块土地属于她名义持有,父亲要她过段时日带著它,去找禾信饭店集团的向云天总裁,靠这土地重建自己的生活。
「全部的事情……就是这样。」丁微微交代清楚后,陪著她沉默。「嗯。」
桑恬很平静,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但是她的手在发抖、肩膀也控制不住地颤著。
「恬……」丁微微心口揪著,见她镇定的样子,反而担心。因为她从来就不是这么冷静的人,遇上事情,她总习惯大声嚷嚷或发脾气。
「借我一根烟吧……」桑恬沙哑说话,哽咽的音调十分压抑。丁微微无言递了香烟与打火机给她。
没想到她会有需要一根香烟来支撑脆弱的时候。桑恬咬紧烟管,掩手点烟,但却一直点不著。她的眼眶炽热,手一直发抖,胸口难受得快被巨浪冲破。
丁微微看了好难受。从她手中取下打火机,伸手帮她点著。
「你可以叫骂、可以哭。」丁微微柔声说道。此后,落难千金要学著成长、养活自己,现在,就让她狂纵发泄吧!
她没作声。挟著烟,桑恬很困难地抽了一口又一口。
这样跟痛失父亲的孤女有什么两样?亲人离散,荣华富贵也如过眼云烟,而这些,只在一夕之间。
这打击很重,从天堂坠进地狱的感觉,真的很痛。
案亲成了罪犯、抛下这一切走了;公司倒了、所有资产都没了;她的光环冷不防被猝然摘下……
不觉,眼泪滑落脸颊,热热烫烫地熨著她苍白的容颜。她瞪著前方,泪珠一颗颗、一串串猛掉。
悲伤泛滥成不止的泪水,她哭了很久,哭得无声,哭得丁微微鼻尖酸呛起来,也频频拭泪。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
夜,很深了,桑恬疲乏的泪液暂时止住。
她沙哽地问丁微微:「我爸跑去哪儿了?要是限制出境,他怎么逃?」
「这我不知道……」丁微微吸了吸鼻子,振作声音。「也许偷渡,也许持假护照出境,我想,他总有法子,他一向呼风唤雨。」虽然,都成了过去。
虽然艾董的罪行法律不容,但他对她够好了,总把她当自己人看待。于感情道义上,她不忍谴责他的任何行为,更何况她与桑恬是好朋友。「既然他要做这坏事,没有预先脱产吗?」桑恬哭过之后显得冷静。
「有。但是包括艾董名下的资金流动,与飞达的进出账务,早就被监控,那些资产吐光了都不够还。」
「为什么不够?事情又不是他一个人做的!」虽然她迷糊,但不傻。那些官商勾结在做些什么,她不是不知道。
丁微微短暂沉默,看她激动的眼眸与脸蛋。「你看了报纸,也明白有多严重,再多说什么……都没用了。」
桑恬安静了,乏力地瘫在椅背。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这样的一天。」久久,她开口这么说。
「你该想的是,往后怎么办?」丁微微苦笑。
「嗯。」桑恬叹息,心里很沉重。
对,她无依无靠了。该想的是如何生活下去,养活自己,总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奢华度日,更不可能有亲戚帮助她,况且她的亲戚们个个现实。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道理她是明白的。
丁微微斟酌片刻,开口问起:「那位向先生知道你的身份吗?」
脆弱的女人,需要爱情抚慰,也许他多少能给桑恬带来些帮助。
桑恬无言点了点头。稍早才让他知道,那时她还意气风发;她开始后悔,是否没提起她的身份会比较好呢?
向沧海应该知道飞达弊案吧?否则不会出现那样的神情。
现在,她才明白,那时他脸上为何会掠过那丝异状,她才体会,原来那情绪是错综复杂的。
「知道你的身份?那么……没有说过什么吗?」丁微微关怀看著她。
「没有。」她摇摇头。
「恬,你喜欢他,对不……」
微微话还没有说完,桑恬便打断——「微微,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对不对?」等著处理后续的事情、设法生活下去。
「是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你。」微微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说。
「所以有些事情……」她内心挣扎。「我该放弃。」声音笃定,但很幽沉。
「为什么要放弃呢?大可以让你们之间继续。」微微知道她在想什么了。这些巨变,不与爱情冲突才是。
「不了。」她淡淡回答,眸底是忧伤落寞。
才刚萌芽的爱情就要割舍,难免悒郁惆怅;尽避心动,她也只能感到遗憾。
想起自己在这里的时日,表现出的倨傲与自满,顿时倍感羞惭。
他眼中的她,是不可一世、骄矜狂妄的吧?她凭什么那么骄傲呢?她现在什么都不是。现在狼狈的她,实在怯懦面对他。
她起身,轻唤丁微微:「回房吧!我们明早就离开。」
自由旅店,再会了。
她想起回廊上的吻,想起第一杯曼特宁。如他所诠释,曼特宁……的确狂野。
曼特宁,果真苦涩,却未回甘……
深沉的夜,下了场大雨,滴滴答答伴她哭了一整夜。
KXX
棒天中午,桑恬吩咐丁微微避开向沧海。趁著他不在咖啡屋,办妥退宿手续,结清费用。这笔钱,还是微微解囊相助,否则她可能更狼狈。
戴起太阳眼镜,刻意遮掩她浮肿的眼皮;携著行李,她与微微一前一后、一人一车,发动引擎准备离开。她匆匆忙忙,连声招呼、道别都没有。
「她怎么走得那么匆忙?」靳行云纳闷问道,与毕逍遥一同站在门口,看往停车场的她们。
「要不要去跟沧海说一声?」毕逍遥也感到奇怪。
才回头,已经看见向沧海站在他们身后。
「沧海?」毕逍遥见他不吭声,只是板著脸凝视那端准备离去的桑恬背影。
向沧海眸光冷沉,望著她的座车开动,慢慢驶出自由旅店。
众人不懂,向沧海又怎会懂?!
为什么要趁他不在的时候离开?他无法理解,她何以在连日对他巧笑倩兮后,冷漠离去,连声再见都不说。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没有留下联络方式。船过水无痕吗?但在今天之前,她那双眸心分明腻著他、恋著他。
然而,桑恬的内心并不平静。
车子行进间,极度克制的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往后照镜一瞥——他挺然卓立,那么的英姿焕发。
心中难以割舍的情分,脚下的油门就是不舍踏下多一些。
油箱是他为她加满的油……她粗心地还未付这油钱,就当她欠他吧。
选择不告而别需要相当的克制忍耐,离情满满的漫溢她胸口,只消一个缺口决堤,她这分自制就会崩溃。
夜大黑,看不见你在我身边……音响播放著张惠妹的歌「勇敢」。
随著歌声飘送,他的身影也愈来愈远。她频频抬眸瞥去,依依不舍,而前方丁微微缓了车速等待她。
车厢喇叭,沉沉顿挫节奏敲击她的心。别开眼眸,她重重睬下油门。
是我勇敢太久,决定为你一个人而活,不能说出口,那么折磨。
勇敢了太久,城市充满短暂的烟火,无处躲,照亮了沉默,爱原来寂寞。
没有天大的悲伤,只是心底好沉,胸口好闷……
就让他,尘封为她心底的遗憾吧。
看她消失在他的视线,向沧海冷眼送别,他的胸口哽著什么,凝滞著无法顺畅呼吸。
毕逍遥偷偷觑他一眼,与靳行云交换视线,接著干笑几声:「嘿!打赌输了也别这样嘛!没有把到她又怎么样!」故作揶揄状,提出上次打赌一事,试图缓缓沉窒的气氛。
向沧海垂下眼帘,难掩黯然神伤。旋即冷哼一笑,他的双臂分别搭上哥儿们的肩膀,揽著他们转身回屋内。
那七分苦涩三分痛,他忍著。
「两位弟兄,我可没输!这赌局大家都没有输赢。」他的语气刻意轻松,脸上却了无笑意。「你们都猜错了,她既非情人,也不是高级交际花。」
「答案呢?说来听听。」他们好奇问著。
「她是飞达集团——艾董事长的独生女。」向沧海淡淡地宣布答案。
「什么?!」顿时两人纷纷傻眼。
她是地产大亨的掌上明珠?爆出超贷弊案的飞达董事长之女!唉……阴沟里翻船、倒头栽的富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