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梅树的花瓣随风摇曳飘落,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在上头跳跃,啁啾著凛冬的清晨。
绛雪打开房门,双脚还来不及跨出门槛,目光立刻被倚在墙柱前的男人攫获。
「你……」她愕诧不已。这么早,他为什么就出现在她的房门前?「进去。」翟冁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讶然,他很快地掩饰,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扔下一句命令就收回视线。
「你怎么会在这儿?」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绛雪还是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停下脚步。
靶觉她的靠近,翟冁皱起了眉头:「今早天气很凉,回你的房里去。」
「梅烟渚的清晨哪天不是这样,我习惯了。」说来讽刺,但她敢说这儿的天气没有人比她有更深的体验。
「请你不要给我添麻烦,现在就进去。」
困惑跃上了绛雪的心头,她纳闷地问道:「我给你添什么麻烦了?」
「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性命,就不该这么大意。」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翟冁的惜字如金,挑起了绛雪的怒气。
翟冁回头审视了她一眼:「至少你该有些许的警觉心,出门前先注意一下四周,在你知道自己成为众人觊觎的焦点后,态度不该像往常那么无所谓。」
闻言,绛雪了然地道:「你是担心我受攻击?」
翟冁不语,转回了身子。
绛雪执意跟上,走至他面前:「你一大早即守在我的房门前,是彻夜未眠,还是天方露白就赶来?」
翟冁没有回答,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停驻在梅树上振翅欲飞的小鸟之上。
「你一直都这么沉默寡言吗?」
「你呢,咄咄逼人一直是你的习惯吗?」
「不……」绛雪愁凄地垂下眼睑,「你未来之前,梅烟渚只有我和碧儿两人,碧儿总是忙著张罗生活琐事,没有太多时间搭理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一直是孤单的,我甚至不知道原来这就叫做咄咄逼人,不知道向来被人逼迫的自己原来也有能力逼迫他人……」
「没有人逼你。」翟冁的太阳穴因她的话而鼓动著。
「你不就是一个?」她的眼神坚定地凝住他的眸心,不让他挪开目光。
「李世伯将照顾你的责任托付给我,家父也相信我会将你照顾得很好。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小心谨慎。」
「没有必要这么战战兢兢,先前没有人保护我,我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绛雪顿了一下,幽幽低诉,「我一直认为老天爷对我有太多的厚爱,多得我不知道是否变成了一种折磨……」她的双眼明亮如星,唇角维持上扬。
尽避她掩饰得极好,翟冁仍察觉得出她笑中的勉强和悲伤。凝肃著一张脸,他依旧淡漠地道:「我说过,你是我的责任,我绝不容许你在我的保护下出事。」
「所以就只是责任?」绛雪试探地问道,「你并非心甘情愿来陪我的?」
翟冁背脊一僵,愕然地望著她,她的眼瞳如两个黑亮的漩涡,足以将人牢牢地吸入,就此沉沦其中。勉力抑下脱缰的心绪,他冷淡地开口:「如果家父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我不会来。」
绛雪愣愣地望著他,听著由他口中逸出的话语,感觉心仿佛开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如同她缥缈的灵魂。
「你……讨厌我?」她颤抖地问。
不知怎地,猜测到他对自己可能的排斥,她的心绞痛了起来。
为什么每个人都讨厌她?
「我们只是陌生人,定论喜欢或讨厌都太牵强。」翟冁阐述心中的想法,并不赘言。
「无妨,我不强迫你喜欢我……」不希望泄漏出心底的脆弱,绛雪武装起自己,说著言不由衷的话。
「你……」
「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按照你的说法,你待在梅烟渚不是一两天的事,如果每时每刻都要这么挂心我,你的日子会过得很累、很辛苦。」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她又说,「我会尽量不为难你的,我答应你会调整自己的心态,时时刻刻小心翼翼。」日子已经不快乐了,他们还要逼她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天……「但是……」她的眼眶终于承受不住眼泪的灼热与重量,泪珠一颗颗进落,「能不能求求你,不要再限制、缩小我的生活圈子了……」
「我没有限制、缩小你的生活圈子……」
「你有!」绛雪说得斩钉截铁,眼神好幽怨,「梅烟渚好小的,只能在这里活动已经很悲哀了,不要再把我关在房间里,好不好?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痛苦,我不强迫你违背责任,但请你也站在我的立场替我想想,你们如此的关心,我消受不起啊!」
「别把自己形容得这么卑屈,和很多人比较起来,你是幸福的。」翟冁意图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评断分析她的心情,殊不知已跳脱不开心底怨怪情绪的纠缠。
如果两个人都能静下心聆听,也许不难听出他话中的嫉妒之意。
认识不到两天,绛雪仿佛总能在他眼底看到令她心疼的眸光。
「是不是我看错了,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和我一样的寂寞?」绛雪凝住他刚毅的脸庞,想试著了解他灵魂深处的沧桑。
不知不觉地,她抬起小手,抚著他下颚过于刚硬的线条,触感有些扎手,是细细的胡髭,与她手心的柔软截然不同。
「闭嘴!」恍若埋藏多年的私密被人整个不留情地揭开,翟冁有些老羞成怒,他沉郁地恫喝,「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绛雪一震,霍地噤若寒蝉,眼楮睁得清亮,双颊染著初醒的红晕。突来一阵寒风侵袭,教她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轻咳了起来。
翟冁眉头紧蹙:「进房去。」
「不要……」像是模清他的脾气底限,绛雪斗胆地违逆他的意思。
心里有分情感渐渐清晰了,教遭亲人抛弃、友人疏离的她找到了另一种依靠与寄托。
她第一次纵容自己对人撒泼,娇嗔的样子仿佛是久违的讨宠撒娇。
翟冁该再生气的,然而她软腻的手心仍然抚著他的脸庞,教他沉浸在一片柔滑中,什么气也发不出来了。
纵使瞧不见她的脸庞,他却可以想象她的翦水秋瞳定是泛满乞求。
「外面风大,你若受了风寒,可没有大夫能医你,我不懂医术的。」
「除非你也回去房间歇著……」绛雪的巧肩因为寒风而缩了缩,「我会染病,你也会,你要为你的家人好好地保重自己。」
翟冁浑身一悸,脸上的温柔很快淡退,他抓下她的柔荑,声音里没有温度:「最后再说一次,回去你的房间!想担心别人,先管好自己!」
绛雪骇住了,吓得退了几步,直至抵住房门。
难堪与伤害的痛楚再度盈满胸臆,她别过了身,脚步踉跄地回到房间里,将房门紧紧地关起。
外头的风狂吹了起来,伫立在凉亭前的伟岸身影像一尊石像,动也未动地静默著,只有衣摆和黑发随风飘扬凌乱。
***
之后的几日,绛雪果真足不出户,哪儿也没去。
这天,直至向晚时分,她依然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小姐,吃一点吧。」
「碧儿,不要勉强我。」
「可是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碧儿双手端著一碗药膳粥,焦急地道。
「我不饿。」绛雪的目光专注在桌上堆成小山高的物品上,白净纤指轻柔地抚过它们。
碧儿不信地道:「怎么可能有人一整天不进食仍不饿的呢?」
「我没有胃口。」
「小姐……」
「碧儿,你还记得这是我哪一年做的吗?」她拿起一方绣帕细细地端详,眼泪突地成串滚落。
碧儿被吓住了:「小姐,你不要这样……」每年的今天,小姐哀凄的苦涩总要拧疼她的心。
「这是娘三十三岁生辰,我做给她的绣帕……」她又拿起另一件绣工精细的衣袍,「这是去年我做给爹的寿礼,这个则是娘……」她一件件地数著,诉说她亲手制作的用心,直至视线移至手边的藏青色长袄,她的声音转为哽咽抽噎,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这是今年我为爹爹缝制的棉袄,北方的天气干冷,我怕爹爹著凉了,所以做了这件保暖的衣裳送他……可是我已经好久没见过爹爹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我完全不晓得,衣服做了他能不能穿,我也没有把握……」
「小姐,别说了,碧儿相信只要你有心,不管礼物是什么,老爷都会很高兴的。」碧儿赶紧拿丝绢替她拭泪。
绛雪房里有一个好大的木箱,里头装满了每一年她亲自为父母做的寿礼,绣帕、衣裳、鞋子,只要她学到了什么,一定马上练习,然后兴高采烈地规划,准备做给远在北方的父母,有时候她甚至为了赶工而彻夜未眠。
她有个小小的心愿,希望能亲手将礼物送至父母的手中。这个希望一直是她努力的动力,然而父母却再三教她失望。
绛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视线没有焦距:「一个连父亲增胖抑或转瘦都不能掌握的女儿,会教人家笑话的。」
「小姐,不会有人怪你,也没有人会笑你,至少碧儿不会!」见她的泪水愈掉愈凶,碧儿索性放下药膳粥,手忙脚乱地安抚她。
「碧儿,拿下去吧,我不想吃。」绛雪木然地将衣服一件件折叠整齐,然后将它们收纳于木箱里。
「可是……」碧儿仍不放弃,蹲至木箱前看著她,「可是小姐昨天只喝了一碗鸡汤……」
「你下去休息吧,我若饿了,会叫你送东西来。」绛雪趴在桌上,什么都不再说。
虽然她极力压抑哭声,然而抽动的双肩与起落的背脊却明白地告诉身后的碧儿,她的情绪崩溃了。
碧儿无措地绞扭著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蓦地,混沌的脑子一阵清明,她想起还有一个人可以求救。
***
离开绛雪的房间后,碧儿立刻跑来找翟冁。
看到翟冁坐在桌前用膳,她焦急地唤道:「翟公子!」
翟冁望向声音来源,同时也站起身,迅速往她的方向走来。
碧儿看到他凝肃的表情,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没见过像翟公子这样冷的男人。从老爷差人送来的信中,她大概知道翟公于是来保护小姐的。
每天翟公子就守在小姐的房外,用膳时才会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是安静淡漠的。
「小姐……不用膳……」碧儿管不住颤抖的唇舌。
翟冁挑了挑眉。她用不用膳关他什么事?他只负责她的安危。
碧儿偷觑他一眼,见他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她又嗫嚅地说:「今天是小姐的生辰,可是她什么东西都没吃……」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她又急又气,连忙将事情的严重性说清楚,「翟公子,我家小姐昨天没吃多少东西,你不是我家老爷请来保护她的吗?再不帮忙劝劝她,也许被坏人害死之前,她会先活活地饿死!」
翟冁明白了碧儿紧张的理由。
倘若他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岂不落得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看来除了当她的护卫,他还得充当她的奶娘,张罗她的生活起居。
「她在哪儿?」
碧儿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道:「在房间。」敢情翟公子是贵人多忘事,竟忘了他一句「交代」下来,小姐哪儿也去不得,只能守在房间里。
「我去。」给了她一记眼神,翟冁马上往左侧走去。
***
翟冁轻敲了几记房门,听到房内传来绛雪的回应:「碧儿,我真的不饿,我想休息一下……」
「是我。」
「翟……」绛雪方寸猛地一悸,「有事吗?」撑起了身子,她走至门旁问道。
「方便开门吗?我有事情问你。」
胸口一股气喘不过来,她的手用力地按抚住跳得猛烈的心儿:「什……么事?」
「我不喜欢隔著一道门和人说话。」听到她的声音就在门后,翟冁思忖须臾,将门推开。
「啊……」绛雪差点被房门撞倒。
翟冁赶忙拦腰扶住她:「为什么不用膳?」让她站好,他轻声斥责。
绛雪一惊:「吃不下。」一定是碧儿跑去告诉他了。
「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无关探问,他只是叙述的语气。
她幽深地叹息:「十八年前的今日,我让爹娘引颈期盼的希望落空了。」
翟冁不能苟同地皱起眉头:「一个该欢喜庆祝的日子何苦搞得死气沉沉的?」
「你不是我,不能明白我的苦。」绛雪哀怨地望著他,「爹因为我的出世不快乐,我如何能快乐?」她喃喃地念著,不停地责怪自己。每年的今天,她总是好恨、好恨自己。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翟冁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她截断。
「不,每年的今天是我更用力赎罪的日子。」她说得坚定无比。
「以绝食的方式吗?」
「如果绝食能抹掉我的罪恶,我愿意三天三夜,甚至更多日子不用膳。」
闻言,翟冁的心海起了波动:「你不会以为饿死了,什么问题都能自动解决吧?」他的声音透出怒气,「倘若你是个孝顺的女儿,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那么你告诉我,究竟我该怎么做,爹娘才不会讨厌我?」绛雪又揪著他的衣袖,寻求他的解惑。
祈求的目光定焦在他身上。每次看著他,她的心中仿佛有些温暖的情意在翻动;每次与他说话,她的生命好像又寻获新的力量。
「为什么总认为你的爹娘排斥你?」她的彷徨教翟冁孤傲的眼神不自觉地闪著温柔的光芒。
这次他没有推开她的抓握,允许脆弱的她依靠著自己。
「否则为何不让我回去,为何将我带来无亲无故的梅烟渚……」绛雪的眼泪奔流而下,「他们竟派陌生的你来捍卫我的安全……」
她已经不知道了,比起爹娘,对他的感觉似乎更靠近了些。
她总是会特别留意碧儿对他的一举一动的谈论。
碧儿说他是翟家的大公子,是北曜山庄的骄傲。城里好多人都谈论著他,说他的身手矫健、功夫不凡,是北曜武馆的馆主,江湖上有不少高手认识他……
坚强的他是天,懦弱的她是地,他们相隔遥远,她却巴望触踫他的世界……
「一直往死胡同里钻,你永远也不会快乐。」某种奇特的气氛在两人间流动,说不上来是何感受。翟冁只觉得她的手心又软又柔,教他不由得放柔脸部刚硬的线条。他试著化解她的愁苦,只是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是安慰我吗?」绛雪有丝讶然。
他不懂得安抚人心,她知道的,第一天见著他,听闻他淡冷的言词时她就知道了。而现下他不过说了一句极为普通的话,却教她的心头溢满浓浓的温暖与感动。
「随你怎么解释。」翟冁的表情赧然,不自然地别过头。
绛雪觉得心头好似真的舒服许多了,知道身边还有个人陪伴她,失落感再也不那么沉重了。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她小心地用字遣词,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你的丫环帮你准备的膳食呢?」翟冁的视线调至方桌,没有看到上头摆放任何膳具。
「我教碧儿撤下去了。」绛雪担心他想顾左右而言他,眼神直勾著他。
「想问我话,先吃点东西填腹。」他交换条件地说。
绛雪为难地咬著下唇:「我今天不想吃药膳粥。」她苦著一张脸,瞳仁写著哀求。
「什么药膳粥?」翟冁只负责她的人身安全,对她的膳食并不了解。他知道她的身体不好,可不是已经调养过来了吗?还喝什么药膳粥呢?难道逍遥大仙的运气调息法无效?
「强身的药膳粥。」
他上下审视了她一番:「你的身子骨确实太纤弱了些。」
绛雪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要她吃药膳粥了?
事情有些出乎她的预料:「那种药膳粥好难吃……」原先是希望他站在她这边,谁知……「我的身体很好,不需要再吃药膳粥了。」她急著说明。
翟冁不理会她毫无说服力的理由,他打开房门对著外头唤了一声:「送药膳粥来,你家小姐决定吃了。」
「好,我马上去准备!」碧儿守在房门外等候传唤,听到翟冁的话,她喜出望外地频频点头,忙不迭地下去膳房准备。
「我不想吃……」绛雪想叫回碧儿,却在翟冁的目光下顿住话语。
她不敢再开口,方寸却暖和了起来,是一股安定心魂的力量,在这一刻,她完全地信任他。
「我若吃了,你真的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需要我发誓保证吗?」
「不用,我相信你。」看著他,绛雪缓缓地漾开一抹笑容,精神出现前所未有的放松。乖乖地坐至桌前,她心甘情愿地等待碧儿送来原先避之惟恐不及的十全药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