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小姐,思源垭口到了!」司机操著台湾国语从驾驶座前喊道。
到了,广宇收回一直放在闭目假寐的秋雅身上的视线,看向车外,此时天已大亮,陌生却完全天然的景致,映入眼廉。
他终究是跟来了,轻轻推了她。「秋雅,我们到思源垭口了。」
秋雅睫毛动了动,挣扎了一下,才完全张开,里面仍盛满睡意,显然方才她真的睡著了,像个婴儿般毫不设防,完全不像他,只能痴痴呆呆地望著她的睡脸,脑中不断猜想她会对他说什么话?对他做什么事?
她毫不做作打了呵欠、伸懒腰,然后拍拍他,对他说了今天凌晨四点踫面以后的第一句话。「我们下车吧!」
司机协助他们把行李卸下。「哇!好重,几公斤呀?」
「二十五公斤。」秋雅朗笑道。
便宇看了那两大包,今晨一踫面,她二话不说的便接过他的包包,检视他所准备的东西,然后重新帮他打包后,便上路了。
「你是女生耶,背得动吗?」
「可以!常背呢!小意思。」
「好好走!祝你们登山顺利。」
「谢谢!」秋雅朝司机挥挥手后便转向他。「真要上山去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可以搭上那司机的车,或者在路边拦车。」
他望著她,坚定地摇著头。「不!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入山的。」
秋雅定定望著他半晌。「好!出发吧!」
七一○林道是条废弃的林道,是进入南湖山区的重要山道,带著松香的风,徐徐吹拂著他们的脸庞。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的走著,这是他第一次登山,也是第一次背负了近三十公斤的重物行走著。
她走得不快,似乎有意让他能慢慢适应这条路和呼吸及步伐配合的节奏。
「是树莓。」她停住,指著挂在林道旁的鲜红果实,她随手摘下了几个,用衣服擦了几下便递给他。「来!吃吃看,现在正是树莓成熟的时候。」
他接过,可是没有马上吃下,他低头看著红色果实半晌,然后抬起头望著她。「我知道若是没弄清楚,绝对没办法走下去……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给过你答案了,不是吗?」她表情认真的回望他。
她「高兴」……一个更让他雾煞煞的答案。
「你在怕吗?」她偏头睨著他。「怕我把你带进山中做出对你不利的事吗?」
「不!你不是这种人。」他摇摇头。
「那——你何不放开心胸,不要想那么多,就只是把专注放在这段旅程上,该要面对的不是我,而是别的。」
「例如什么?」
她笑笑。「像看看你可以找到多少美景?还有知道山有多可爱……」看到他仍满脸困惑,轻叹口气。「我没办法告诉你,如果想知道答案,可以跟著我走这一遭,或许可以找到你的,一如我找到我的,如果你不愿意,现在顺著原路下山还来得及,选择权在你身上。」
他未完全弄懂她所说的,可她的话却让他有种麻麻感,选择权在他身上!他可以转身下山,也可以继续跟著她走,如果下山了,他可以继续过他所熟知的生活,能够掌控的步调,然后周而复始可是……他抬头往那条林道望过去,
毫不犹豫地,他做出了选择。他直视她。「我跟著你走。」
她露出灿烂的笑颜。「好!我们一起走。」
林道路径算是平稳好走,两旁分别是山坡和陡崖,望下去,可以看到溪谷、农田以及一户户渐渐缩小的人家,景观美得像幅画,令他止住脚步,停下观看,一种前所未有的悠然自得的心情油然而生。
靶觉到她在凝视他,转过头,她对他微微一笑,在那片刻,他知道她可以明白他的感觉,因为——感动是一样的。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行,面对有若「之」字形的斜坡,总算开始让他领悟到何谓是「爬山」,轻松愉悦不再,若非平时他有游泳锻炼身子,只怕没体力走上去,看著眼前娇小的身影,步履轻快的令人……咬牙。
有种冲动想赶上她,可是愈急便愈力不从心,甚至步伐错乱,呼吸急促,心脏重重撞击胸口,非常不舒服。
他不得不先停下来喘口气,这比跑百米还喘。
这时顶上传来轻柔声音。「慢慢来,调整呼吸,不要用张口吸气,靠鼻子。」
他微喘地抬头望她,她坐在斜坡,满脸歉意俯望他。「对不起,我走太快了。」她懊恼地皱皱鼻子,自责的喃喃说道:「平常习惯一个人走,所以速度快了些,忘了你是新手。」
他摇摇头,表示无妨,是他自己求胜心切,所以才乱了步调的。
她低头看看手表。「再撑一下,爬完这段斜坡后会到棱线,路会比较平,我们到时再休息。」
「好!」感觉气息较平稳了,便又继续上路,这回,他不再急于赶上她,也或许是她刻意放慢步伐,维持约两公尺的距离,渐渐地,他的身体有了意志,知道要怎么样呼吸、走路,能让自己舒服些。
路上芒草、箭竹丛生,难以看到远方的景色,只能专注的注意脚下的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视野一片开阔,群山、云海尽在眼前,那壮丽的景色,深深震动了他。
嚓!照相机的快门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转过头。
她拿著相机,面露微笑。「你现在的神情很棒,好像看到了‘奇迹’。」
「我的确是。」他轻声说道。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找了个阴凉之处用午餐。
「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山吗?」他主动打破沉默,手指著云湖的另一端雄伟的大山,顶上犹可见到白雪。
「是雪山……看起来很近,对不?」
「是呀!……好像几个跨步就可以到了,看到你的表情,我就知道我在说梦话。」
她点点头。「你的确是在说梦话,想到那里——得走上好几天的‘跨步’才可以到喔!」
两人相视一笑,休息一会儿,便再度踏上了行程,在走之前,她拉住了他。「先擦防晒油。」她递给他一瓶防晒膏。
「有需要吗?」
「当然有!别小看紫外线哪!尤其山上的紫外线特高,长久曝晒,可是会有皮肤癌之虞!」
他在脸上涂抹了之后,便将乳膏递还给她,她摇头,接过后帮他补强,除了脸以外,连脖子、耳朵内外、下巴内侧都要抹。
靶到她纤纤手指在他脸上肌肤轻抹,近到可以闻到彼此的鼻息,不禁一阵心神荡漾,迫切地想知道,若将她拥入怀中会是什么滋味?
在想的同时,他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念,环住她的腰,拉近两人的身躯。
他没有说话,一双黑瞬紧锁住她的。
她的心疯狂地跳动著,手指依旧停留在他的脸上,不知是该继续,还是要缩回……
「嘴上也要抹护唇膏吗?」他低哑著声音问道。
「嗯……」她无法动弹,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他的眸、他的唇,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与她的存在。
下一刻,他的唇已覆在她的唇上,四片唇瓣轻轻踫触著,有著温柔、有著试探……
分开时,两人都为他们所分享的奇妙感觉感到晕眩,他一瞬也不瞬地凝视她,她被他那炽热的视线灼得羞红了脸,偎进他的怀中,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他紧紧抱著她,感觉到她在他怀中的娇柔与契合,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更深、更亲密的……
突然他被自己的念头骇著,害怕自己会突然像个禽兽般将她推倒在地……陡地推开她,拉开两人的距离。「抱歉,我没想到自己会失控——」
嗄?他向她道歉?这可不是她预期在献出初吻后所得到的反应,眨眨眼楮。「你——很少失控也不喜欢失控,对不对?」
他心中某根线断了!
「有人喜欢失控吗?」他抓扯头发。「可自从遇见了你,我……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怎么面对你……」
在两人相处的关系中,他像极了那一只坐在翘翘板上方的蝉,总是被悬的高高,踏不著地。
孰料,她却点点头。「很好!」
「很好?好在哪?」一股莫名的怒气袭向他,他气自己竟会如此坦白地说出他对她真正的想法,这样的口无遮拦骇著了他。
「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知道你跟我有同样的困扰,我觉得很安心。」
他瞪著她。「是吗?可我总觉得自己一直被你牵著走。」他手比了一下周遭。「就像现在我被你带进山中。」
她—脸无辜望著他。「我只是照著我想做的做,你可以拒绝的喔,我又没拿枪逼著你。」她走过去将背包背上。「我‘建议’我们现在最好就上路,因为还要走三公里才会到我们今晚要住的地方喔!」
望著她施施然离去的背影,他只有干瞪眼的分,完全无力反击,情况失控……轻叹口气他也背上背包,现在——就只有任其失控到底,看是何时、如何、怎么停下来。
唉!结局难测!
他们的行程比预计的慢。
当他们走进密林时,像是有人施展了魔法,整个林内渐渐弥漫了云雾,有丝诡谲,虽不至于看不清路径,但是却无法没有不安感,尤其对第一次踫到这种情景的登山者而言,很难不心生恐慌。
秋雅有些担心,不时回头望,看到他神情平稳,不像害怕,倒是惊奇居多,令她不禁佩服他,她第一次踫到时,差点吓哭了——她以为路不见了。
便宇发现自己并不慌乱,或许是因为前头这个向导老神在在的走著,她戴上头灯,光线清楚的照著前方,所以能稳稳的跟在她身后,走她所选择的路。
两人边走边说话,听她诉说山中密林的危险性。
密林带幽深绵长,稍一不注意便会走进兽径,不自觉被引进岔路走入深山中,尤其陷入高及人长的芒草或箭竹林时,如掉进「深海中」,茫然难以找到方向靠岸,失去原先的路径,因而迷路了,「山难」就是因此发生。
听到兽径,引起他的好奇心。「台湾山里头有什么动物呀?」
「目前常见的有山羌、水鹿、帝雉,还有……台湾黑熊。」
他一惊,不安地看向四周。「台湾黑熊……这里有吗?」
「听说有,但是来这边几次,我没踫过就是,连熊吼都没听到……倒是北二段山区一带,偶尔可以听到熊的咆哮声。」她笑吟吟回头望了他一眼。「想听到还不容易!得靠前世修来的福气才听得见呢!」
像是要回应她的话似的,一阵轻轻跑步声响在他们身边响起,接著听到有某物快速穿过草丛的窸窣声,两人吓了一跳,同时止住脚步,提高警觉望向四周,直到再度沉寂,静得连树叶飘落到地上都可以听见似的。
他们对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噗哧笑出声;爽朗的笑声,在林间回响,然后——有更多的窸窸窣窣声响起,而且也不知为何?原本弥漫的雾气也渐渐消逝,视野渐清。
「走吧!」他俩继续往前走去,没过一会儿便钻出密林,阳光无私地洒落在他们的身上,褪去在密林中所感受的湿闷。
秋雅露出欢颜,指著下方一排屋子。「到了!我们今晚要睡觉的地方。」
在云棱山庄,遇到了一队山友,他们已走完南湖大山,在云棱山庄停留最后一夜后,明天便可下山了。
秋雅几乎很快就与他们打成一片,熟络的好像认识多年的好友,而他则像个局外人看著他们,说不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为何?
她与他真的很不同,她凭感觉行事,而他凭理智与常规做反应,即使是对人亦同,为什么她可以对周遭的人、事、物如此充满了热情?而——他为什么不能?
在阳光完全消逝前,他们已在山庄外搭起了帐篷。
「为什么我们不进去住?里面不是还有床位吗?」
他忍不住问道,而且他们只有一只两人用的帐篷,也就是说两人将会睡在一起,思及此,一股热流漫游他全身。
「你想听罗曼蒂克一点的答案还是比较现实?」
「……两个都要。」
「今天的天气难得那么好,可以在星空下睡觉,这样难得的机会,你想错过?」她已经开始生火起灶煮晚餐了。
星空,他抬头仰望,深蓝的天空中,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子,这样的景色,是在充满光害与污染空气的城市中所见不到的……还在感动当中,冷不防的,有人压下他的肩头,逼他往后倒去,他一惊,想要挣扎,可是却看到她淘气的笑颜,而且他发现自己倒在柔软的睡袋上而不是硬地上。
「这样看星星,脖子才不会酸……这就是住外头的好处。」她笑笑的说完后,又转过身继续煮饭去。
「你还没说‘现实’的答案。」他提醒道。
唉!她突然发现他是个满杀风景的人,瞧她已经多努力营造出这么好的气氛了,结果……轻叹口气。
「自从有一次我在里边睡觉时,半夜被老鼠爬过身子吓醒后,我就不肯再住进里面,宁愿在外面搭篷,因为至少可以确定没有一些怪怪小东西,会趁你昏睡时在你身上爬来爬去……呃!如果你想试试那滋味,我不会拦你的。」
「……不……不用了。」他叹道,来到此,听专家的话准没错。
平躺著专心看满天星河一会儿,便支起手肘看著她,因为她的吸引力更甚于那满天星空对他的,著迷似见她熟练的就著一个小兵子煮饭、炒菜,心中对她的能干又折服了一成。
也不知是不是头一回走了那么多的路,耗费不少体力,他的胃口出奇佳,虽吃的不是大饭店一流厨师所做出的食物,可他却觉得从她手中所烹调的食物是人间第一美味,不仅让他一口接著一口,还吃得盘底朝天。
当她看到所有的盘子空荡荡的,连一丝菜渣都没留下,不禁露齿笑道:「我们好像可以不用洗盘子了。」
语气中有淡淡得意和满意。
那些山友为了庆贺他们完成南湖大山之旅,办了个简单的晚会,邀他们一起同欢,秋雅立即应允,并拉著原本想说不的广宇一起加入。
他几乎是僵著一张笑脸同他们应对,这感觉很怪,以前他总可以若无其事摆出笑脸面对每一个人,可在这,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戴面具……
所有人都刚用过晚餐,吃饱、喝足,每人都一脸满足地围坐在营火旁。
山社的朋友开始带头唱歌炒热气氛,而其中歌声最动听的是队伍中几位原住民的向导。
当他们吟唱著自己部族的歌曲,那浑厚纯朴的嗓音,原始自然、发自人声高低不同的和音似与这片山林起了共鸣,让群山都在回响,教人听醉了,没人敢开口说话,伯会破坏此时的和谐和美妙。
秋雅转头看坐在她身边的广宇!赫然发现他眼角竟挂了一颗晶莹的泪珠,意识到她的凝望,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别过脸,飞快抹去脸上的泪水,为自己所流露出的脆弱感到羞槐。
她拉拉他,将他带离众人,走到山屋另一侧杉林中的草地上坐下,在这能清楚听到歌声,也能畅所欲言。
芬芳的松杉味层层包裹住他们,沾染了他们的发、皮肤、鼻息……顶上则是一片无云的星空。
良久,他才开口。「你想笑就笑。」明知她不会,可却赌气似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我第一次听到那些歌时,我也哭了。」秋雅轻声说道。
「我曾听过许多国际一流乐团的演出,可从没像今晚这样……」他真的惊讶自己竟流泪,这是他成年后头一回落泪!
「何必要去分一流或二流的演出?就是单纯的受到感动了。」
靶动……是的!他承认自己是受到感动,而且是如此强烈。
「可我还是无法相信自己……」他摇头,依旧难以说服自己。
「一旦进入了山,你会遇到一个你从不晓得的‘自己’。」
「那你……看到了什么样的自己?」
「很多个,有恐惧、胆小、怯懦,但也有自信、乐观,还有坚强——」她轻点下巴。「简言之,就是‘真实’。」
他难以相信,这山的力量有这样大?
她看出他眼中的质疑,她微笑。「我不告诉你那是怎么发生的?那是段神奇的体验,……我惟一要提醒你的只有一项,要对自己诚实、不欺瞒,这样你才会有机会走上那段神奇之旅。」
他望著她,不禁有些嫉妒她,为什么她比他小一岁,却可以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在她的面前,他就像是个少不更事的小毛头,而她则像是他的导师。「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开始登山这件事的?」他忍不住想探询更多。
「……为什么会开始登山?很久没问自己这个问题了,都有点忘了……」她望向天上的星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高三那年,我爸妈去美国玩,中途搭机失事,全机无人生还……」
他心一凛,想起报告上的事情,而她的生活费更是取自父母的保险金。「对不起,我不该提的。」他轻轻地说道。
「不!没关系,以前刚开始时,我很怕提到这件事,基本上我逃避面对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上大学后,才开始慢慢接受——」那并不容易,若不是当时有友情支撑著她,她大概会陷入悲伤很久、很久。
「怎么会跟登山扯上关系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很气我爸妈,气他们怎么可以不说一句话,就那样突然离开我和奶奶?我很不甘心,想找他们问个清楚……他们是死于空难,因此我决定到台湾最靠近天空的地方问他们,我想在那儿,他们可以听得比较清楚,所以就跑去加入登山社了。」说到这,她顿了一下,脸上露出自嘲的神情。「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莫名其妙?明知人死不能回答,我却逃避面对现实,大傻瓜一个。」
「对!你的确很傻。」他嘎哑地说道,可是傻得让他心疼。
「可当我吃尽了苦头,背著二十公斤的包包,费力登上玉山最高峰时,我却无力大声吼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我?然后,我就很不甘心的告诉自己,下回登顶时,一定要问出口,哪怕被别人当疯子,我也不在乎,可是——」
「你还是没力气问?」
「嗯!没力气是其中之一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她扮个鬼脸,两手一摊。「因为攻上山顶的感觉实在太爽了,也就没什么火气啦。」
喔?他眨了几下眼楮看著她,本以为会是什么让人痛哭流泪的原因,谁知竟是如此?情绪落差太大,令他一时难以反应,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天!你……实在让人有想打你的冲动。」他叹道。
她轻笑地望著他。「或许吧,有时我会对著星空说:‘爸妈,这就是你们要离开我的原因吗?让我懂得自立,让我进入山,明白了人类的渺小和无能?生命的无常与脆弱?进而懂得珍惜现有的一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接受了,反正认真踏实活过数十载之后,我也将化成一抔尘土,回归自然,与你们相聚……啊——」惊呼没在他的怀中。
没想到他竟会突然紧紧抱住她,片刻的愕然后,她便在他温热的怀抱中缓缓放松下来。
「为什么突然抱住我?」她在他怀中闷闷地问道。
「不知道,就是想这么做——」第二回,没有理由,只是想紧紧抱住她,想与她更近、更近的贴在一起。
她的话,深深震动了他所有的灵魂和情感,让他受不住,想找个支撑。
下巴顶著她的头顶,仰头望著天空。「我们什么都别再说了,就只是看星星,好吗?」
「……好。」她调整了个姿势,让自己可以轻松偎在他的怀中,看著星星。
不远处,人声也渐渐静了,把安宁还给群山。
「宁静」则像是中间的休息曲,片刻后,响起的是昆虫们演奏交响乐章。
而在那悠扬的乐声中,他们醉的更深、更浓。
去哪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学校有事……
胡说!我打电话过去,你们老师说你早就已经走了,说!去哪?
……
老王!你把少爷带到哪去?
不关老王的事,是我贪玩,看到有趣的东西!跑去瞧了。
是吗?老王,你现在就给我滚出莫家,薪水我还是会寄到你的户头去。
不!您不可以这样做,老王在我们家工作已经三十年了,您怎么可以赶他走?
既然在我莫家三十年,还不了解我们的规矩,留下何用?
不!是我的错!要罚的人是我!
这是什么肮脏东西?你干么一直拿著?给我!
不!
傍我!
不!
……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息,有片刻他分不出天南地北,瞪著眼前陌生的橘色塑胶壁……
这是哪?橘色?火焰?失火了?
一只温热的手触踫他的肩膀,让他整个人差点惊跳起来。「不!」可他却动弹不得——他整个人几乎被捆在睡袋中!
「你没事吧?」那柔软的声音抚慰了他躁动难安的心。
对了!他不是在家,而是在山里。
「做噩梦了!」秋雅揉去眼中的睡意,奋力地打起精神。
他深吸口气。「我突然梦到,然后……一切都记起来,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是怎样遗失的……」那只会荡秋千的蝉。
她静了一下。
「那是——」
「等等!先别说。」她从睡袋中钻出,身上穿著白色长袖贴身羊毛衣物,她飞快穿上其他衣物。
「你——」
「反正都醒了,接下来应该睡不著,我们干脆去看日出,到那边,你再讲给我听。」她把他的衣服递给他,他犹疑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腕表,三点半……
看日出?!但他还是依言的穿上衣物。
「好冷!」钻出帐篷,冰冷的夜风立刻刮疼了他们的脸,张口说话便会吐出白雾,她在原地跳了几跳,让身子暖和起来。
当她带他到水源处清洗时,他差点为那刺骨的冷水叫了出来。
她拎了个包包,里面装了他们的早餐,饮料及雨衣,打开头灯后,手持著较粗大的树枝当拐杖,开始朝上走去。
风在他们脸上刮著,冰冷的空气让脑袋瓜清晰,将最后一丝的睡意吹去,天空是深蓝色,星星依旧闪闪发亮,或许没有背上大包包,所以步履额外轻快,几乎比想像中还快到达了目的地。
坐在棱线上,风刮得额外强烈,一路走来产生的热气,很快就消融在风中,两人紧挨著,身上披了雨衣防湿,朦胧中,底下的山腰罩著厚厚的云层,正缓缓流动著,而穿出云端的山头,则像岛屿般矗立著。
蓦然中,也发现自己似乎也正处身于某座孤岛上——座位在海拔快三干公尺高的孤岛,一个靠近天空的孤岛。
某种神秘力量缓缓注入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敬畏地看著一切。
「来!把这喝下。」像变魔术般,她泡了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
「这是哪来的?」
她摇摇手中的保温瓶。「昨晚就把热水灌进去了。
在温差极大的山间,能喝到热呼呼的水,可是人间美味呢!」
慢慢喝了一口,那温热的液体瞬间将身子,还有……心都暖了,他抱著那小杯的巧克力,不忍立刻喝下。
静静地,心情也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很多事……就像淹没在时间的潮流中,不见了,甚至遗忘了——」
他望著远方,眼中多了一抹苦涩。「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下意识地不去想到‘过去’,因为怕想的愈多,曾经受过的痛苦就会再度的袭来。」
「会痛就代表伤口还在……」她轻轻说道。
「对!是还在。」而且很大、很深。「你知道吗?我是在台南出生的!」他突然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真的?台南市还是台南县?」
「嗯!是在台南一中附近。」他陷入回忆中,记忆之门一开启,就再也停不住。「到了夏天,我们家一开窗就可以很清楚听到南一中校园里的蝉鸣还有钟响。」
唧!唧!唧!那记忆中的蝉鸣依然如此清晰……
「我爸爸下班后,总会带我和弟弟们到校园中去捉蝉,你知道就是用竹竿,在上面涂黏胶那种……」
她含笑听著他讲述童年的趣事,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可是快乐的回亿似乎很快就没了……
「……那个夜里,住我家后面的邻居家中瓦斯突然爆炸,起了大火,我爸爸把我和弟弟们拖出屋外后,又冲回去救妈妈,可是……他就再也没出来了。」
她心一紧,原来他同她一样,都是孤儿,父母意外双亡……她双手伸向他,他没有拒绝,顺著她的手势人侧躺著,头偎在她温暖的怀中,她的手则轻抚他的黑发。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踫面吗?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你家前面发呆吗?」
「是因为……蝉鸣吗?」她明白了,心里微微颤动。
「是呀!自从到爷爷家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过了……」也未曾想起,不忍回想与父母在一起的快乐的记忆,会让他心痛的无以复加是一原因,另一原因是为了对抗莫维奇几乎耗尽他所有的精力,而结果是——必须做个没有过去的人,不去想过去,只能想未来。
「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被我爷爷给踩扁、丢进垃圾桶去了……」当初丢的岂止是那样东西,还有他在她家院落感受到的那片刻的生命喜悦和光热,以及在那小宝特瓶中所看到的自由。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无法停住嘴,滔滔不绝说出他的过去成长经历……本以为早麻痹、早习以为常了,可实则不然,对那个抚育他长大的老人,竟有著根深蒂固的畏惧、恨,还有……怨,然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为了赢得那微薄的奖励,他所做出的妥协……
她没有做出任何批判,只是静静听著,轻抚他的头发……直到天边渐渐泛白,温度开始高了,他才住了嘴。
「看!太阳要出来了……」她轻声说道。
在她的怀中,他看到一轮金色的火球从云海中缓缓跃出,金黄色的晨光洒满了所有的山头,也照亮了他们的脸。
当太阳升得更高时,厚重云层流动得更急了,云雾不再紧紧依很著,慢慢地带著金色的光曦散去成薄雾,让原本被覆盖住的底下大地,可以更直接踫触到一天中的第一道光和热,使万物从沉睡中慢慢苏醒。
他闭上眼楮,感受那无私的光和热,不管是正面迎接的阳光或是身后偎靠著的温暖怀抱。
「有机会……我想邀你爷爷一起来爬山。」她的声音柔柔在他头上响起。
他深深一震,然后他抬手抓住她的手,紧紧的。
在这一刻,在她的怀中,他得到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