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送几个大孩子去上夏今营后,偌大的俞家才安静下来,敏敏趁著小立跟奶奶去散步,赶紧发几份传真到台北基金会的办公室。才要拟稿,电话就惊响起来。
「喂!是姊吗?」盈芳在那一头说。
「台北现在都半夜了,妳怎么还没睡呢?」敏敏说。
「这时代没有人早睡的。」盈芳精神饱满地说:「我才看完一场午夜场电影,又去夜市吃个宵夜,这会儿才踏进门呢!」
「妳疯了!那么晚还在外面晃荡,多危险呀!」敏敏担心地说。
「我当然不会是一个人啦!」盈芳回答,「有刘家志陪我,再安全不过了。光是他一身魁梧的肌肉,绿岛式的小平头,加上手臂上的刺青,早就把方圆百里内的歹徒吓跑了。」
「妳又抓他去看电影了?」敏敏忍著笑说。
「对!而且是爱情文艺大悲剧,是哭得死去活来,又肉麻得教人心脏病发作的那一种。」盈芳得意地说。
「妳真坏,妳明知道家志最讨厌看电影,还故意整他。」敏敏笑了出来。
「我可没有拿枪逼他哟!我只问一次,而且数到三,他自己就跟来了。」盈芳说。
「我只是提醒妳,家志也是有脾气的人,除了妳,还没有人敢这样招惹他。」敏敏警告地说。
「来呀!谁怕谁?」盈芳换个口气又说:「哎呀!我打电话来,不是要讨论刘家志的,而是要告诉妳一件很严重的事,是有关俞智威的!」
「智威?他怎么了?」敏敏问。
「我就说他那个人阴阳怪气,没安好心眼嘛!他竟然逼刘家志去替他绑架人,心有够毒的。他自己是富家少爷,花些钱就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可刘家志有前科,到时不就惨了?」
「慢著!我听不懂,妳说绑架?到底是怎么回事?」敏敏紧张地问。
「我也是不小心听到他们的电话才知道的。」盈芳说,「最初刘家志还吞吞吐吐,后来还是因为担心那女孩子的安全,才同意让我告诉妳。」
「女孩子?智威干嘛要绑架女孩子呢?」敏敏实在想不透。
「遗传呀!」盈芳带著笑意说,「当年俞信威不也绑架妳吗?所谓有其兄必有其弟,行为模式都如出一辙。」
「盈芳,妳就别再兜圈子,快点说清楚吧!我都急死了!」敏敏催促著。
「就是和俞智威两年前往中美洲被诬陷坐牢的事有关嘛!他找到他的仇家了,然后透过刘家志的安排,有两个送到他以前蹲过的监狱,合伙的女孩就被囚禁在俞家养马的牧场里。听说要饿他们、冻他们,还要动用私刑呢!」
「私刑?不!不可能!智威不是这种人。」敏敏说。
「难不成是刘家志说谎吗?」盈芳抗议说。
「不!家志也不会说谎。」敏敏忧虑地说:「最近智威的行为举止是有些不寻常……」
「何止最近?他这两年都有些神经不正常,人家叫他狼,搞不好他要修成狼人!」盈芳夸张地说。
「妳呀!见任何人都没一句好话。」敏敏说她。
「环境使然。」盈芳说:「我和云朋大哥是同一派的,我们都赞成荀子的『性恶论』……」
敏敏正要回辩,见信威走进书房,连忙说:「妳姊夫来了,我立刻处理这件事。」她挂上电话,一转身,就在信威的怀里。
「我有重要的事要讲。」她避开他热情缠人的吻说。
「我要去开会了,能不能回来再说?」他仍不放开她。
「不行!是智威!他把一个女孩子绑架到山上牧场去了。」她好不容易把话说完。
「什么?」信威失笑道:「他这小子,竟然偷走我的点子,我应该申请专利的。」
「这一点都不好笑。」敏敏皱著眉说:「这女孩就是两年前诬告智威强暴的那个女孩。家志很担心智威把事情做绝了,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家志?他怎么又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信威不悦地说:「我就知道,有他在,准没什么好事!」
敏敏不想和他起冲突,只绕著弯,很委婉地说:「智威这几天一直往牧场跑,八成就是为了那个女孩,依你看,她会不会有危险呢?」
信威忆起两年前在萨城的情景,从那时起,智威整个人就变了。虽然大家都不说不提,但凭手足间的感应,他知道智威是一心一意想报复的,而且他的方式绝不会轻松容易,只怕对方会很凄惨。
见信威阴晴不定的脸孔,敏敏心中有了底。「我立刻去将那个女孩子救出来。」
「妳?」信威反对说:「这是智威的私人恩怨,妳去插手,会惹火他的。」
「总比闹出人命好吧!」敏敏说。
「智威不会那么没有分寸的……」信威乐观地说。
「你们俞家男人哪晓得什么叫分寸?」敏敏故意说:「记得那年,你莫名其妙把我绑架到爱达荷的山区,我可是吃了很多苦,你的死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妳吃苦?有没有弄错?妳住的是别墅,吃的是大餐,我可没有亏待妳。」信威苦著脸说:「况且受伤的是我,还兼贴上我清白无辜的一生。」
他那表情,让敏敏笑疼了肚子,但她仍不忘任务说:「家志的担忧不会没有理由的。不管智威会多气我,我一定要到牧场救人,你只要负责拖延住他,让我有充裕的时间就可以了。」
信威望著妻子美丽的脸庞,知道她倔起来,不达目的绝不终止,只有试著说:「妳觉得那个女孩值得妳如此大费周章吗?」
「无论她多么恶劣可恶,没有人是应该受到这种待遇的。」敏敏说:「要教训对方,总有比较平和人道的方式吧!」
「既是教训,又管什么人道呢?」信威扬眉说。
「我还不是为俞家好,这件事传出去有多难听呀!」她换个方式说。
「我说不,妳还是会去,对不对?」他问。
敏敏只是静静地看著他,双眸漾著聪明与慧黠。「所以我只好投降了!」他一脸无奈地说。她高兴地抱著他,给他许多吻。虽然她心意已决,但有信威做后盾,她就比较不怕智威的反弹了。
两个多小时后,敏敏已到洛矶山中养马的牧场。这个地方她来过几次,但都没有像今天那么安静。风雨刚过,山特别青,草特别翠,几匹马悠然地在阳光下吃草。她不知道智威如何囚禁那个女孩,只有先从农庄找起。屋内景象一切如常,窗帘拉开,四周还泛著淡淡的炖汤香味。主卧室的门半掩著,她推开一看,有个女孩躺在床上睡觉,彷佛非常舒适的样子。或许她过虑了,智威并没有凌虐仇人的意思。她走到床边,发现那女孩比她想像的年轻,稚稚嫩嫩的,不比盈芳大,而且非常清秀漂亮,很难相信是会做出诬赖勒索事情的人。
敏敏试著叫她,由轻柔到大声,但她都没有反应。直觉情况不妙,敏敏用手踫她,发觉她全身烫得惊人。天呀!这女孩在发高烧,而且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她由窗口喊驾驶员,自己再回头用冷毛巾替女孩擦拭,设法先降体温。由手到脚,大小不一的割伤及瘀青呈现,不很严重,但在白嫩的肌肤上,看起来很吓人。
太过分了!智威是怎么虐待这女孩子的?又高热昏迷,又遍体鳞伤,他存心要把她丢在这荒山野地等死吗?难怪家志会慌成这样,真是要出人命了。
敏敏指挥驾驶员把女孩抱到飞机上,直接送往医院。才出农庄大门,女孩有一刻清醒,用微弱的声音说:「智威呢……他回来了?」
「没有,我们要送妳去医院。」敏敏回答说。
「不……不,我不能离开……他回来没看到我,会……以为我逃走……他……会很生气……」女孩喘著气说,脸上有难忍的痛苦。
看她那苍白瘦弱的模样,敏敏感到一阵心酸。这几天她一定受尽折磨,连病得要死了,还怕智威生气。
「不要怕,我来替妳挡住他,他不会再动妳一根寒毛了。」敏敏安慰她说。
女孩只是摇头,但因为太不舒服,又神智不清起来。临行前,敏敏找到女孩的箱子和皮包,里面护照和钱、支票一应俱全。她翻了一翻,才知道女孩的名字叫纪倩容,二十二岁,正是盈芳的年纪。如此年轻,如此我见犹怜,智威怎么下得了手呢?倩容在病中,是否晓得她的家人正在萨城监狱呢?智威这一回真是做得有些过头了。
***
冗长的会议到下午三点,才勉强拟完草约的最后一条,智威臭著一张脸,决定不再继续下去。他心里记挂著倩容,早按捺不住,大家也都注意到他的手指骨扳得咯咯作响,只有信威镇静如常,还说了几个有趣的笑话。
一出会议室,智威便直奔大厅,却被信威叫住。「我们不是还有几个数据要核对吗?」信威说。
「有吗?」智威一头雾水。
「有呀!你还说好。」信威攀著他的肩说:「走吧!兄弟。」
「不行,我现在没空!」智威甩开他说。
「你要去哪里?」信威阻止他,慢吞吞地问。
「我……我要飞去牧场。」智威有些不自在地说。
「牧场?你不是早上才去了一趟吗?」智威故意说:「别告诉我『琥珀』风湿痛之类的话,我不会相信的。」
「就是琥珀……」智威辩称。
「我看是一个女孩子还差不多。」信威露出笑容说:「只有女孩子,才会让你不厌其烦地当空中飞人。」
「女孩子早从我的名单里剔除了。」智威无心抬杠,只简单地说:「我真的要走了。」
眼看拖延不了,有个穿黑皮裙、短马靴的时髦女孩由转角出现。她披散著一头染红的发,脸上画得艳丽娇媚,在众人的注视下,朝智威直直走来。救星来了,信威想。
「茱莉,妳到这里来做什么?」智威皱眉问。
「咦!你忘了我们上星期在台北的约定吗?」茱莉说:「你说到洛杉矶一定请我吃饭看歌剧,所以我餐厅订了,票也买好了,就今天和明天,你可不能再食言了。」
上星期?那倒像是上辈子,自从倩容又回到他的生活轨道,其他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曾应允这么一个约会。
「抱歉,我今天实在不行……」智威为难地说。
「你说在台北没有空,洛杉矶才会比较清闲,你妈都亲耳听见的。」茱莉噘著嘴抱怨,「我不信你连一个小时都凑不出来。」
「智威正要去牧场看琥珀,如果妳有兴趣,可以跟去呀!」信威乘机说,一脸的不怀好意。
「好呀!我好久没看到琥珀了,还挺想念牠呢!」茱莉兴奋地说:「我们可以在山上过夜,明天中午再赶回来看歌剧。」
智威狠狠地瞪二哥一眼,然后很心不甘情愿地说:「去看琥珀没有意思,我们还是吃饭好了。」
看著茱莉把智威「架」走,信威发出了得意的笑容。茱莉是俞庆集团一个大股东的女儿,自幼就在俞家走动,人一长到情窦初开的青春期,就疯狂地崇拜智威,还把从啦啦队学来的伎俩,全数用到智威的赛车、赛马上,她甚至集结一堆女生成立了「安东尼俱乐部」。智威有一阵子是和她们玩得挺凶的,舞会开得太吵,还惹来了警察。后来年纪大些,各自收心,茱莉回到台湾,以她活泼新潮的性格,成为名节目主持人;智威则走入家族企业,在中南美洲一带活动。这两年智威把重心放在亚洲,两人才又接触频繁。俞家人都认为茱莉对他有好处,至少可以把那个反常的智威拉回来,因此颇赞成他们的交往。不过到目前为止,信威所见的都不太乐观。茱莉曾是信威所喜欢的那一型的女孩子,如今似乎引不出什么火花来。两年不飙车、不泡妞的和尚生活,或许智威应该去找心理医生才对。
***
这是个嘈杂的餐厅,有一流的食物,却播放著热门音乐。茱莉一面吃饭,一面扭动身体。
「妳这样,不怕汤汁会流错管道吗?」智威不禁问。
「你以前抖得可比这个还厉害呢!你忘了你在安东尼俱乐部跳的小霹雳吗?还可以边跳边喝完一大杯啤酒,真是酷毙了。有几个女生为了抢你身上臭死人的T恤,还大打出手呢!」
智威非常讨厌别人提起他以前的荒唐事迹,于是说:「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几乎没什么印象。」
「你真的变好多,我到现在还是很难想像你穿西装打领带去做生意的样子。」茱莉仔细看他说;「我想应该和年龄没关系吧?像我都二十七岁了,还不是满身活力,跳一夜舞都没有问题。」
他望一眼茱莉,二十七岁的她,和十七岁时没什么两样,都爱标新立异的装扮、热闹滚滚的场合。他想到倩容,她比他们都年轻,十年后会不会依然如今日的温婉纯净、灵气逼人呢?他又何必在乎?反正倩容不会在他生命中久留,管她十年后做什么?他被通心粉呛了一下,突然失去食欲。他好想看她、踫她,她此刻在做什么呢?是不是醒了?有没有弄晚餐吃呢?……因为太过专注于自己的思绪,他漏听了茱莉的一大段话。
「妳说做什么?」他问。
「你真的很心不在焉喔!」茱莉敲敲他的盘子说:「我是在问你什么时候开始信教的﹖﹗」
「我没有信教。」看到茱莉的眼光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意会地说:「这只是装饰而已。」
「人家要装饰就带个纯十字架,可你的上面还钉了个受难的那稣,宗教味道太浓了。」
茱莉伸手拉他的炼子,又说:「而且这项炼细细短短的,十分秀气,八成是某个女孩子送给你的吧?」
智威很不客气地推开她的手说:「妳如果吃饱了,我们就走吧!」
「好哇!我知道一个刚成立的私人俱乐部,有很棒的音乐,我们去让大家惊艳一下,怎么样?」她期盼地问。
「我们的约会已经超过一小时,我非走不可了。」他的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你呀!跩得二五八万的脾气仍没变,看谁受得了你。」茱莉拿起皮包说:「人家想和我吃饭还吃不到,你太不知珍惜了。」他签卡付帐,懒得辩驳。
「喂?你真对女人没兴趣了吗?」茱莉问:「老实说,你是不是加入『同志』那一国了?」
「妳是在访问我吗?」他调侃地问。
「讨厌,你以为你是大明星吗?才没有人理你呢!」茱莉用皮包打他一下。
送茱莉回大楼取车后,他到办公室巡视一下,发现家志打了几通电话给他,似乎有紧急事件,他立刻拨了台北的号码。
「家志吗?发生什么事了?」一接通,智威就问。
「是有两件事情。」家志的声音带著迟疑。
「你就快说吧!别卖关子了。」智威不耐烦地说。
「呃,第一件是有关纪永康、纪宗祥父子的事。他们所在的萨城监狱,昨天落入反叛军的手中,现在与外界隔绝,连我朋友都进不去,恐怕凶多吉少。」
智威的第一个反应是,倩容知道了怎么办?若是以前,他不会在乎,反正那些抗他、害他的歹徒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可是他记得她对父亲哥哥生死的反应,还有那哭泣的脸和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如果她父兄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可不希望他们死。」智威急忙说。
「咦!这和你以前说的不大一样。」家志不解地说:「当时你说这样最好,叫做人怒天谴,怎么现在又想救他们了?」
「你别废话。」智威掩饰地说:「钱呢?能不能用钱打通关节?再多我都可以付。」
「老兄,你真的吃错药了!当初是你不择手段要送他们入地狱,现在又千方百计要救他们出来。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家志在那头叫:「你到底是哪根筋有问题?」
「别唆了,要多少钱?」智威问。
「多少钱都没有用。」家志说:「这是战争呀!重军火和杀人不眨眼的枪炮弹药,一下子可以毁掉数座城镇,屠杀几千、几万个人,绝不像黑社会拿两三把刀枪玩玩那么简单。我的朋友能跑的都跑了,没有人敢再回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总要去试试看吧!」智威坚持地说。
「我当然会试,不过我也要考虑,交你这朋友到底是三生有幸,还是不幸。」家志叹口气说。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重出江湖,这个情我不会忘的。」智威讨好地说。
「而且你还是我最厌恶的纨裤子弟、公子哥儿!」家志又加骂一句。
「好啦!以后见面再骂吧!」智威笑著说:「你说有两件事情,另一件呢?」
「呃……」家志顿了一下才说:「你二哥二嫂知道你绑架复仇的事了。」
「什么?」智威大吼一声:「他们怎么知道的?」
「都怪我,不小心让盈芳听到我们的电话,结果就……」家志带著歉意说。
「妈的,为了女人,竟出卖兄弟!」智威粗鲁地打断他,接著又想起信威早上怪异的举动,他若有所悟地叫道:「慢著,若是我二哥早就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说呢?」
「因为敏敏趁你们开会时,把纪倩容从牧场带走了。」家志接下去说。
「什么?」智威整个人都乱了,一口血像要喷出来般怒吼著:「她怎么能这么做?她有什么权利?倩容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带走她!」
「老兄,你稍安勿躁!」家志设法安抚他说:「敏敏是带纪倩容去医院,他说你把那女孩虐待得浑身是伤,又让她躺在那里发高烧等死,她是为了怕出人命……」
智威再也听不下去了。倩容怎么会浑身是伤又发高烧呢?他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又病得快死了呢?他摔掉家志的电话,又再度拨号找信威,手几度颤抖得不听使唤。他的紫色星辰,只属于他,没有人可以踫,没有人可以夺走。当他听到信威的声音时,一连串诅咒脏话全冒出来,就像他即将爆炸的心,他必须知道倩容在哪里,他必须确定她仍在他的掌握中,否则他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但绝对是没有人可以承担的后果!
***
倩容一到急诊室,护士们就忙著给她量体温、抽血,再搬几台仪器,在她胸口贴管线,一条条的,看起来挺严重的样子。敏敏填好必要的资料,等了好一会儿,才抓到一位护士问:「我的朋友怎么了?她到底生了什么病?」
「目前诊断是感冒高烧,如果再晚送来一步,就要并发成肺炎了。」护士回答。
敏敏松了一口气。好在她当机立断,没有延误病情。肺炎虽非绝症,但若是急性的,也会夺人性命。
她坐在小小的斗室里,倩容仍然未醒,但打了退烧针后,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已消退下去,人也因此显得更苍白。一个胖医生走进来,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说:「妳的朋友除了病毒感染外,抵抗力也极弱,妳最好让她在这里住一天,打个营养针。」
「当然。」敏敏想想又说;「我能不能带她回去,自己调养呢?」
「除了营养不良,我们还担心她的白血球指数过高,这也是她一直昏睡的原因。我想等明天化验结果出来,一切都正常了再回家比较保险。」
「哦!我明白了。」敏敏说。
她忙著帮倩容办住院手续,找了一个单人病房,等所有事情都就序,已是午后四点了。她到餐厅吃些点心,回来时,倩容方醒,睁著一双美丽清澈的眼楮,想看清楚四周。
「这……这是哪里?」倩容无力地问。
「医院。」敏敏温柔地说:「妳生病了。」
倩容彷佛想起飞机和救护车,她挣扎地说:「智威呢?他一定会认为我逃走了……」
「妳当然要逃,他这样对妳,已经失去理智了。」敏敏按住她的手,不让点滴移动。
这时护士领了一个穿蓝色套装的褐发女人走过来,敏敏一眼便知道是社工人员,立刻心生警惕。护士掀开被单,让褐发女人看那些伤口。
「我叫蓓蒂,是社会局的,专门帮助受虐妇女。」褐发女子说,「妳不要害怕,一切有我们,妳只要照实回答问题就好。妳结婚了吗?」
敏敏想阻止,但她知道自己最好闭嘴。倩容若要报复智威,反将他一军,现在是个难得的机会,敏敏很紧张地听著。
「没有……」倩容突然明白她们的来意,忙说:「哦!妳们认为我被虐待?不!不!我没有!这些伤口是我自己摔伤的。」
「真的?」蓓蒂不相信地问。
「真的,这位小姐可以做证。」倩容拉著敏敏说,「我没有丈夫,也没有男朋友,这些伤口是我在农庄工作时弄到的。记得吗?昨天晚上暴风雨,我们出去找马,结果踫到两只打架的山猫,为了逃命,就跌成这样子了。」
倩容说完,还朝著敏敏迭声问:「对不对?对不对?」
「对!对!」敏敏不得不点头。蓓蒂和护士失望地离去,倩容立即在胸前昼十字架。
敏敏轻轻地说:「智威这样对妳,妳为什么还替他撒谎呢?」
「我没有撒谎,智威并没有真的虐待我,这些伤口与他无关。」
倩容停了一下,又说:「妳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呢?」
「我叫何敏敏,是智威的二嫂,我看他做得太过分,所以才出手干涉。」
敏敏说:「恕我好奇,妳从头到尾都一直替智威说话,难道妳一点也不怪他吗?」
「怎么怪他呢?是我先对不起他的,他这样惩罚我,我也毫无怨言。」倩容神色黯然地说。
「两年前在萨城的事,确实给他打击很大,从此他整个人都变了。」敏敏说:「我虽然认识妳不到半天,但以我的直觉,妳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应该不会做那种事,或者妳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看敏敏如此诚挚的表情,倩容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掉下泪说:「我父亲那时候被生意对手绑架,很需要钱,我哥哥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他说俞家出得起,但……我们都知道那是错的,但又不得不做……」
「我了解。」敏敏拿一条纸巾给她,「人生总有许多不得已,不是对或错能够判定的。」
「妳是俞家人,难道不觉得我很可恶吗?」倩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说。
「我看到妳,认识妳以后,就不觉得了。」敏敏很肯定地说:「我也会保护妳,不再受智威的伤害。」
「不!我不在乎,那是我应得的。」倩容擦去泪水说:「只要他不再愤怒,不再恨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敏敏惊讶地看著她,那张年轻清丽的脸孔上有一种圣洁的光辉,彷佛刚许下一个很慎重的诺言。那份痴,让人心有所动。护士进来,帮倩容换了另一支针剂,点滴中的镇静剂,又今她逐渐沉睡。
信威在病房门口探头,敏敏拉上帘子,走到外头小声问:「智威发现了吗?」
「发现了,还像疯子一样,说我若不告诉他纪倩容的藏匿地点,他会闹遍洛杉矶大小医院,明天我们俞家就要上头条啦!」信威无奈地摇摇头说:「老婆,看妳做得好事,他马上就要来了!」
「他还敢来?人家都要告他虐待妇女了!」敏敏气鼓鼓地说。
说人人到,一阵混乱后,智威像火车头般冲过来,西装是皱的,领带是歪的,头发七横八竖,一脸杀气。他直接对著敏敏,语调凶恶地说:「倩容呢?妳把她偷到哪里去了?」
「俞智威!敏敏是你二嫂,你怎么可以那么无礼?」信威挡在妻子面前,脸色极差。
「既是我的二嫂,就应该尊重我,不该管我的闲事,还私自带走我的人!」智威额爆青筋地说。
敏敏自嫁到俞家,从未见过智威发那么大的脾气,不禁有些害怕,但她仍勇敢地说:「倩容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囚禁她、虐待她呀……她差点得肺炎,摔了一身伤,又白血球过多兼严重营养不良,任何人看了都会不平,都会想救她的!」
敏敏的话一句句重击他,更使他心急如焚,他手一伸,抓住她问:「倩容在哪里?」
信威马上一掌挥过来,打掉他的手臂,怒吼说:「你不要命了吗?竟敢动敏敏?」
「她在哪里?」智威仍是一脸拚命三郎的样子。敏敏不自觉的护著病房的门,智威一脚踏过去,要不是信威眼明手快,她早就被推倒了。
「让他去吧!」信威按住想往前冲的妻子。
拉开淡绿色的帘子,倩容就睡在白色的被单中,一脸安祥静,双手规矩地交叠,就好像……好像躺在棺木里一样。智威心一惊,忙握住她的手,浅浅的脉搏沿著他的手指传上来,混合入他的心跳;他模模她的脸颊,微热的温度暖著他的掌心。哦!她还活著!因为压抑著感情的狂潮,智威的动作在敏敏的眼里,就彷佛一个杀手正在探测他狙击的人是否已经死亡,所以她站在床边,小心戒备著。
倩容在骚动中醒来,恰巧面对的就是智威那咬牙僵硬的脸孔,她本能地坐起来,往敏敏那里靠,万分惊恐地说:「我……我没有要逃!」敏敏揽住她,两个女孩就如同林鸟般偎在一起,严慎地防著智威。
倩容竟奔向别人,而不是奔向他!她应该在他怀里的,他多想抱她,与她厮磨呵!但她却和别人站在同一阵线,狠狠地割剐他已经受创的心。
「倩容是我带到医院的,她人很虚弱,拜托你不要再吓她了。」敏敏镇静地说。
这些话无异是火上加油,智威瞳孔放大,直盯著倩容,愤怒地说:「妳又编了什么故事?是不是大加诉苦,说我如何把妳关在不是人住的小木屋,没三餐、没灯火,还有风雨野兽的袭击,害妳差点死在荒山野地,是不是?」
「我……没有。」倩容的泪水被逼了出来。
「她是没有!她不但一句苦都没诉,你把她害成这样,她还替你说话,帮你隐瞒,认为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敏敏在一旁说公道话。
「不要被她骗了!」智威受不了那泪水,激动地说:「问问她当年做了什么?比起来,我算是仁慈了,我再怎么狠,也狠不过她的残忍狡诈!」
「倩容当年那么做是不得已的,她是为了要筹钱救她父亲。」敏敏试著化解纠纷说:「智威,倩容是真心忏侮,也已经受了惩罚,你为什么不放过她,让这段恩怨随风而逝呢?」
智威的脸一下冻成寒冰,他用极怪异的嘶哑声调说:「哦!她连这段也说了?二嫂,看来妳也被她天使的外表所骗了。告诉妳,她可以掉一缸眼泪,说上一百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没有一点一滴是真的。她浑身上下有的只是谎言和面具,用以包藏她那颗肮脏的心,如果妳轻易地相信她,就是中了她的诡计了!」
这些话够狠够毒,字字像针般插入倩容的心底。她知道智威对她的观感绝对是不好,但由他嘴里说出,又是在众人面前,等于要把她杀得片甲不留。她是不是真的很肮脏……她惊恐地想著,彷佛五脏六腑被人彻底翻搅,她抚住胃部,整个人忍不住激烈地呕吐起来。
「看看你做了什么!」敏敏叫著。几个护士进来,倩容的静脉注射针也差点被扯落,她几乎呕得不能呼吸,脸色发青。
「你真的想害死她吗?」敏敏也火大了,推著智威说:「你出去!出去!你若再靠近她,真会有人以虐待妇女的罪名来逮捕你,你知道吗?」
智威震呆住了,倩容的痛苦扭绞他的心,他想向前趋开所有的人,带她到很远的地方,就他们两个,他会好好照顾她……但他动弹不得,脸看起来仍是愤怒与仇恨,嘴里吐出仅有的一句话是:「看看她!是不是很会装模作样呢?」他几乎不相信这句话是自己说的,彷佛他的体内还住著另外一个人。
「我们走吧!」信威用力拉住他,不容任何抗辩。
两个男人离去后,倩容也渐渐平静下来。敏敏坐在椅子上,叹一口气说:「真搞不懂,智威为什么变得那么不可理喻?他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倩容幽幽地说。
「我一直认为他是俞家最开朗热情的一份子,当年俞家还不太接受我的时候,只有他伸出欢迎的手臂,给人好温暖的感觉。」敏敏继续说。
「妳那么好,俞家怎么会不接受妳呢?」倩容忍不住问。
「那是一段好长的故事,以后有空再告诉妳。」敏敏微笑著说:「我得先回去和智威好好谈谈,保证让他放了妳。晚饭后,我再来陪妳。」
「不必了,我已经麻烦妳够多了。」倩容说:「夜里反正都是睡觉,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妳确定?」敏敏不太放心地问。
「我确定,也坚持。」倩容又说:「其实放不放我没有关系,我只担心我父亲和哥哥在萨城监狱的安全,妳能不能求智威饶过他们呢?」
「没有问题。」敏敏信心十足地说:「妳好好保养身体,我明天来接妳出院,到时或许就会有好消息了。」
敏敏走后,病房恢复了寂静和孤独。窗外已是一片灯火,室内却是愁人的昏暗。倩容闭上眼,想牧场的日子,想父亲哥哥,想从前,想智威……泪水由紧闭的眼角流下。极端疲惫的身子,在祷告及药物下,缓缓沉入梦中,而那些梦也是很愁人的。
***
黑雾弥漫的夜,钟敲三下,有人在静寂的俞家大宅内关掉警报器,安抚低鸣的狼犬,再由后门溜出来。智威暗吁一口气,他有多久没做这种半夜离家的事了?大概也有十年以上吧!今天为了倩容,他竟然重操旧业,又回到青春期去了。
小心地发动引擎,将车子驶到大马路上才敢开灯,然后猛加油,车子像箭一般冲了出去。信威、敏敏和他在书房谈了一个晚上,若不是这件事,他还不知道外表文静优雅的二嫂,会有那种撼不动的意志力,只要她认为对的,就一心坚持到底。斗得过她字字铿锵有力的道理,也斗不过她澄静无波,可一眼望穿人的眼光,难怪一向以狡狯敏捷著称的二哥会栽在她的手里,变成一头驯服的家常豹。
「如果你不甘心,萨城监狱方面,我可以自己出钱请家志设法解救。」敏敏很干脆地说:「他会听我的。」
「萨城已陷入战火,不如由我在附近找人手和管道,或许还快一些。」信威思索著。
「不必了!这是我的事,我和家志早有计划,你们不要插手。」智威断然地说。
「倩容呢?我可不能不管。」敏敏盯著智威。
「她也是我的事,你们更不能唆!」智威说。
结果两方又是一场互不相让的激辩,最后是信威从中调解说:「你们一个不放人,一个不要她回山上牧场。这样好了,倩容就以敏敏朋友的身分住进俞家,一方面可以调养身体,一方面可以在智威的视线范围内,然后等纪家父子救出来再作打算,如何?」
能不依吗?再吵下去,如果信威也失去耐性,这场仗就打不了。只要倩容不离开,他可以接受任何条件,最后,智威点头了。
回到房里,智威一直无法入睡,就如同过去几夜,想到她独自一人,心情就焦躁不能平息。医院安全吗?敏敏一定会说:再怎样也比你这头狼更安全!
车子无声无息地泊在医院的停车场,智威也无声无息地躲过护士和警卫,来到倩容的病房。她静静地沉睡著,脸上已恢复了红晕,像一朵美丽的玫瑰,在寂静的夜里吐著芳香,只有他能够沉醉;他的紫色星辰,全然地锁在他的掌心里、他的气息里、他的目光里,和他的心里,一刻都不能逃。他握住她的手,先偎在脸庞,又一根根手指吻著。望著她秀美的容颜,闻著她花般的清香,他的欲望排山倒海而来。两年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触动他,他的欲想就停留在萨城那个黄昏,树影、叶影和她的身影囚禁他,而今天也由她来释放。他克制不住了,轻吻她的唇,温润如花瓣,再来是她细柔的肌肤。他感觉她的鼻息,知道她熟睡著,所以更不由自主地探人她薄薄的睡衣,抚模她圆嫩的胸部和曾经肆意亲狎的蓓蕾。她的身体动了,唇畔轻叹一声。智威肌肉一僵,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她的身上。天呀!这是医院,而她正因药物昏睡著,他在做什么呢?两年前在萨城,他可以怪兴奋剂引起的冲动,今天又有什么理由呢?他再放任自己,只怕真会成了名副其实的强暴者了。他到浴室冲了一头一脸的冰水,欲望却仍膨胀著。回到房里,他不敢再踫她,只坐在远远的椅子上看守著她,就像守著一个会吸血的美丽女妖。
彷佛见到她唇畔有一丝笑容,手轻移到胸前。她梦见什么呢?是不是潜意识里知道,她又差点捕捉他、毁灭他?不能再一次被她蛊惑,她的心中一向没有他,他们之间只有欺骗、谎言、仇恨、报复和偿债,对她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再对她动情,他就是该死的混蛋,而且永不得超生了。他在第一道曙光中悄悄离去,并下定决心,等她病好了,就送她回台湾,再救出纪家父子,他就永远和他们没有瓜葛了。他要紫色星辰落入万丈深渊的激流里,彻底消失。
***
倩容很早便醒来,但意识一直蒙蒙的。整晚她都梦见智威,先是很伤心,有飘零的雨和凄然的泪;然后他吻她、抱她,火热的肌肤传达著强烈的索求,她陷入一个极浓的梦,深红的空间裹什么都燃烧著。睁开眼楮,她依然闻到他的气味,在她身上淡淡印著,在空气里如雾散著。她太熟悉了,因为两年来,那味道早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只是今日更真切了。
当然一切只是梦,他对她仅有鄙视和仇恨,且昨天他那番话在她心底挖了个大洞,令她痛苦更甚以往,夜里却又做这种绮想的梦,感觉更羞耻难堪了。敏敏来时,她兀自呆著。
「嗨!医生说妳白血球指数恢复正常,烧也退了,我们准备回家吧!敏敏愉快地说。
「家?」倩容不解地问。
「智威那人心肠还是软的。」敏敏笑著说:「昨晚我们谈了很久,他同意不送妳到牧场,而以我朋友的身分暂住俞家做客。结果今天一早,他不晓得哪根筋又通了,答应让妳一星期后回台湾,前帐一笔勾销,妳说是不是好消息呢﹖」
就这样?他们之间就那么轻易结束了吗?倩容丝毫没有兴奋或松一口气的感觉,她突然想到说:「我父亲和哥哥呢?他也放他们出来吗?」
「现在情势有些变化,智威是想让他们出来,但萨城已落入反叛军手中,可能要费一些周折……」敏敏说。
「什么?在反叛军手中?那根本是机会渺茫了!倩容脸色惨白地说:「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不被子弹打死,也会活活饿死,在监狱里更不可能逃生了!」
「不要紧张,俞家已经尽全力在救他们了。」敏敏安慰她说。
「不!这就是智威所乐意见到的!他不会在乎,否则他不会选在这危险的时刻送他们去萨城……」倩容忍不住想哭,但她不愿敏敏看她掉泪,所以话说一半,就走进浴室,把脸埋在毛巾里,难过了好一会儿。
难怪智威忽然「好心」的要送她回台湾,原来是由于内疚的心态,反正两条命也够满足他的复仇了。如果他害她失去亲人,她会恨他一辈子;当然他是无关痛痒的,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著这个悲剧发生!她知道,一切都要靠自己,她必须坚强。
回到病房,倩容已经恢复平静,她正要对敏敏说话,才发现智威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他今天穿得特别正式,白衬衫、淡蓝领带和黑色西装,更显出他的英挺迷人与风度翩翩。她很努力,才试著不让自己心动。她冷淡,他更冷淡,用无所谓的声音说:「我二嫂把一切事都告诉妳了?」
「嗯。」她点点头,并不看他。
智威等著她哭诉生气,但她只是坐在床沿,连脸都不向著他,不禁令他有些火大,「妳认为我该去救那两个陷害我的人吗?」
「智威!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敏敏惊叫著。
「你有你的立场,不必问我的意见。」倩容回答。
「对!我是不必问,因为妳也没资格说。」智威站了起来,僵直地说:「做恶的人必有恶果,我想你们这些把灵魂卖给撒旦的人,心里应该都明白。」
「智威,不是都说好了吗?为什么又存心来搅局?」敏敏质问他。
他又盯了倩容一会,才冷笑一声说:「我不是那种表面一套,心里又一套的两面人,虽然救我的仇人是件很困难的事,但我还是会信守承诺。」
「那就好了!」敏敏很怕他再口出恶言,忙说:「我待会儿就带倩容回家。你不是要和茱莉去听歌剧吗?快来不及了。」
「二嫂,妳人太好了,我怕妳会吃亏。」智威意有所指地说,「不是每个楚楚可怜的女孩都是小绵羊……」
「好了,我不要再听了!」敏敏下了逐客令。
这时,有个盛装打扮的女孩,拖著银色的长裙和披肩进来,先和敏敏招呼,再说:「智威,你不是说停一下吗?都已经五分钟了,要赶不上开幕了。」
智威故意给茱莉一个迷死人的微笑,与对倩容的阴冷判若两人,然后低著嗓子,亲昵地说:「我怎么舍得让我的小美人久等呢?」
茱莉咯咯直笑,智威轻佻地吻她一下,又细心地牵起她的手,一对俊男美女卿卿我我地离去。倩容咬著唇,心在滴血,这就是大众情人的智威,她永远看不见的一面。
在耳朵嗡嗡作响中,倩容听见敏敏说:「很抱歉,没想到智威的火气还这么盛。不过妳放心,俞家很大,智威也常不在,就一个星期,要避开他是很容易的事。」
「不必替我担心,我已经习惯了。」倩容轻声说。
敏敏看著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她,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温柔地拍她的肩说:「妳收拾一下,我去办出院手续。」
其实她东西不多,早就收拾妥当了。当敏敏前脚一跨出,倩容就用医院便条草草写著:敏敏姊:父兄命在旦夕,我实在无法枯坐干等,所以决定直接到萨国去。拯救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俞纪两家间的恩怨既了,我也不愿意再麻烦你们。谢谢妳的照顾及好意,以后有机会再答谢。
她提了简便的行李,就到医院门口搭计程车。这个计划是方才在浴室中想到的,看到智威的冷漠及毫不隐藏的厌恶,更加强她的决心。如果他们一家三口都死在萨城,他一定更快乐吧!倩容擦著泪想,外面的蓝天又被她一路哭模糊了。
***
智威听完歌剧,又请茱莉吃了一顿大餐,在天全黑时才一副浪子模样回去,他进门时还在想,或许他不该拒绝去俱乐部跳舞。母亲和大嫂带著佷儿、佷女们在客厅看电视,他左右看看都没有倩容的影子。哼!她八成在睡觉,像客人一般享受著。他脱下西装,拉下领带,还来不及答完母亲的话就往楼上跑,每个客房都被他打开,但都整整齐齐的像没人住。倩容呢?他纳闷著。
恰巧敏敏由房间出来,手上还抱著喂完奶的小立。他走过去问:「倩容呢?」
「你还问她做什么?我以为你不想再看到她了。」敏敏冷著一张脸说。
「倩容呢?她为什么不在客房?」他执拗地问。
「她直接从医院到机场,飞到萨国去了」敏敏没好气地说。
「什么?」他全身的血直冲到脑门,人差点站不住,「妳竟让她去萨国?那里战火连天、死伤遍地,她一个孤弱女子,妳竟然让她到那种地方?」偌大的客厅顿时安静下来,十几只眼楮同时从挑高的空间向上望著他,看他在二楼长廊疯狂地叫著。
「你把人家父兄送到那里,她当然要去呀!」敏敏无畏地直视他,「而且你态度那么差,她根本不相信你会去救人,她不靠自己,难道还指望你吗?」
「天呀!」智威捏紧拳头说:「她病还没好,人又那么虚弱,像风一吹就会化掉,她去能做什么呢?那些枪弹、士兵、饥民……天呀!她还能活吗……」
「她说不关你的事。」他的神情令她有些不安。「天杀的不关我的事!」他的青筋随著怒吼爆出。小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信威由书房跑出来,看见这一团乱,马上把儿子交给上楼来抱的母亲,自己则把快要失去理智的智威拖进房内。
「她竟然没有阻止倩容!」智威到书房时仍吼著。
「怎么没有?」信威用严厉的声音说,「敏敏还巴巴地追去机场,死劝活劝,你的纪倩容就是不肯回来。脚长在她身上,我们能怎么样?难不成去挡她的飞机吗?」
「是该挡!那个鬼地方早就不该有任何航班了!」智威一拳打在桌子上。
敏敏没想到他的反应会那么激烈,既意外又不解,忍不住问:「你不是恨她吗?说她多虚伪可恶吗?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在乎?」
「我不在乎,但我生气,我恨不得一箭穿透她的心!」智威双眼布满红丝地说:「她是天底下最笨的白痴!她不知道什么叫战区,电视上至少也看过,一个男人进去都会死无全尸了,她一个女人能做什么?这不是故意要把我弄得精神错乱她才甘心吗?」
「智威,你真莫名其妙,她已经自己走了,又不愿意麻烦我们,你还咒她骂她做什么?」信威也糊涂了。
一种女性的直觉,让敏敏心有所感,她换个口气,不再刺激他,改用很温和的语气说:「倩容说她有办法。她说萨国是个天王教国家,无论政府军或反叛军都对教会存著一番敬意。而她和教会很熟,或许比家志那票硬闯的亡命之徒,还更有希望救出她的家人。」
「见鬼的教会!她以为她有上帝的不死之身,她以为基督那稣是防弹衣吗?她……她甚至连个十字架都没带……」智威的声音愈说愈低,他抚著颈上的炼子喃喃说:「我的紫色星辰,我准备要将妳丢进黑色的河流,妳却非逼著我跳入万丈深渊不可!就像那愚蠢的赫肯,竟会为一颗星星跳崖自杀……」
「他在胡说什么?」信威一头雾水,「一下星星,一下河流,一下又跳崖自杀?」
才说完「杀」字,智威就冲了出去,敏敏、信威急忙追著,生怕他会直接跳下楼。结果他是回房,乒乓砰砰地翻箱倒柜,到浴室套一件牛仔裤,拿了一个旅行袋就要出门。
「你要去哪里?」信威阻止他说。「去萨国。」他简单地回答,继续往前走。
「你疯了!好!别说那里在打仗,你可能有生命危险,」信威气恼地说:「还有合并案,明天就要签约了,那是你辛苦得来的成果,你不亲自接收吗?」
「你去签约就好,不必我在场!」智威穿上鞋子。
「你要把功劳成果全让给我?」信威无法署信地说。
「你要的话全拿去,公司、股票,我不在乎!」智威坐上车子说;「我只要去找倩容,没有她,我绝不回来!」
汽车一溜烟消失在黑夜中,只有那雨盏车尾灯远远迤逦著,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真不懂,他辛辛苦苦的绑架她,又万般地羞辱她,现在竟不顾危险要去找她。」信威摇摇头说:「他是哪里出了毛病?」
「他没有毛病,他只是爱上倩容,而且两年前就爱她了。」敏敏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说。
「他爱她?妳没弄错吧?」信威不同意地说:「他如果爱她,为什么还对她那么坏,又口出恶言、又身心折磨的?智威不是有虐待狂的人,我看是恨还差不多!」
「嘿!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吗?」敏敏挽住丈夫的手臂,眼神晶亮地说:「你不是因为固执愚钝,把我们两个都搞得惨兮兮的吗?」
信威望著她,沉醉在她的眸子里,说:「怎么忘得掉?我只是没想到有人也会和我们一样,爱得那么惨烈。」
「很惨烈吗?」敏敏轻笑著说。
「是呀!四个伤痕都还在,爱妳真让我元气大伤。」他吻著她的唇说:「难怪人家说真爱一辈子只有一次,再多,命都没有了。」
敏敏轻偎在丈夫的怀裹,心中满是甜美幸福的滋味。
黑夜的尽头有浅淡的蓝光,透著几丝暗红余晖,像将冷的灰烬,也像南方遥远的战火,在那里呐喊著。希望智威和倩容都能够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