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雨夜,纷飞著,乌云落尽时,一颗星子隐隐在天边,但总是遥茫得不够真切。
敏敏坐在沙发上,喂著十个月大的小立喝奶。她虽然当了妈妈,又掌管整个基金会,但看起来仍像清清纯纯的小女孩。
一旁是盈芳,她的圆脸少女形象已不见,眉眼之间愈来愈像敏敏,然而,因为幼时是苦出来的,所以唇角总留一份刚毅倔强,不同于姊姊的柔。
她正在擦拭紫晶水仙,它的紫映著客厅上方璀璨的大吊灯,折射出许多不同色谱的光束。有两处特别暗,暗到呈紫黑色,她努力擦了两遍,然后无奈地对姊姊说:「妳确定妳没有再跟姊夫吵架吗?」
「没有,他从不惹我生气。」敏敏笑著说。
「那是因为妳太好,任何人踫到妳都没有脾气。」盈芳又尝试擦花瓣上的黑紫。
「妳现在擦的是信威上回滴血的地方,另一个我就完全没有概念了。」敏敏抱著小立打嗝,说:「我也是昨天放在水晶吊灯下才发现的,若搁在别处还看不见呢!」
小立突然手舞足蹈地不安分起来,原来是信威从书房出来了。信威吻敏敏一下,接过孩子,再对盈芳说:「妳还擦?那玩意是有法术的,擦多了会使某人著魔愈深。」
「什么某人?鬼扯!」盈芳白他一眼。信威笑笑,不可惹小姨子,专心扶著小立学走路。
「这小子都十个月了,吃得肥滚滚的,怎么还不能自己走?」信威跪在地上冲著儿子傻笑说。
「才十个月而已,你要求太多了吧?」敏敏说。
「我姊姊的女儿可是八个月大就迈开第一步了。」信威趴在正在爬的儿子身边说。
「那么早走做什么?我们小立聪明,喜欢多看他老子跪著、趴著伺候他。」盈芳回他说。
敏敏在厨房洗奶瓶,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书房门又开了,走出来的是智威时,一身的黑衣服,脸上布满心事,嘴角下垂,活像一阵北极风扫过来。盈芳记得在敏敏婚礼上第一次见到智威时,他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神采飞扬又魅力十足,每到一处就笑声连连,女孩子尤其爱缠著他,她自己也不例外。谁知道他会变得这样阴阳怪气又不言不语呢?听说他两年前在中美洲遭人陷害做过牢,被打得很厉害,全俞家的人都设法要帮他走出阴霾,但情况似乎愈来愈糟。也许蹲过牢房的人都会有些烙印终生的怪毛病,像她认识的刘某人,也是这副死德行,还以为自己酷毙了,真是无知又无聊,她江盈芳才不吃这套呢!
「二哥,我算了一算,美国厂合并后,至少要裁掉百分之五十的员工。」智威语调平平地说。
「百分之五十?太残忍了吧!」信威说。
「这是公平竞争,真实的世界,尤其那些要求扩编的部门更要裁,那里吃闲饭的家伙太多了。」智威毫不犹豫地说。
「大家都需要养家活口,有时养闲人是一种稳定社会的工作,对公司也有间接的好处。」信威说。
「二哥,你以前是讲钢铁政策的,现在怎么变得那么仁慈心软了?」智威不以为然说。
「不是我仁慈心软,而是你走得太绝、太极端了,俞家的企业不是这样经营法的。」信威说。
「不可否认的,这两年我替俞庆赚到了前所未有的利润,不是吗?」智威说。
「是呀!鄙东们都笑得合不拢嘴,但他们也怕,现在都叫你一头狼,说你太过阴狠了。」信威摇头说。
「虎的稳重,豹的机智,狼的阴狠,不是最好的铁三角吗?」智威冷冷地说。
智威正想反驳,电话铃响,敏敏乘机拉他进房,不让兄弟之间又闹得不可收拾。智威看到了紫晶水仙,瞳孔突然收缩,不自禁地走过去,凝望那闪著不同层次的紫,他的紫,他痛恨的紫!
盈芳擦著花瓣的手慢下来,他那目光真可怕,彷佛有特异功能,把她的手都看痛了。
「喂!你照顾一下小立,会不会?我要去换水了。」她不想和他独处一室,借口避开。
智威有听没有到,他的心全在紫晶水仙上面,他看得非常专注,彷佛里面有什么秘密似的。在地毯上的小立兴奋地爬到沙发,努力地攀往矮桌,他想找叔叔,但眼光也被那团紫吸引去。他咿咿哑哑沿著桌子走,测不准距离,手要去踫紫晶水仙,结果一个栽翻,弄倒花瓶,那团紫也斜斜往下掉。可怕的碎响和震耳的哭声,惊动了屋里所有的人。
智威离最近,也最先反应。他一手扶小立,一手救紫晶水仙,人没平衡,左手臂压到花瓶碎片,血渗了出来。
「真是的,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一分钟是安全的……」信威抱著受惊的儿子,骂著弟弟说。
敏敏用手肘撞丈夫一下,忙找急救箱替智威止血,好在伤口并不大,细细一条,不必上医院缝合。
盈芳拿过紫晶水仙,完好如初,但原本很纯净的第三片花瓣沾了殷红的血,她不禁抱怨说:「完了,我才为那两处紫黑伤透脑筋,现在又多了一个,不是找麻烦吗?……」
敏敏瞪了妹妹一眼,再继续完成包扎。从头到尾,智威都一声不响,没有抱歉,也没有谢谢。敏敏缠好纱布,他才说:「我来清理地面。」
「不必了,你受伤呢!」敏敏说,
「我会弄。」
「也好,我和家志说好八点要踫面,我现在必须走了。」他说。
智威离开后,还抱著紫晶水仙的盈芳大惊小敝说:「他又找刘家志做什么?他们两个怪人踫在一块儿,准没有好事!」
「我也觉得奇怪,他们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怎么自从半年前在我们这里认识后,就走得那么勤快?」
信威担心地说:「敏敏,妳知道什么吗?」
「我能知道什么?两个年轻人交朋友是很正常的事呀!」敏敏边收拾碎玻璃边说。
「我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单纯。老三的问题愈来愈严重,加上黑社会出身的刘家志,会不会做出无法收拾的事来呢?」信威猜测著。
「姊夫,你有偏见哟?」盈芳不平地说:「人家刘家志早改邪归正了,现在规规矩矩做事,就怕你们俞智威诡计多端,带他去喝花酒找女人,又惹出事端来。」
「好啦!你们两个!」敏敏说,「没事在这里胡扯乱猜,我觉得他们交朋友挺好的呀!」
「难怪云朋说妳是一只小绵羊,在妳眼里,天底下没有一个坏人。」信威笑著对妻子说。
「若不是这样,姊姊怎么会嫁给你呢?」盈芳说。
「可不是。」敏敏抿著唇轻笑说。两姊妹把紫晶水仙摆回卧房,信威则躺在沙发上,让哭过的儿子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打盹。人生再也没有比有贤妻、有爱子更幸福的事了吧!他吁一口气,又想到智威。已经两年了,他们所认识的智威并没有回来,他似乎变了一个人,整日埋头苦干,不再有娱乐,不再有幽默,以前聚会是非他不可,如今是有他则别扭,大家都为他的疏离自闭担心,却不晓得该怎么办?就像看著一条奔腾壮丽的河流,在一夕间结冻,山不再青、鸟不再鸣、花不再开,一切静得死寂萧瑟。他想到自己失去敏敏那四个月的痛苦心境,那么,在中美洲时,智威到底失去了什么?
***
雨停后,又细细地下起来,落在窗上,点点的雨滴,不断向下滑,世间的一切总留不住,为什么他心头的悲哀却除不去呢?像多了什么,又像少了什么,有时沉甸,有时空虚,让他不停地往前,也只能感受到无尽地疲累。
刘家志就坐在他对面,浓眉大眼,两颊削瘦,理个小平头,很带江湖味。两人都是一身黑,凑巧的默契,那长相、那神情,在这烟雾蒙蒙的酒吧里,倒像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你不要再抽烟了。」家志拿下他的烟说。
智威伸手去踫酒。「也没有酒。」家志阻止他,并把咖啡推过去。
「没烟又没酒?」智威扬扬眉说:「你什么时候变成清教徒了?」
「那对身体并不好。」家志说,「而且盈芳鼻子很灵,她一闻到烟酒,就又咳又骂,训个没完,我可不想惹毛她。」
「真好笑,你为什么要怕一个小女孩?」智威问。
「我杀了她哥哥,发誓要好好照顾她的,有些事就得忍一忍。」家志耸耸肩说,「我并没有怕她。」
「或许你该怕,有些小女孩是很毒的,愈纯真毒性就愈强。」智威说著又要踫酒。
「你这样,我就不能说出你要的消息了。」家志警告著。
智威头一抬,眼中露出光芒,扬声道:「你有消息了?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一直在等你头脑清醒。」家志慢条斯理地说。
「谁说我不清醒?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智威半威胁地说:「快告诉我,你找到艾薇了吗?」
「我不太确定。我透过一些关系,联络到中南美的一些朋友,他们在巴西找到一个叫荷西的中国人,和你形容的样子很像,名字叫纪宗祥。他和他的父亲纪永康经营百货业,是两年前带了一大把美金做起来的,时间也很吻合,我想百分之八十是他了。」
「那他的妹妹艾薇呢?」这是智威最想知道的。
「是有个女人和他们住在一起,姓名不详,据说很漂亮、很活泼,在中国人圈子里很出风头。」家志说。
听起来不像艾薇,但或许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还有一点。」家志顿一下才说:「这女人是纪宗祥的太太,不是妹妹。」
智威觉得肚子像被人捶了一拳,到底还有多少谎言需要去揭穿和忍受呢?
「你现在要怎么做呢?」见他不语,家志又问。
「我早就想好了,想了两年。」智威咬著牙说:「我要将他们引回萨国,蹲我坐过的地牢,尝尝没有明天,只有恐惧的滋味!」
「萨国局势混乱,政府军和反叛军打得正厉害,这样不太好吧?」家志皱眉说。
「这样正好,更能消我心头的一股怨气。」智威冷冷地说。有人走过来,拿了一个牛皮纸袋给家志。
「太好了,这就是我要等的。」家志打开纸袋说:「这是我朋友寄来的照片,要你确定一下,他们可不想找错对象。」
最大的一张是两个穿花衬衫的男人站在一个广场前,年轻高瘦的就是荷西,面目一如两年前;年纪大的,想必是他父亲。
「这是纪宗祥太太的照片,她是艾薇吗?」家志递给他另一张稍小的相片说。那女人一头长鬈发,穿著短裙、高跟鞋,在一家店面前摆著妩媚的姿势,看来挺面熟。
「她是妮塔!」智威惊讶地叫著,同时心里莫名其妙地放下一颗大石头,然后抢过纸袋说:「还有别的吗?纪宗祥就是荷西,只是艾薇为什么没跟他在一起呢?她人又到底在哪里呢?」
「纪宗祥是有个妹妹,名字叫纪倩容,但我不觉得她和这件事有关系。」家志看他一眼说:「她人一直在台湾,目前就住在桃园一个天王教会里,是个很单纯的幼稚园老师……」
「天主教会?纪倩容……就是她!一定就是她!」智威强压住自己的情绪说。
那么强烈的直觉和预感,连他都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她人就在台湾,而且离他那么近;依然是天主教会,这次她又要以宗教圣女之名,去欺骗哪个倒楣的男人吗?
看他一脸阴沉,家志忍不住说:「我没有立刻告诉你这条线索,就是心中有所顾忌。复仇女神是眼盲的,它常会伤及无辜,我实在不希望你采取以牙还牙的手段。」
见智威仍铁青著脸,家志又耐心说:「你应该学敏敏和盈芳,我杀死她们的哥哥,她们不但不怪我,还继续把我当好朋友。我所领悟到的是,心怀宽恕,你才能真正走出阴影,达到内心的平静。」
「不!你不同,你是失手,是自卫,而且你已经为你所做的错误付出代价。」智威冷冷地说:「而纪宗祥和纪倩容是邪恶的、有预谋的;他们做了坏事,至今仍逍遥法外,没有任何惩罚。我,只不过是推动天理,寻求正义而已,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言不及义的大道理给我听呢?」
家志换个姿势,想再说什么,智威却摆摆手,声音更严酷地说:「我以为你应该比别人更能体谅我的,毕竟你是在江湖上走过的人。你们不是最讲兄弟义气、恩怨分明的吗?」
家志两手交握,静静的凝视他说:「若纪倩容真是艾薇,你要怎么做呢?」
「我对她另有计划。」智威的眼光透著慑人的寒意。
「智威……」家志再一次尝试想说服他。
「你放心,我不会在台湾动手的。害你受牵连,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智威说完,一口喝掉已苦涩的咖啡。
窗外仍是细雨蒙蒙,霓虹的灯彩晕淹成一片混乱颓废的颜色,使人心无由来地烦躁。智威模模颈上带惯的银色十字架,像摩西分了红海,他终于找到一条出路。纪倩容,他的紫色星辰,射她的长弓已准备很久很久了。
***
夏季天黑得晚,倩容在修道院裹练完风琴,向晚祷的修女说一声,就由侧门走出来。在忙闹的市街中,这一带是最宁静的。
庄严肃穆的天主教堂伫立前方,围著-个花草葱郁的大花园和小钡渠,后面是修道院、图书馆和幼稚园,像被保护著一般,不管外面如何巨变,仍是数十年来的朴实沉寂。踏过石桥,目光所及是一家木材厂,终年机器嘎嘎作响,木屑横飞。
倩容越过木堆,三只纯黑的猎狗,悍然矫捷地冲出来,一看是她,马上换成轻跃的动作,尾巴摇蚌不停。
「我绑很紧的,没吓到纪老师吧?」木厂老板忙说。
「没有,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倩容说。想起两年前她刚来时,被吓得没命的情形。
「说也奇怪,它们特别喜欢妳,因为妳,它们都不再吠从天王教会出来的人,省了我很多麻烦。」老板笑著说。他才说完,猎狗突然竖起耳朵,发狂地叫起来。
「大概有陌生人来了!」老板用力拉住铁炼。他们等著路过的人,但什么都没有,一阵风吹树动后,空气中有一种诡异的静态,彷佛有人在远处屏住呼吸。
「又兴奋过度了。」老板耸耸肩说。
猎狗的异常举止影响了倩容的心情。她愈沿著沟渠小路往下走,愈觉得后面有人,但每次停下来探究竟,又什么影子都没有。在这几天,这感觉不只一次出现了,有时真切得令人毛骨悚然,是不是她的愁思郁结,终于累积成幻想症了?这两年她一直都在飘泊空荡的心态下度日,没去美国继续学业,也没有随父兄去巴西,反而回到她生长了十五年的家乡。
她寄住在教会,有一阵子就天天上母亲的坟。十岁失母,记忆犹深,所以想起来就特别痛苦。小时候,都是她与母亲相依相守,父亲与哥哥就在外面的男人世界中闯荡,甚至在母亲临终时,也只有她守在一侧。童年化烟成灰,父兄不可依赖,他们送她去教会学校寄宿,由台湾到南美洲到中美洲,天主代替父亲,圣母玛利亚代替母亲,一度,她的根有了著落。谁知道会发生俞智威的事呢?天王最忌行恶欺骗,圣母最忌失贞不洁,所以前路无法再行,只有退回原来的自己和原来的地方。那些摧心揪肝的记忆仍鲜明地活在她整个人之中。
智威的潇洒、智威的温柔、智威的愤怒、智威的仇恨……一个个成为她生命的主题,几乎掩盖了她对天主的服侍。偿不了的债、解不去的忧、化不开的念,总让她愈飘愈远,成为一个连她都不能控制的自己。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很可悲的,这是她最无法回答的一个问题。
转过一个弯,是两排老式的小洋楼,岁月显现出斑剥,云花石刻说著历史。倩容熟门熟路地走向沟旁的围篱菜圃,西下的夕阳正柔柔地照著,葱、小白菜、青江菜……满满迎风招摇的金绿,一个年轻女孩跪在其间,手和裤子都沾著泥土。
「灵均!」倩容喊她的名字。灵均猛回头,才削过的发复在她的眼楮上,白皙的肌肤有霞似的美丽红晕。她一看是倩容,忙站起来,脏手就往脸上抹去。
「慢著,妳的手……」倩容警告道,但已经来不及。灵均看看自己的手,用仍带著小女孩清脆娇柔的笑声说:「我又变成大花脸了,对不对?面对一个农夫,妳能要求什么呢?我总不能每天像妳一样干净秀气吧?」
「妳当农夫,永远是太漂亮了。」倩容也露出笑容说,「妳外婆和阿姨呢?她们怎么放心妳动这些宝贝呢?」
「她们到山上吃斋念佛去了。」灵均又弯下腰施肥说:「而且这些宝贝不交给我,又要交给谁呢?暑假过后,我可是园艺系的学生了。」
「我相信你们这些园艺系的新生里,真正种过花草的,一定寥寥无几。」
「那绝对不是我。」灵均又用手在脸颊上抹一下说:「妳看著好了,我保证在这七月的毒太阳下晒个炭黑赤焦红,让大家知道我是真来种田的!」
「这时代,还没听说一个好好的女孩,志愿是想要当农夫的。」倩容忍不住笑。
「妳没听过一首诗吗?农夫,是人类的长子,文明摇篮的起源,文明堕落的救星。」灵均胡乱编著,又说:「而且妳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年代,哪有一个好好的女孩子,一心只想当修女的。」
「我并没有想当修女呀!」倩容心虚地辩解著,「而且妳以为当修女很容易,每个人都可以去吗?至少我是不够格的。」
「妳还不够格?除了我阿姨外,妳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人了,妳若不行,罗马教皇都可以下台了。」灵均说。
「灵均,妳不懂就别乱说话嘛!」倩容制止她说。
「我是不懂呀!」灵均拔几把菜,说:「我看小说、电视或电影,当修女都好简单呀!恋爱失败、殉情不成,换一个画面,就成为白衣白袍的修女,哀戚又美丽,任男主角在外面哭死哭活求著,都无动于衷。」
倩容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一会儿才说:「那些观念是百分之百的错误,当修女是很神圣的使命,有严格的戒规和过程,要完全的无我和绝对的刻苦,若没有忠贞的信仰,是很难挨过的。」
「哦?」灵均认真听著。
「我所认识的修女,大都背景单纯,来自宗教气氛浓厚的幸福家庭,很多人十几岁就立志当修女,根本没有恋爱这一回事。」倩容继续说:「光是见习生活,就有很多人通不过考验,因为绝对的服从、绝对的单调,读经和劳动就是全部。之后还要更进一步把自我抛弃,像泰瑞莎修女,踫病人的粪便、脓疮,睡泥地、吃粗食,都像家常便饭一样。」
「这和佛教僧尼传法精神相通嘛!」灵均转转眼珠说:「妳,是绝对能吃苦的,至于妳说不够格的原因呢!我猜是妳心里爱著一个男人。」
「你胡说什么?」倩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
「我没胡说。」灵均站直了身子说:「妳和我阿姨不同,她四十岁了,真是心如古井无波。妳呢?才二十二岁,生得花容月貌,又常一副痴迷的表情,分明是恋爱中人……」
倩容真恼了,一路追著灵均要打。说到男人,倩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俞智威,他是她这生仅有的、唯一的,但如何能说是爱呢?
停止追赶,倩容带著掩饰的口气,假装不在意说:「真气人!这样口没遮拦,亏我还认妳做干妹妹!」
「好姊姊,饶了我吧!我可都是为妳好的。」灵均在远远一方笑著说。
看著灵均可爱的脸庞,倩容早就不计较了。这两年,方家母女姨甥三代,早成为她的亲人,虽是佛教及天王教不同的信仰,但她们的家庭气氛,让她想起母亲在世时的温馨日子,而母亲也是虔诚的佛教徒。
「好了,我们坐坐吧!」倩容招手说:「我有重要的事要说呢!」
她们坐在渠旁的石头上,太阳已下山,吹来的风总是带著一些清凉。
「有什么事呢?」灵均擦著汗问。「我下星期就要飞到洛杉矶了。」
「下星期?太突然了吧?」灵均叫道。
「是很突然。」倩容有些无奈说:「我爸爸等了多年的美国移民,终于有眉目了。洛杉矶有一家财团愿意帮助他投资设厂,他认为机不可失,硬要我也过去。」
「妳要去多久呢?」灵均不舍地问。
「一下子就回来啦!我才不在乎移民的事呢!」倩容说:「有或没有,对我都是一样,台湾才是我真正的家。」
「外婆、阿姨和我,都会很想妳的。」灵均说。她们沿著沟渠走著聊著,直到天色全黑。
回修道院时,倩容不敢再走侧门,怕那种被人跟踪的奇怪感觉。她循著大路走,虽然街灯不多也不亮,但不时有来往的人,让她安心一些。近大门时,由雕花园栏外可看见三位修女坐在院子里读经,在昏暗的灯泡和遥远的月光下,使人想起林布兰特的画,如中古时期的寂寞幽邈。如此安祥美丽的画面,却是她罪恶的心永远享受不到的。她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空气中满布著茉莉花的香味。或许她该多抄些经文,来镇抚这脆弱不坚的意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