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芳在阳台的小暖房里哄著小立睡觉,玻璃外是一弯朦胧的月,星子在层云厚烟下,只能看到欲明欲灭的两、三颗。玻璃内是翠绿的植物,点缀著淡雅的花朵,她喜欢这样,没有名贵的花,没有浓郁的香味,只是舒畅人心的健康花卉。
这是双月花坊的设计,她和姊姊都非常喜欢那位柔得似水的女老板沈月柔。
小立张眼望了她几次,大大的眸子终于不支闭上了。
「再过一阵子,阿姨就抱不动你啦!」盈芳换个姿势说。
客厅内,信威、敏敏和云朋仍在讨论舜洁基金会上半年的财务报表,文件摊了一桌一地。
盈芳悄悄地走过,进入主卧室,把小立轻放在他淡蓝色的小床上。一岁半的孩子,双颊仍胖胖鼓鼓的,又俊俏又逗人爱,她左瞧右看,半天还舍不得离开。
「小立睡了吗?」敏敏小声地出现。
「睡了,到梦里去叫周公了!」盈芳用唇形回答。
敏敏痴爱地看著儿子,又将已严密的被褥再盖一次,才关上一旁的大灯,只留夜灯的室内,更加柔和如梦了。
盈芳正要往外走,却眼尖发现梳妆台上的紫晶水仙不在原处了。
没有流亮的紫,凝睇的动人光影,那一块地方似乎特别黑暗。
盈芳惊恐地问:
「紫晶水仙怎么不见了?」
「前天信威的大嫂借去了。」敏敏不慌不忙地回答。
「她借去做什么?她怎么知道你有这宝贝?」盈芳迭声再问,口气不很愉快。
「嘘!你会吵醒小立。」敏敏轻轻推妹妹出丢,又合上门才说:「她是在小立一周岁庆生照片上看到的。她又听说紫水晶有灵气,能改运治病,所以就借去了。」
「她生病了吗?」盈芳问。
「没有。我想是改运,但又不好意思问她。」敏敏说。
「姊,你的好心毛病又犯了。这可是你和姊夫的定情信物,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借人呢?」盈芳批评说。
「那原本就是身外之物,而且大嫂来借,我能说不吗?」敏敏说。
「姊夫有没有生气?」盈芳抱一线希望问。
「他才无所谓,说有我就够了。」敏敏笑著说。
是呀!他们是有情人,神仙眷属,就以彼此最重要。
盈芳内心仍是怅惘,忍不住嘀咕说:「我真看不出堂堂俞家大媳妇,有什么运要改的?
再说,紫晶水仙附了三滴血,还能带来好运才有鬼呢!」
「别那么小心眼了。」敏敏拉著妹妹说:「快来帮我们核对支出吧!我都一个头两个大了。」
盈芳接下一份帐日表,正要计算,忽然想到一件该办的事,忙清清喉咙说:「呃,各位,我和刘家志订婚了。」
三双眼楮瞪著她,一个比一个大,彷佛看到尖山拔地而起,世界再没有的怪景像。
信威先甩甩头,问:「我有没有听错?你说你和刘家志……呃……订婚?」
「没有错,我和他订婚了。」盈芳亮出手上小小的心型K金钻戒说:「这就是我们的订婚戒指。」
「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都没有看出一点征兆呢?」敏敏的声音不曾提高,但脸色有些苍白。
「我不是早说过吗?不和刘家志画清界线,迟早会出问题的。」云朋神情凝重地说:「果真是一颗煞星煞到底。五年前他害你走投无路,五年后竟诱拐盈芳去当他的黑道夫人。如果你早听劝,这些都可以预防的。」
「我也不知重复多少遍了,敏敏就是不相信。」信威说:「她老认为刘家志秉性善良,是个人才,可以像兄长一样尊重,没想到他对盈芳有这种可怕的不良居心。」
「我还是不懂!你不是帮他和文佩凑对吗?怎么会变成你和他?太教人意外了。」敏敏仍在震惊中。
「你总算看清刘家志的真面目了吧!」信威一旁说。
「他终究对何家庞大的财产有兴趣。」云朋接著说。
「盈芳,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敏敏忧结著眉问。
他们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字字刺心,把盈芳要进一步解释「订婚是假」的意念都打消了。她没想到这个宣布会造成如此大的反弹,更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看似接受家志的信威和云朋,心里仍对他存著极深的偏见和轻视;而敏敏,一向最说家志好话的敏敏,在这节骨眼,仍然选择了怀疑及排斥的立场。
他们对家志实在太不公平了!
「我怎么会开玩笑呢?戒指都在我手上了!」盈芳太气了,说完两句就接不下去。
「盈芳,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考虑清楚了吗?」敏敏的眉皱得更深了。
盈芳内心有一股龙卷风,无处宣泄,她无法回答姊姊的问题,只狂啸著说:「你为什么要反对他呢?你不是一直说他努力、负责、上进、讲义气又重感情吗?你不是一再强调他对我有好处,鼓励我尊敬他,和他做朋友吗?现在我想嫁给他,又有什么好不可思议,大惊小敝的呢?」
「盈芳,你姊姊反对的不是刘家志这个人,而是他的人生态度和生活背景,和我们都太不相同了……」信威试著说。
「你是说他出身贫困,没有财势逼人的老爸,让他耀武扬威吗?」盈芳愤怒地说:「别忘了,我也是来自那种肮脏的下层社会,但我从不忘本,也不会仗势欺人、嫌贫爱富到认不清楚自己是谁的地步。」
「我们不是嫌刘家志的出身,你看看我,你忘了讲我,我也是从贫民区出来的;甚至是你姊姊、你姊夫,没有谁比谁高贵。」云朋维持一张冷酷的脸说:「我们只是说他黑社会的背景,从抢劫、聚赌、勒索、杀人、围标,到现在仍替北门帮做事效劳,俨然是他们的明日之星,下一代的帮主。这些不清不楚,如定时炸弹的复杂关系,你能忍受吗?如果你能忍受,又能掌握吗?」
丙真是名律师兼市议员的一张利嘴,说得盈芳直跳脚,最后也只能回驳一句说:「所以我才要跟他结婚呀!一旦结了婚,家志就能够脱离北门帮的是非恩怨,真正走回人生的正途了。」
三双眼楮再一次像铜铃般瞪著她,信威首先发话说:「这就是你要嫁给他的原因吗?盈芳,你太天真了!黑社会是个大染缸,有去无回的黑洞,到时候你不但不能拉他一把,反而会和他一起沉沦,你知道吗?」
「你是要以你自己去阻止家志娶程玉屏吗?」敏敏几乎触到真相,「这绝不是结婚的理由呀!」
「信威说得没错,嫁给刘家志只有沉沦,而且我还怀疑这根本是个阴谋。」云朋精密训练过的头脑,又开始织网。「程子风不是一直想和我们攀交情吗?上回为了高雄的那一批建地,他又请客、拜帖、游说的,烦不胜烦。如果盈芳嫁给家志,成了他的义媳,不就成了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的亲家吗?」
「你们都弄错了……」盈芳急著说。
「没有错,事情或许就是程子风一手策画的。」信威打断盈芳的话说:「据说程子风想出来竞选下届立法委员,他那选区的最大对手就是议堂有名的‘女神龙’何咏安,到时他就可以把这门姻亲关系拉到十万八千里远了。」
敏敏吓白了脸,舜洁有个官至部长的大哥何舜渊,咏安就是他的女儿,也算是敏敏的表姊。如果何家因此而沾上北门帮,以他们保守刚正的作风,一定很难谅解的,但她目前最关心的还是妹妹。
而盈芳只愤怒地叫著:「不要给我扯什么建地、生意、政治或选举!我和家志之间是很单纯的,是我要嫁给他,他不愿意,我强迫他的,还押他去买戒指,你们还能说他有阴谋吗?」
这一回,是三个张大的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若要说有阴谋,那是我的,我要帮忙家志。」盈芳继续慷慨激昂地说:「而且只是订婚,纯纯粹粹的订婚,还不一定会走向结婚礼堂呢!看你们说得那么丑陋!」
「盈芳,婚姻不能当儿戏呀!」敏敏苦劝著。
「你是在玩火。」云朋沉重地说:「即使是订婚,程子风都能变出花样来。」
「为刘家志这样做,值得吗?」信威忧心地说。
「你们不要再说了!反正我决定了,没有人可以把我的订婚戒指摘下来!」盈芳说完便冲大门。
她在黑暗中愤怒的走著,一心为家志委屈。这世界上,除了她,没有人真心要帮助他。
瞧!她只不过要求一点做戏的支持,就闹成这种结果。如今不管真订婚或假订婚,都没有差别了,反正高贵的俞何两家都怕沾到一点腥臭。
难怪家志老说自己是一匹孤独的狼,在阵阵的围杀中,也只能发出悲鸣的声音呀!
第一次,她不觉得他是怪胎,而且有为他哭的冲动。
※※※
北门堂灯火通明,笑声晏晏。程子风带著几个义子和手下在喝茶聊天,当然用的不是潮州茶具,而是一般的老人茶组。
有几个人已不甘寂寞,架起赌桌在玩牌了。
程子风一提到立委选举,话就特别多,也格外兴奋。他这个从鱼市场一穷二白出身的小混混,能有今天的局面,也真值得骄傲。回顾一生,他没啥好抱怨的,唯一的遗憾是,三个大小老婆,竟没生出个儿子来,五胎都是没「种」的千金。但他也看开了,反正被人骂太多「绝子绝孙」的话,算是他的报应吧!
不过他也不是随便向命运低头的人,五个女儿可招五个女婿,他有本事把半子,变成五个完完全全的儿子。
想到此,他把眼楮瞄向他最小,也是最宠入心的关门义子。家志正喝著茶,玉屏挤著他窃窃私语。这两个男的俊挺、女的美艳,不正是珠联璧合的郎才女貌吗?
呃,或许玉屏离过婚,又有些幼稚娇纵,是差了一点……如果家志真的不情愿,他还有老五,只是雁屏年纪还小,难伺候的程度是姊姊的好几倍,连他这横眉竖目的老爸都要举双手投降,何况是年轻的家志呢?
这时,他的另一个义子蔡明光坐到玉屏的旁边,破坏了他的幻想画面。他忍不住斑声说:「家志,你和玉屏那么卿卿我我,什么时候要向她求婚呢?」
全场有两秒寂静,接著大家闹热起哄,只有蔡明光一脸的怏怏不乐。
「对呀!你们该请喝喜酒了!」有人吹口哨说。
「那要看他负不负责呀!」玉屏忸怩作态的说。
家志知道事不宜迟,他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要让大家失望,因为我已经订婚了。」
如丢出一颗手榴弹,炸哑了所有的声音,连如火如荼拚斗的牌桌,也停顿下来。
子风脸色铁青,暴跳著说:「你和谁订婚了?」
「江盈芳。」家志不自在地说。
人人期待一阵如雷的狂骂急吼,但子风的手僵在半空中,脸由青转白,又到充血的红,然后凸暴的眼眯起,一张嘴弯了起来,戏剧性地化为笑容。
「妈的!我没白养你,你终于帮我攀到这门亲了!」
众人尚未回过神,就听见玉屏哭嚎著嗓子说:「什么?你竟然赞成他们订婚?」
「当然呀!家志能娶到盈芳,等于娶到了俞家和何家的财经政治地位,正好可以提高我们北门帮的形象呀!」子风得意地说。
家志急著摇头,盈芳姓江,和俞何两家都没有直接关系啊!他想著要如何委婉暗示时,玉屏早拔高声调哭闹说:「那我怎么办?家志应该是我的呀!」
「谁教你是我程子风的女儿呢?」子风走到蔡明光身边拍拍他的肩说:「不过也不错,你还有明光可以嫁呀!」
「我才不要嫁给他呢!」玉屏跺著脚说。
「那你们两个就去商量啦!反正家志是盈芳的。」子风过来揽住家志的肩说:「来,我们去讨论如何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北门帮三个字一定要金光闪闪,总统和院长们的红布联都不可少,何家那边八成有部长级的贺客……」
家志愁容满面地随子风进入里间的私人办公室。
帮主一离开,外面的人又浑哄起来,都是针对玉屏和蔡明光。
「你们再说,我就一个个把你们的嘴缝起来!」玉屏冲到蔡明光面前,恶狠狠地说:「尤其是你,瞎了狗眼,聋了狗耳,竟敢动你老娘的歪念,你去死啦!」
她说完就开始摔茶杯茶壶,远的近的都难逃「毒」手,连赌桌上的人都不例外。最后她脱下脚底厚重的高跟鞋,用力一扔,一只打到神坛关公的脸颊,一只则敲到「北门帮」三个字,再直直落地。
现场众人奔逃,只剩玉屏站在原地,全身发抖著。她自幼要什么有什么,天地都不怕,除了小妹雁屏煞气太重不敢招惹外,任何人她都不让,她怎能败在江盈芳的手下呢?
哼!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竟敢抢她的男人,就该尝尝她北门帮四小姐的厉害。她要整得江盈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下地狱都没有脸见人!
※※※
盈芳从医院出来时已经十点了。照顾李妈妈的看护七点就交班,淑美不见人影,两个多小时后才姗姗来迟,还浓妆艳抹,边修她的手指甲。
盈芳也懒得讲什么,只说了几项医生交代事项,就背著皮包走出来了。
外面的空气清新许多,即使是漆黑的夜,也比病房内的惨白日光灯活泼有生气。
她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四方顾望,有点期待家志来接她,但没有,他大概又被工作绊住了。
他们订婚四天,戒指也带了四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改变。敏敏找过家志,知道一切是权宜之计,不反对,也没有赞成的态度,而程子风那里也过了关。
但,家志的心情并没有比以前更轻松。
盈芳不想考虑太多,先应付程玉屏再说,下一步就是劝家志脱离北门帮了。
她伸直手指,在眼前亮了亮。心形的莹白钻戒,闪著细致又怯怯的光彩,像天上采撷下的星星。嗯,真奇怪,那时随便挑的戒指,怎么会愈看愈美丽呢?
正如她此刻的心惰,愈来愈振奋。
一蹦一跳,她步行回家。有的路段很黑,是家志多次警告的不宜夜行之路。管他呢!谁教他不来接她!
鲍寓附近正有一整排房子改建,泥水横流,板架满地,连路灯都故障了。五月的夜并不冷,但走到这里,老有阴风惨惨的感觉,原本一颗无所谓的心,也警惕起来。
当她看到两个人从蒙暗处朝她走来,就知道情况不妙。果真夜路走太多,踫到鬼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回头往另一端走,结果那里也出现两个人,把一条窄窄的巷子堵死。
唉!她的运气可真好,竟要以刀光血影来结束这美丽的一天!
她模模皮包中的刀,自从上次拜访过李妈妈的家后,她都习惯带上两把,或许可以当个左右双刀妹。
可是一对四总是吃亏,如果家志在就好了。
「哼!不要他的时候,像黏皮糖;需要他了,就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盈芳暗咒著。
也有可能这四个人不是针对她,但看起来她是错的。如果面对现实,用武力蛮干,对她并无好处。
盈芳灵机一动,钻进工地。这地方她来过几次,因为敏敏有意帮她买一间新公寓,内部的格局虽不很熟,但总比外面那四个笨蛋好。
她躲在钢筋木板的暗处,见那些人在搜寻。
「妈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抱怨的声音响起。
「找呀!就这么小的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有人说。
范围虽小,但因为地上都是铁钉木屑,处处都难走,他们没多久就显出不耐烦。
「真够蠢了,竟找这种地方来动手!」又有人说。
「江盈芳,你快出来吧!你不能躲……」
「嘘!你他妈的别说名字好吗?」另一个人说。
他们知道她是谁?所以是有预谋的?盈芳心一沉,牙咬得死紧,不是一般宵小混混,她要格外小心。
有一个歹徒走到她面前,背对著她。既是存心来找麻烦,盈荐下手也不留情,拿了一条钢筋,使出空手道破砖之力,往他背后击下。
那人惨叫一声,狗爬式地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这一下惊动另外三个人。盈芳轻悄地绕到左边梁柱后,趁他们尚未发现她,又一记钢筋棒,把最靠近她的倒霉鬼打得哀爸叫母的,跌到台阶底。
但她也同时爆了光,剩下的两个人一起扑上来,盈芳被奇大的力气箝制住,人摔了一跤。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她凶狠地说。
「没什么,玩玩你而已。」有人压住她的上半身说。
冷静!冷静!盈芳不断强迫自己,但往日被人触踫的恶心感又回来,像浑身在臭水沟里,爬满了蛆样的虫。
「你们要强暴我吗?」她挣扎地吼叫,想去掉那些肥白的蛆。
「正是。」另一个人要剥她的裤子,「事实上是轮暴,一个接一个,让你爽死!」
从未有的愤怒,如千年火山轰爆!
他们竟敢动她?踫她的肩、模她的腿、触踫她的身体……那些牛肉场的婬客,人面兽心的叔伯,无所不在的变态狂,都一起对她狰狞笑著。
她要撕破他们的脸,砍断他们的手,再彻底阉了他们!
盈芳厉声而叫,四肢齐发,以从未有的大力气,抖掉那两只禽兽。他们还在惊愕中,她的两把刀出鞘,乱砍乱杀,眼中露出疯狂的凶光。
「哎哟!我惨啦!四小姐没说她有武功呀!」一个被划好几刀的人说。
盈芳浸在血腥味中,一听「四小姐」,更是全身肌肉紧绷,熊熊怒火直烧眉顶。她右脚一踢,有人落到积水的地下室,哀嚎不断。
剩下最后一个人,手脚都是血,她从后面死掐他的脖子,两沿刀锋齐上,吓得那人簌籁颤抖。
「是程玉屏那个贱货叫你们来的吗?」她大吼。
「是……是……」他感觉那刀的冰凉。
「你们是北门帮的吗?」她手臂箝得更紧。
「是……是……」他脖子都快折断了。
「你们知道我是刘家志的未婚妻吗?」她声音极冷。
「知……知道。」他怕透这个女人了。
「你们不怕他生气吗?」她心中已沉得如一块冰。
「四小姐说……没关系。呃,一切有她,呃……她逼我们的,我们不来就会很惨……」
他跪下说:「求求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惹你了……」
「报上你们四个人的名号。」她冷硬地说。
「我……我……」他迟疑著。
「如果不说,我就把你划成你妈都认不出你的尸体来!」她轻轻一按刀锋,血流了出来。
「痛呀!我说!我说!」那人结结巴巴的回答:「先前两个被你打昏的是阿标、蔡蛋,掉到地下室的是天狗,我……我是阿龙……你不会报复吧?」
「我只要程玉屏,她正在等你们的消息吧?」她的刀仍没有放松,用毫无人气的声音说:「她人在哪里?」
「在少主那里。」阿龙说。
「刘家志?」她睁圆眼问。
「四小姐是这么说的,她叫我们办完事打电话到少主的家。」阿龙设法避开刀锋。
盈芳一掌推开阿龙,他摔了七、八里远!
她无法再忍受了,她在此地受人凌辱,家志竟和程玉屏在一起!那么晚了,一对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他不是和她订婚了吗?竟还被那骚货牵著鼻子走,连未婚妻都无暇保护!难道……他真贪恋程玉屏的秀色可餐吗?
那些杀千刀的臭男人,天下的乌鸦果真是一般黑呀!
盈芳冲出工地,手脸是血,衣服撕破,心中有千万恨。但她也够阴毒冷静,先踅回家换掉这一身的不堪入目。
她宁可死,也不愿任何人看到她这「残花败柳」般的凄惨景象。
※※※
家志不耐烦地关上电视,对著玉屏说:「十二点了,我送你回家。」
玉屏斜躺在沙发上,露出撩人的姿势。她瞟一眼钟,慢条斯理地说:「人家肚子还疼嘛!一站直就想吐。」
今晚义父在附近有个喜宴,才一半玉屏就一副肠绞痧的模样,硬要到他这里来休息。
「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再不好,我看最好送医院。」他没好气地说。
「不要啦!再等一下下嘛!」玉屏噘著嘴说:「难道你不喜欢我陪你吗?」
家志正要回答,外面有人轻轻敲门,一声声如游丝,他深觉奇怪,都半夜了,会是谁呢?
打开门,盈芳站在那里,面色雪白,眼眸并不看他,幽幽的,彷佛梦游般,掉了三魂七魄。
「盈芳,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家志担心地问。
她并不回答,只往客厅走,看到玉屏,立刻变了脸色,整个人像张扬的刺。而玉屏原本病痛得不肯起身,一见盈芳,竟然跳了起来。
家志尚未弄清楚,盈芳就一巴掌击出,还送上所有的拳头拳脚,一记记俐落地往玉屏身上打。玉屏左右闪不过,挨了好几下,直抱头哀叫。
「打死人啦!她疯了,要打死人了!」玉屏哀嚎不已。
盈芳一句话也不吭,就是拳打脚踢。家志没看过她那样子,彷佛要杀人般。他阻止不及,只好挡在玉屏前面,替她接过几拳。
「盈芳,你冷静点,告诉我怎么回事好吗?」他抓住她的手说。
「你问她,你问她,看她做了什么好事!」盈芳用力咬著家志的手臂。
他一痛,弯下腰来,一排齿印出血。
盈芳又扑向玉屏,这次更不容情,指甲往她脸上抓,一拳揍出她的鼻血。
「血呀!血呀!要杀人了呀!」玉屏恐惧她哭叫。
「是的!我要杀你!」盈芳由皮包拿出小刀说。
「盈芳,住手!」家志由背后抱住她,紧紧箍著,像要挤出她的五脏六腑。
「问她做了什么!」盈芳挣扎不出来,凄厉地叫著。
玉屏见自己安全,马上捂鼻回嘴说:「我哪有做什么?家志喜欢我,深夜招待我,你就狠成那样,爱男人也不必爱得像花痴!」
盈芳咒一声,动得更厉害,撞痛了家志的肋骨。
「你还说!」家志骂玉屏,「你还不快躲进房间!」
盈芳眼睁睁地看著仇人关门下锁,眼睁睁地看著家志与对方同声一气,心像破了一个大洞,所有寒冷、孤立与无助不断挖著掘著,彷佛要穿透她。
「你居然帮著她!」她恍如陷入铁夹的动物,无望又痛苦地叫道:「你果真心向著她!」「我没有帮她,也没有心向著她。」盈芳的愤怒令他不安,手不自觉地放开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冲动……」
「好!好!我总算认清楚你!我们从今天起一刀两断!」她把戒指丢向他,人往门口走。
「盈芳,别这样。」他急慌了,拉住她说:「如果你是为玉屏深夜逗留的事,我可以解释。她在附近喝喜酒,因为肚子痛,所以……」
「她根本没有肚子痛,她是在等……」盈芳突然感觉到一阵窒息的心痛,再也说不下去,只低低命令,「放开我!」
「不!你这个样子,我不能放!」他坚持著。
「好,那我就用刀断。」她说著,拿刀刺他的手腕。
他可以躲开,但因为迟疑,手臂划过一道细长伤口。
盈芳的刀掉到地上,泪模糊了眼,转身就要离开。
「盈芳!」他按住流血处,仍要挡住她。
「你需要再来一刀吗?」她退到门外,人在阴暗中。
「我十刀都给你砍。但你要判我死刑,也该有个理由吧!」他咬著牙说。
「她,就是理由。」她指著卧房,再指著他说:「还有你,还有该死的北门帮!」
他一步向前,她的第二把刀就飞出来,但她故意偏歪一边,家志轻易闪过;然而巧中之巧,飞刀恰恰射向出来看热闹的玉屏,她的大腿被刺了一个洞,血喷涌而出。
「呀!」玉屏痛得倒地,「杀人了!杀人了!」
盈芳冷冷地看著她,没有一丝慌乱,走之前只说一句:「果然是报应不爽!」
家志愣住了,一边是恩人的女儿,一边是盈芳,他想追下楼去,但玉屏流了一地血,还哭喊道:「我快死了!快送我上医院!」
对面邻居听到骚动,望向门内,看到血,也惊慌的说:「要不要报警?要不要叫救护车?」
警察来就麻烦大了。家志当机立断,先放下盈芳,来安抚玉屏,免得事情闹开,三个人上报,成了争风吃醋的男女主角,会影响到何家及舜洁基金会的名誉。
大街上盈芳踽踽而行,夜实在凄凉,她的步伐也愈来愈无力,到必须贴著墙走的地步。
所有愤恨发泄后,心是疲累的空虚,身体的伤害也一一击向她脆弱的神经。
那四个人意图轮暴,如果她不带刀,又没有武功,不会保护自己,如今不就伤痕累累,甚至死状凄惨地躺在那无人的荒地吗?她无法想象被施暴、蹂躏、戳戮……种种毫无尊严的凌辱……
超过脑子所能忍受的限度,就成为空白无形的痛楚。
她站在街角,望著空旷的街,如世界末日。突然有摩托车声传来,远远她就知道是家志,骑过她眼前,后座是抱著他的程玉屏。
急著上医院吗?那她差点被强暴,又全身瘀青,谁会来关心她、怜惜她呢?
忍不住哽咽,她哭了出来。那声音,在寂寂的夜里,如含冤几世的阴魂,哀哀泣血。
说什么任何事都可以告诉他,说什么只有他能保护她;到头来,她无法开口,而他却去保护她的仇敌。她终究只能靠自己,永远孤单无依的自己呵!
信威他们说得没错,家志是个有去无回的黑洞,他不想自救,她又何苦为他牺牲呢?
看!他最后不又选了北门帮和程玉屏吗?
雨丝丝滑落,由散雾,成水滴,再浸透她的发肤。她茫然地走著,天涯路无止尽,但空了的心,能走多远呢?
※※※
这是他们北门帮常来的张外科诊所,医生熟练又不多问地为玉屏止血包扎,还缝了十几针。玉屏从头到尾都哀嚎咒骂,尤其看到她保养按摩得漂亮的美腿伤成那样,更心痛不已,她要多久才能穿迷你裙呢?
程子风人一来,她更是大声诉冤,她自幼保镖围绕,没损过毫发,当然不甘愿被盈芳整成人不像人。
「她看我和家志亲热,一把刀就捅过来,连家志都受伤了呢!」玉屏怨恨地说。
子风一脸震怒,他当场拍桌咆哮说:「太可恶了!竟敢伤我程子风的女儿,传出去有多难听呀!我不讨回公道的话,人家还以为我北门帮垮了,以后我在台湾还能混吗?」
张医生忙将滚动的针筒拿走,清出桌上更大的空间。
「义父,都是我不好。盈芳是针对我来的,争吵之中,不小心伤到玉屏,她绝不是故意的,一切由我来担待就好。」家志赶紧说。
「才不是呢!江盈芳根本就要杀我,要不是家志挺身而出,我就死定了呢!」玉屏拉过家志说:「我今天终于明白,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从喜宴到以后发生的种种,家志已经受够她各种频率的声音。可惜她的嘴巴没受伤,否则缝上几针,天下会太平多了。
他不理会她,只设法说服子风说:「盈芳是我的未婚妻,义父就处罚我,别再和她计较了。」
子风沉默不语,内心算计著。
「程老要不要开验伤单呢?」张医师问。
「当然要!」子风又拍一下桌子说:「愈严重愈好,身上每一处青肿都要伤到骨髓;腿上的刀伤,就说有残废之虞……对了!还有脑震荡……」
「义父……」家志急著说:「我和盈芳都订婚了,何必彼此伤和气呢?」
「还订什么婚?她都杀你了,当然要解除婚约啦!」玉屏在一旁煽火说。
家志想瞪她,又怕事情恶化,只有忍著。他一心记挂盈芳,至今他仍想不透,她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彷佛有很深很深的痛苦和委屈……
她把「一刀两断」说得那么决绝,甚至用行动表现,是真的吗?他知道她难测、暴烈、倔强,这几年也体会出一套接近她的方法。只是这一次真像火烧到眉睫,她真以为他重视玉屏更甚于她吗?若是如此,他等于白花了这许多呕心沥血的功夫了。
可惜他现在不能飞奔到她的身边,她该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吧?
他深陷于自己的思绪,没注意到义父又说了什么。
「我是说,婚约当然不能解除。」子风看他一眼才又说:「但我女儿也不能白白被欺负,这公道总要讨的。」
「这件事全是我的错……」家志再次强调。
「不管是谁的错,验伤单就是我的筹码。到时候,商场上、政坛上,俞何两家都不得不礼让我几分,再也不会那么高姿态了。」子风得意地说。
「你真要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吗?」家志激动地说:「义父,我们不是正当做人,不走旁门左道了吗?」
「所以我说你嫩,还有几年要磨练。」千风教训他说:「黑白两道的大人物,谁不有几张护身符?有人幸运,有光明正大的权势当后台,我们这种只有来阴的险招。」
「我还是反对你的做法。」家志脸色阴沉地说。
「男人别太感情用事,你要顾盈芳,我也要顾玉屏吧!」子风有些不高兴地说:「何况这种拿刀杀人之事,我不去表示一下愤怒和不满,像话吗?」
家志知道再说无益,义父一旦下定决心的事,很难再更改,辩下去只会愈来愈糟而已。
他们离开诊所时,天已大亮。家志发动摩托车,并不随著程子风的宾士轿车。
「你要去哪里?」子风在车内问他。
「去看盈芳。」家志实话实说。
「她把我伤成这样,你还去看她?」玉屏生气地说。
「去吧!」子风摆摆手说。
家志点个头,人就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今晨有薄薄的雾,它是湿的,他情不自禁地在车阵中穿梭,脑海只想著,要如何把这件事情的伤害,减到最低的程度呢?
※※※
盈芳不在自己的公寓。
家志沮丧地晃了一会儿,才打电话到敏敏的家。
「盈芳有没有在你那里呢?」他开口就问。
「有。」敏敏的声音有明显的忧虑,「我也一直在找你。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盈芳清晨四点多就坐在大厦的台阶下,全身湿透了,还是管理员发现,把她带上来的。到现在,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发呆。盈芳一向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真把我急死了。」
敏敏每说一句,他就更心痛一分。清晨四点?全身湿透?那盈芳不是在外面流浪了一夜吗?该死!他应该去找她,而不是在诊所陪玉屏罗唆个没完。
他悔恨交加地说:「她没生病吧?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呢?」敏敏打断他的自责说。
家志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包括盈芳如何发现他和玉屏深夜独处,如何发怒,如何动刀要切断两人的关系,结果误伤到玉屏。
「我是刚从诊所出来的。」他抹抹脸疲惫地说。
电话那端久久没有声音,好一会儿才听敏敏不稳地说:「怎么可能?盈芳怎么会动刀杀人呢?」
家志无言,盈芳隐瞒太多事,她的秘密,他不能说。
「还有,盈芳和你是假订婚,不会吃醋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我实在想不通……」敏敏几乎说不下去。
「对不起,真对不起……」他只能说:「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敏敏控制好情绪,才说:「我去问问她。」
像等了千年万年,敏敏才回到那一端说:
「她不愿意见你,而且听到你的名字就很激动。」
家志捏紧话筒,良久才挤出字句说:「她气我,不肯原谅我,对不对?」
「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敏敏已镇静下来,「程玉屏那里如何?你义父有什么反应?」
「他很生气,可能需要你和信威出面谈谈,不过,你别担心,我会扛下一切责任。」家志说:「请告诉盈芳,我和程玉屏真的没有什么;还有,我没去找她,是因为要安抚程家,免得把事情闹大了……」
「我了解,我会告诉她的。」敏敏说。
「我……我很对不起……」家志又再说一遍。
「不要再自责了,无论如何,动刀子总是不对。」敏敏温和地说。
「你千万不要怪她,要骂就骂我吧!」家志忙说。
「这种事,我也要好好想想了。」敏敏叹口气说。
币上电话后,家志仍把机车骑到敏敏住的大楼外。仰望那十二层高的豪华大厦,还真像公主的城堡。
盈芳就在八楼的某扇窗户内,她不肯见他。当然,她不是第一次拒绝他,他也不是没被人拒绝过,只是都不曾有过这种茫然失措的感觉。
他伫立许久,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