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一朵香花 第六章

「花灵,花灵--你在哪里?」

王栋一回到家,兴奋的想找花灵。事情出人意料,花灵的生母居然活得好好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一个小时前才刚分手。赖亚航并不是骗子,为他引见云雀.李.夏池夫人,不必再经人解释,王栋就可确定她是花灵的母亲了。

夏池夫人的外表迷人,气质超凡,王栋遥想再过二十年花灵也是这般模样,不由对李云雀生出亲近之心。

他屋里屋外找不到太太,蹙起眉头。

「又出去了!她近来常不在家,有那么多事要办吗?」

他因自己一入画室便常常没日没夜的,还不时外游写生,因此从不去干涉花灵的行动自由,然则此刻认真回想,以花灵不太好动的个性看来,她出去的时候未免太多了?

※※※

花灵在海边,和宋问在一起。

「有一回跟朋友来,就在这里,亲眼目睹一只海鸥觅食的方式。它一次又一次的将一只紧闭的蚌从高空掷落到地上,直到蚌壳破碎,那只海鸥就飞下来饱餐一顿。很简单、很直接也很残酷的生存方式,有人却表示很感动。」

「感动?谁?」

「王栋。他说有一天他要将那一幕画下来,他认为人类的本性跟一只海鸥差别不大,只是高度文明发展以后,人就习惯在自己的行为上复上一件糖衣,其实骨子里仍是原始人那一套‘我要的我就拿’,只是方法变了而已。」

「哦!」花灵就怕他提王栋。「我不知道这里有海鸥呢!」

「现在很少看到了,以前我们还在念大学时,王栋常邀我一起写生。我们最爱来海边,还自我期许‘男人的心就要像大海一般辽阔,像大海一样拥有最大的包容力’,王栋常说自己自私,其实他是最好的人。」

「你不能有一次不提王栋吗?」她冷淡极了。

「不提的话,我怕我会克制不了我自己。」

海面上不停闪著点点粼光,花灵感动的投过临别一瞥,往回走。

「花灵,我们逃避不了现实,这样下去……不行的。」

「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就形同陌路人好了。」

「花灵--」宋问追上,捉住她手臂,使她旋身面对他。「你有意折磨我是不?你明知道--」

「知道什么?」她炯炯的目光投注在他脸上。

「我爱……」宋问发出一声似惊叹、似申吟的喉音,猛然将花灵推开。「我不能啊!阿栋跟我打高中起就是死党,我怎能横刀夺她的老婆?我们认识才一年,而他跟我是十多年的交情,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

幽深深、轻飘飘的叹息声迎向海风,吹落在地上。

「你做不到的事,我也做不出来,我心中早已明白自己没办法真正的背叛王栋,他信任我,给予我自由,缕缕情丝无形中已将我束缚住。」花灵双手环著宋问,在他身边低诉。

「我不晓得当他发现我们常在一起时,他还会不会继续对我好,我曾经很害怕,却依然被你吸引著。宋问,你的温柔体贴,知书达礼,幽默风趣,是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初恋的对象,我没有拒抗的能力啊!」

「花灵,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爱我,我怎能不知道?」

「花灵,或许我错了,我不愿看你遭受不幸。」

「你每次见面都要提起王栋,才使我感觉不幸。」

「莫非他对你不好?」

「我如果说他凌虐我,是否你就会站出来保护我?」

宋问无语。

「阿栋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要为我而牺牲友谊。」

「你这么说,我很惶恐。花灵,我的确很在乎王栋的友情,我没什么亲人,他跟我就如同兄弟,而我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懂得尊重别人,若说他会凌虐结发妻子,那他就不是我所熟知的王栋了,友情自然便淡了。」

携手海边漫步,彼此心中却都沉重。

「宋问,当初我若不早嫁,今天我嫁的会是谁呢?」

宋问没有接口,只在心中琢磨。

「可能是你,但也可能不是你,因为有阿栋在,他是别人无法掌握的意外,说不定到最后我嫁的仍是他。」花露不由得微微笑了。「命运!上帝的手!难以捉模的人心啊!」

「花露,你的心装得太多太多了。」

「不要紧,我还负荷得起。」

「你的身体呢?看你脸色苍白,似乎风吹就会倒。」

「如果我有一对用紫薇花、石榴花和康乃馨的花瓣所编织成的翅膀,我很愿意乘风帮翔,傍云而走。」

「不要,花灵,你不要再去喜欢那些花。」

「为什么?它们都很美啊!」

「我不知道,只觉得你不适合那些花。」

「不成理由的理由,我不接受。」

花灵笑著张臂跑开了。

回到家里,天已经暗了。

她洗手准备晚餐,懒懒的,提不起劲。

「别忙了,花灵。」王栋来到她身后,手里提著一袋东西,他把晚餐买回来了。

「不好意思,应该我去买才对。」她只对鱿鱼羹有胃口。

「不要紧,我回来时顺路嘛!」王栋大快朵颐,偶一抬头。「怎么你愈吃愈少,想当林黛玉啊?多吃一点,我喜欢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太太。」

「我很健康啊,又没生过什么病。」

「那很好,我可以放心的把秘闻说给你知道。」

「什么秘闻?」思及宋问,她惴惴不安。

「今天我一出家门,就被赖亚航拦下,坚持要我去见一个人,你妈妈!」

「他是骗子!」

「起初我也这么想,可是他的态度很认真,不像在撒谎,使我有了新的看法,心想走一趟也好,果真一场误会也好乘机讲明白。」王栋一直在注意花灵脸上的变化,所以讲得很慢、很详尽。「到了他的住处,我见到夏池夫人,也就是李云雀,只听她自我介绍两句,我已经相信她真是你失踪二十年的母亲。」

「为何你如此轻易相信?」

「第一她的长相与你太相像;第二她的气质、态度跟你一样淡淡的、雅雅的;第三你的妈妈实际上并没有人能确定她已死亡。花灵,你不面对现实也不行了,你的妈妈真的出现了,她还保留你出生时和父母合影的全家福照片。」

「骗人的!这只是巧合。」

「天底下没有太多巧合,何况她没有冒充你母亲来认你的必要啊!」

「我不相信,我不要相信!」花露语气中满是哀恳之意,似在求他否认这一切。王栋却更坚持的问她:「花灵,你不期望与父母团圆吗?」

「谁?谁盼望了?」她惊斥著。「我吗?」

她挣脱了王栋伸过来的臂膀,软弱地靠著椅背。

「你害怕见她,她也害怕著不敢来见你。」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一切的谎言吗?」她乞求著。「不要相信他们!不要相信他们!」

「这就够了吗?然后你一辈子都在遗憾,都在疑心夏池夫人的真身分,这样也可以吗?」王栋托住她秀丽的脸庞。「我是你的丈夫。我不能在日后眼看你默默啃啮痛楚而当作没一回事,去见她一面吧,解开你心中的结。」

花露的眼中蕴蓄了满眶晶莹的泪珠。

「亲爱的!」他温柔的搂著她的双肩。

花霾浑身抖簌簌的战栗,她泣不成声的说:「为什么……?为什……么到今……天才由……现?太……太迟了!不……不要!…我……不……要的……东西……不要……硬……塞给我,你……也知道……我父母……是先后……离开我,永……远也……不可能一……一家……团圆……」

「花灵,我可怜的小花朵!」

他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环著她,她痛哭失声倒在他怀里。

「我已经有了你不是吗?还要一个陌生的母亲做什么?」

「因为我希望我们这一生都能在精神上获得喜乐,不要你为自身父母的缘故而哀怨、挫折、自以为比不上别人。」王栋抚顺她的发。「我们夫妻的感情不是火光一闪,美丽却短暂,我们之间是长远的情缘挚爱,你的喜怒哀乐都会影响到我,你懂吗?」

「你又怎能确定我们能够长远一生呢?」

「难道你还不能确定?」

「我不像你长年累月的努力工作,怀抱理想与野心,确信自身的抱负与志向。我似一根飘萍,不知自己有根,又如同寄生的女萝,依附别人而生,顺著他人的意愿而活,我根本什么也不敢确定。」

「不!你错了!花灵!你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才渴望成为你的丈夫。」王栋坚定而执著地说:「花灵,你柔顺的性情应该是天生的,被人收养也无损于你的自尊自重自爱,依然保有自己的风格,所以你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你真心这么想,就不该勉强我去见那个女人。」

「我不会勉强你,只是你要考虑一下……」

「不要!不要!」她大喊起来,无助的跑开,跑出厨房,跑上楼梯,受惊的声音远远传来:「死了二十年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王栋紧紧交叉著十指,良久,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当夜色渐深,已到就寝时分,他回房,昏暗的卧室内只有月光照明。

花灵抱著枕头默默垂泪,想到自小为父母所受的罪,她实在无法原谅他们。

他躺靠过去,抱著她。

「好了,不要再去想了。睡吧!」

他吮干她的泪,拥著她和衣人眠。

※※※

到银行提取一笔家用金,顺便去超市添购日用品和食粮,花灵急著赶回家。为了交一篇报告,王栋答应下午回来陪她去参观琉璃工厂。

坐在梳妆台前,花灵开始梳理头发。这座梳妆台是她和王栋去选的,共有三面镜,左右两面可以折叠收拢,需要时同时张开三面镜,很方便梳理后面的头发。她巧手将头发盘起梳成麻花髻,清爽宜人。

罢放下梳子,就听到电铃响,她从电眼中看清来人是赖亚航,不由很气愤的由话机中先发制人。

「你回去!我不会见你的。」

「连你的母亲也不见吗?她也来了。」

花灵禁不住心颤神摇。母--亲--?

「她是下了决心而来,你不开门,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开门。」

来了吗?躲不掉的这一刻终于来了。

花灵的身心弥漫著一股几乎爆炸似的狂痛,她的心灵、思想无一不在受苦,真希望此刻即是永恒,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停止。

她无奈开了电锁,慢慢走下楼梯,在最后一阶停住,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了。她没瞧见赖亚航,心、眼、思绪全被那位中年贵妇的形象所占据了。

她们彼此双眼脉脉相接的那一刻,花灵便明白地知晓,她是她的分身,是她血肉中的一块。

横亘在她们之间并不是死别,只是生离。

终于,她开口了。

「很高兴见到你,孩子。」

「我应该如何称呼你?」花灵保持冷静淡漠的态度。「请坐吧!」

「你可以叫我夏池夫人。」

「夏池?」

「那是我第二任丈夫的姓,我们结婚十五年了。」

「你的第一任丈夫死了吗?如果他没死,你算不算犯了重婚罪?」

「花灵!」赖亚航神色不悦。「何必去提不愉快的事。」

「我不能提吗?我不应该问吗?那你们来找我做什么?你们理该想到我一定会问个明白的。你总不至于天真的以为我会一见面就抱住你们痛哭流涕,什么都不问吧?」

「我不是说你不能问,而是不该在这个时候。」

「那该在何时呢?」

「等你们母女相认,比较熟稔以后。」

「凭什么我要听从你的安排?你又以何等身分来的?」

「夏池夫人是我的义母,于我有恩。」

「她对你很好。很慈爱,像自己儿子一样?」

「不错。」赖亚航向夏池夫人笑了一笑。

花灵的纤手紧紧的交叠在一起,掩饰内心的波动,冷冷道:「我明白了。对你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别人的儿子,她付出了心血与爱心,获得了你的敬爱。相反的,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女儿,即使再婚后生活富裕有能力回台湾,她也不肯回来,甚至连只字片语也没有,吝惜一丝一毫的爱心给她无父无母的女儿,这样的一个女人,你们要我承认她是我的母亲?你们把我当成路边可怜的小流浪狗吗?丢一根骨头过来就可以让我回心转意,感激你们,拥抱这份迟来的母爱吗?」

花灵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望著他们。

「相见争如不见,在大家心目中早已死亡的人,如何能再活过来?」

夏池夫人脸色苍白,除此,再无激动的表情。

赖亚航可受不了花灵冷若冰霜的口吻与姿态,大声道:「你不可以这样子,她是你的妈妈,她一定有苦衷,为什么你不耐心听她解释呢?」

「你真是个好儿子。我若是生到像你这样的儿子,我可省事多了,二十年不理不睬不在乎你的死活,等你长大了我再去认你,一样是母子。是这样吗?」

「不,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夏池夫人绝非你想像中冷酷无情的妈妈。」他的声音一下子掺入了私人感情。

「你错了。」花灵声音低迷。「在我的想像里,我妈妈是非常慈爱的,疼我、爱我、让我、育我,而她之所以没这样做,不是她不愿意做,只是她做不到,是因她受上帝蒙召,不得不在天上看著我,所以我还是很爱她的。」

赖亚航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情愿你的妈妈死了,也不愿见她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她活在我心中,是美丽而慈祥的;站在我面前的,只是陌生的女人。」

「我真没想到你这样残忍!」

整个气氛瞬间变得极端的冷,像三只紧闭的蚌。

夏池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

「错是我造成的,你不应该怪她。亚航,我们回去了。」

「连你也一副冷淡的模样,你们之间怎么有可能和好?」赖痘航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厅。「妈妈,不要再顾虑什么,把藏在你心中的话说出来吧!你们已经浪费了二十年,能再有第二个二十年供你们悔恨吗?」

似乎受了震动,夏池夫人的身体微微一晃。

「总有一个要先低头的,妈妈。」

夏池天人的容颜逐渐乌云密布,忧郁的表情使她丧失了怡然冷静的气度,眉宇之间拢起了皱纹,豆大的泪珠滚滚滑落,失声道:「我怕啊!我怕我已经连低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啜泣的声音令人心酸地充塞整个空间。

「原谅我吧,孩子,我一直以为你跟你祖父在一起,他是很爱你的,我相信他会爱你如同爱你的父亲,所以……我答应过他不再回台湾,我答应他将往事永远埋葬,永远不再提起一旦卸下保护的面具」夏池夫人转眼变回成李云雀,还原为当年那个多愁善感,相信拥有爱情即是拥有全世界的李云雀,感情丰沛得像初长成的少女,于是她的表情慢慢显得可怜了。

「不,我根本不记得有祖父。」花灵轻咬住下唇,不肯相信她。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你祖父在我走后不久也接著去世,我想他是受不了打击才一病不起。可是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无法回台湾,我不敢回来。」

「你骗人,你说的跟别人说的完全不一样。」花灵有点生气似的,猛摇著头,一双美目瞪得那么大。

「我不知道你大伯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你不能完全相信他,他非常讨厌你父亲,也讨厌我,当然也不可能喜欢你,何况有些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惶恐的跑过去,紧捉住花灵的手臂说:「相信我,我若早知道你祖父已不在,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的跑回来,绝不会把你交给你大伯抚养,因为他不会对你好,我知道!」

花灵受惊似的猛力推开她。

「你不要踫我!走开!」她的语声啥著泪。「我不许你说大伯的坏话,你完完全全没有资格批评他!是大伯养大了我,不是你!他没有不要我,没有虐待我,也没有叫我出去做工挣学费,他让我跟所有好人家的女儿一样穿得漂漂亮亮的上大学。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做!只会批评别人!」她的声调已变成饮泣了。「即使大伯对我过分严厉,给我许多限制,但我要怨谁呢?谁教我有一个让人看不起的妈妈,他怕我会跟你一样,因为你是一个没有责任心、抛夫弃女的下贱女人!大家都说你是坏女人!」

「不--」李云雀尖喊一声,掩面痛哭。「天啊!」

「你太过分了!岳花灵!」赖亚航抢步过去,一手举得高高的,满面怒容,打不下去。

「去道歉!去跟你妈妈道歉!」

「你凭什么命令我?你走开!」

「你--」

赖亚航气得额上青筋暴跳,一把将花灵推到地上,破口大骂:「我凭我是人,一个有血有泪、知情知爱的人,我就可以教训你这个冷血得像蛇、残酷得像纳粹的女人。」他居高临下,怒目瞪视:「你道不道歉?」

「如果她不是李云雀,我会道歉。如果她就是李云雀,谁都没有资格叫我道歉!你也不例外!」

「可恶!」

赖亚航蹲落地,两手捉住花灵肩膀,大力摇晃著,一长串法语脱口而出,又疾又快,那声调一听就如是在骂人,显然情急之下便由口中跳出家乡话。花灵但觉整个人被摇得似要散开,牙齿咬不合,尖叫起来:「放开我……」

「你是天底下最坏的女儿,我真替妈妈惋惜生出你这种女儿!」

「放……开……」

「今天你要是不道歉,我绝不放过你。不管你心中有多少不满,她总是十月怀胎生下你的妈妈,你居然对自己的妈妈这样过分,你才是坏蛋!」

「你……放……手……」花灵好难过,被巨掌捉住的地方似火烧般疼痛,感觉那指掌的力道透肉入骨,疼得泪无声滑落。

「亚航,放开她。」李云雀叫道。

「不放!除非她开口道歉!」

「放开她,我要你放开她。」

赖亚航反被激得更加重力道,他忽略了花灵在摇晃中根本语不成声。

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来,王栋和宋问。

「这是怎么回事?」王栋想拉开赖亚航,可是赖亚航还紧捉住花灵的两肩,这一拉一扯的力量全加在花灵身上,她痛叫起来。宋问一拳打在赖亚航右侧下颔,才令激动得似疯虎的赖亚航清醒一下,两手被扳开了。

花灵抱住两肩,痛楚难当地哀泣著。

「你怎么样了?」王栋急问。

「我的肩膀好痛,像要掉了,……」

「我看看!」

「不要。」她保护住衣服。

王栋双臂一抄将她横抱起,快步登楼,走进卧室,将她放在床上。

「很痛是吗?」他小心解开她的上衣,看她双肩微肿,各乌青了一大块。「我的天!说不定脱白了。还是去医院一趟。」

「没有脱白,只是很痛。」花灵忍住泪,她才不要去医院。

「你动一下手臂。」

花厅小心旋动一下手臂,只觉肌肉痛得厉害,肩骨倒没事。

「还是得去看警生,拿些消炎的药吃。」

「我现在不想去。」她情绪十分低落。

王栋只有让她在房里休息,为她冰敷。

「你下去吧,有客人在。我一个人不要紧。」她想一个人好好哭一场,好让奔腾在空中的心灵回归心房,再想一想往后的事。

「到底为什么赖亚航会像疯子一样?」

「还能为什么?」花灵别过脸去。「我不想再谈这件事,我真的很烦他们了,你叫他们走好不好?」

王栋不动亦不语,花灵不由又掉下泪来。

「到今天才来向我说她爱我,是辛苦生下我的母亲,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是生下一个小生命就理所当然的是母亲了,生不如养,真要比,伯母比她更像我的母亲。」

她拭去眼泪,看著丈夫。

「我有这样的母亲,所以我害怕生孩子,我怕我会跟她一样做不好一个母亲。」

「傻话!」

「我很爱哭是不是?其实我很讨厌哭哭啼啼的掉眼泪,可是他们总是让我情不自禁,所以我不想见他们。」

「你会哭表示你在乎她的。」

「我才不在乎。」花灵连忙摇头。

「好吧,你不在乎。」王栋站起身。

「对不起沈约了,说好今天去参观琉璃厂。」

「我会通知他改天。」

王栋松开她的发髻,把头发顺到枕上,很熟练的手法,不是第一天为妻服务的样子。

她躺在床上,露出稚气的笑容,低声道谢。

「你会怪我不认自己的母亲吗?」

「不会。」王栋允诺著。「我不会怪你。一切都那么突然,使人没有喘息的余地,你的反应很平常。」

花灵美丽的眼珠里浮起两点泪光,轻嗯了一声,安心的闭上了眼楮,原以为会睡不著,精神上的疲劳却使她很快沉人梦乡。

王栋下楼时,赖亚航抢先过来问花灵的情况,王栋冷不防一拳击向他的下巴,他蹬蹬磴倒退三步,扶住椅背才站稳了。

「好狠的一拳。」赖亚航托住下巴,咬牙忍痛。「你们两个都学过拳击吗?出手就朝人家下巴打来。」

「给你一点教训!别人的太太容不得你乱踫。」王栋严厉的注视他。「你险些使她的肩膀脱臼,到底她做错了什么事,你居然出手伤她?」

「我道歉!我非常后悔当时的激动。」

「她……要不要紧?」李云雀问的迟疑。

「没有大碍,只是免不了痛上好几天。」

「那就好,真是万幸。」李云雀感谢上帝,声音沙哑带著抖音。

王栋见她这样,脸上的表情也温和起来。

「她刚刚睡著了,你可以上去看看她,如果你想上去看她的话。」

「谢谢你,孩子。」李云雀脚步慎重的跨向楼阶。

赖亚航感慨万千,对王栋说:「花灵若也能像你一样的接纳夏池夫人,事情就圆满了。」

「我不会帮你们去劝花灵,你不必灌迷汤。」

「为什么?你承认夏池夫人是花灵的母亲吧?」

「花灵承认我就承认,花灵若执意不接纳,光我承认有什么用?」

「你应该可以说服她的。」

「我怕你是将事情的轻重次序弄颠倒了,感情的事可以用嘴巴说服的吗?」王栋毫不留情的说:「母女亲情应该是以时间和行动来表现,一个关怀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像你方才那么伤她,硬逼她认夏池大人,连我都不服气呢!」

「但是妈妈太可怜了!」赖亚航叹道。

「花灵却更加无辜,如果你们什么也没做,光知道凶她,别说花灵不认夏池夫人,我也会拒绝你们上门。」

「难道你怕夏池夫人会带走花灵?」

「谁也带不走花灵,即使她俩母女相认,夏池夫人也没有权利带走花灵,因为她已经结了婚,是王太太了。」

「既然如此,我还是要请你帮忙,……」

「怎么你不明白吗?要软化花灵的心唯有夏池夫人做得到,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说得对!」李云雀走下来,缓缓行至王栋面前。「花雾有你这样的丈夫,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王栋微笑。「看见花灵了吗?」

「她睡得很沉,我不敢吵醒她,立刻又下来了。」

「其实她平常脾气很好的,人很温柔,我还常笑她太和气了易给人欺负。等你们相处得好一点,她一样会温柔待你。」

「但愿有那么一天。」

「如果你真爱她,就耐心等她回心转意吧!」

赖亚航趁他心情好,有礼的询问:「你是否改变心意了?」

「没有。不过我答应你们,等花灵比较接受这个事实时,我会通知你们一声。」

「我想我不够了解东方人做丈夫的想法。」

「这点我承认。」王栋直率的说:「我十分自私,常会很偏心的袒护自家屋里的人,就算她犯了罪,在外人面前我一样会先维护她周全。」

赖亚航有意无意地望向宋问,不发一语随李云雀而去。

宋问虽然装出一副似陌然的态度,可是心中却悸动澎湃著。

「宋问!宋问!」

王栋的声音在他其中啜啜作响。「你在发什么愣?」

「没什么,我只是太惊讶了。」宋问强抑心中涟漪。「我曾在报上看过有关夏池夫人的报导,当时就觉得她与花灵好像,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关系。」

「很奇怪的际遇是吧!」王栋笑了一笑。「好啦,开始工作了,花灵没办法出门,我们的时间反而充裕多了。」

「全部完成了吗?」

「除了最主要的一幅作品迟迟画不满意,其余的今天都可以公开让你看。」

「看来你是准备很久了,一年有吧?」

「再多一点。」

「竟到最近才声明要开画展。」

「以前我没把握,现在有了。」

「我今天要擦亮眼楮仔细看,找出主题好开始准备作宣传了。」

「主题很明显,一个字便足以说明。」

「一个字?」

「你来看过以后就可以明白。」

王栋的眼中闪著一簇奇异的光芒,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宋问知道那不是因他而有的,而是为了那些画,心中的好奇更大了。

※※※

清晨醒来,时间还很早。花灵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干脆下床。整理卧榻时,模到王栋睡的地方是冷的,想来又是一夜待在地下室。

把上半身伸出窗台,才发觉今天的天气很好,不显热,反而有点凉,真是「一年容易又秋天」了。

花灵突然有个冲动,想出外散心,找个可以让人心神安宁的地方坐一坐。几经思虑,她在留言板上记下:栋:我出去走走,大概会去清水祖师庙燃香参拜,预定日落前回来做晚餐。

妻留她只在长裤口袋里放几张钞票,身无长物的踏青去了。

到了三峡长福岩,清水祖师庙已有许多祝祷的男女。以前长住台北时,花灵来过好几次,起早六点离市,七点刚过便至庙前默拜祈福,不一定来上香,往往只是来看看钟楼鼓楼,看看美丽的石柱,欣赏这里的石雕与木雕,晨曦之中,被著霞光的庙宇自有一股安宁人心的力量。

上过香后,花露走到庙宇后侧的工作间,浓浓的木香扑鼻而来,师傅们正在雕刻,那一双双受过清水租师爷祝福的手灵巧地动著,古朴中更显庄严,她心中盈溢感动的情怀,不忍稍去,不觉时光飞过。

有一个声音由后面传来。

花灵没反应,等她发觉那是对她而发的,那声音已和她并排而立了。

「你找到了好地方。」

「宋问!你怎么也来了,真巧!」

「不是巧合。我去你家,见到你的留言,飞车赶来的。」

花灵端详站在眼前的青年,心不再宁静,喉咙干燥起来。

「有什么事吗?」她模模喉咙。

「我去给你讨一杯水来。」宋问转身就走。

喝过白开水,喉咙舒服了,却觉天热起来,什么心静自然凉,全抛得一干二净「花灵!」

「嗯?」

「看著我。」

「不看,你脸上又没长花。」

「你肩膀不疼了吗,怎么自己开车就跑出来?」

「我有吃药,不碍事了。」花灵仍然芳心悸悸。

「花灵,看著我,我要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宋问的语气有点儿生硬,显得不太自在。

「怎么回事?」

「你看过王栋预备开画展的作品吗?」

「没有。」花灵的眼光转而迷惘,不知所措。「你见过了?有什么不对吗?是不是画得不好?这都因为最近我的事太烦他了。」

「你别担心,他画得很好,可以说是太好了!」

宋问稍微沉默了一下,希望花灵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意外地尖锐起来,因为到现在他还处于震撼的情绪之中,他早知王栋有著锦绣才华,但万万没料到他真的能以一个字作为主题,画出六十六幅杰作。

「为什么你这样盯著我看?」那不是爱慕的表情,花灵的话里多多少少带点不愉快的味道。

「你真的没有看过?」

「没有。其实我从来不到地下室去,那似乎是阿栋的禁地。」

「你应该看的。」

「他说过,不欢迎在创作过程中有人在一旁出意见,那会扰乱他的心思。我想也对。所以除非他主动邀请,我是不会去打扰他的。」

三转两转回到鼓楼前,宋问但觉自己的心沐浴在朝阳中,承受著钟敲鼓击,却又不能够喊疼。王栋的画让他明了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天真的花灵还懵懂未知。

花灵背著手睇他:「你今天很奇怪,老远跑来只为了跟我谈阿栋的画吗?」

「谈你母亲的事你愿意吗?」

花锾转过身去,肩膀撑得硬邦邦的。

「看得出来你很苦恼,我算是一个局外人,能够比较客观的看待这件事,你当作是同我诉苦也好,总要把事情谈开了才好有个结局。」

花灵的眼楮朝向地面,嘴巴闭得紧紧的,像啃咬著也似。以宋问的角度看,更觉得她的鼻梁细直好看。

「花灵,我希望最少能为你做一点事,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可怜。」

她以一种奇妙的神情盯著宋问,不懂他的意思。

「如果我对你毫无帮助,我会失去爱你的勇气。昨晚我根本睡不著,天一亮便赶往你家,又赶来这里,对自己不能在你有烦恼时伸出援手,只能在一旁干著急,那种滋味彷若离你千里之遥般的难过。」

「天呐,宋问,你--」

「我终于说出口了是不是?」宋问露出了微笑。「我知道我只能说一次,离开此地后你再问我,我也不会承认,但现在我还是要说,花灵,我真的爱你。」

似世纪般漫长,宋问凝神望著花灵那泛著红晕的脸庞,混合著快乐与不知所措,呐呐不得语,只是一颗心跳得好快。

「让我帮助你,花灵。」

「一定要谈那件事吗?」她的快乐减少了,烦恼又浮上面容。

「王栋偏袒你,不免重妻子而轻旁人,失去客观性,其他人未必肯管这等家务事,所以这坏人只有我来做。」

花灵变成大理石雕像似的静立不动,宋问像是再也忍受不了,爆出一句话来:「天啊!你要我恳求你吗?」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啦!」她尽可能带著闲闲的语气,好显得她不在乎那问题。

「除了顺从自己的心意以外,又能怎么样?」

「你确定自己的心意了吗?」

「你不要一直逼我,我还……没想出来。」花灵扮出一副苦瓜相。「这不只是我认不认她的问题,更是……更是……」

「更是你潜意识中一直在排斥有一天她会重新出现的可能性!」宋问不疾不徐的说,「关于令堂当年抛夫弃女的无情举动,这么多年来你不曾忘记,更拒绝被时间冲淡,这才是你心结所在。」

「不用你管!」让人看穿心事总是难堪的。

「花灵,你必须想一想,当年令堂就跟现在的你一样年轻,犯错是免不了的。其实有谁存心要铸下大错呢?往往只是稍微不慎走错一步,便再也难以回头的错下去。」宋问声调持平的说,「如果没有意外,你可以再活五、六十年,甚至更久,然而,花灵,你敢发誓你这一生都不会做下错事吗?」

花灵显得不悦,但即使如此,宋问仍然觉得她是他心目中最美丽的。白嫩的皮肤,乌黑的星眸,典雅的五官,如云的秀发披泻在肩上,这么美的女子何以显得心肠硬呢?

「你很年轻,可以慢慢改变心意,等上二十年、三十年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不过到了那时候恐怕令堂已经不在了。」

花灵脸色变了,微微抖颤数下。

宋问说完他要说的,没有逗留太久,便赶回台北去了。

花灵心头很乱,不想这么早回家,驱车乱逛,进人莺歌镇。把车停在市场敖近,吃了点东西,信步走向尖山埔路,一间又一间的陶艺店,古雅之风频频招唤她,不免将烦恼暂忘,陶然自得于艺术殿堂。

看中意一只古拙的瓶子,没有花稍的造型与色彩,予人自自然然的温暖感受,想像摆它在茶几上,插上一蓬快乐鲜洁的花束,互相陪衬,彼此辉映,可又谁也抢不去谁的独有风采,可多引人!

花灵抱著瓶于走出来,阳光耀目令她脚步略顿,忽然听见一个愤然的声音:「当你以一根手指头指著别人时,别忘了有四根手指头指著你自己。」

凝目望去,只见一对少年男女一前一后经过她面前,那男孩的指摘声充满了委屈,看样子似乎女孩不住在怪他做错一件事,他愤而出口反击。

有如当头棒喝,花灵呆愣住。

当你以一根手指头指著别人时,别忘了有四根手指头指著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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