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香和容隐一行四人乘舟而下,到达零陵已是数日之后。
太平兴国八年一月初五,新春未过。
但船到零陵郊外,大家突然都闻到一股怪味。
玉崔嵬柔声道:「啊,死人。」
不错,零陵郊外靠近县城的地方,竟然遍地死尸。容隐一看,脸色沉重,低声道:「汉军!」
那些荒野上的尸体都是北汉衣著的士兵,死状凄厉惨烈,但有两点相同:一则死于剑伤,二则死于拳头。
「屈指良!」圣香从船舱里奔了出来,看著河边不知绵延了多远的尸体,脸色变了变,「容容停船!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说不定能找到屈指良的……尸体……「
容隐下令停船,玉崔嵬衣袂飘飘,一跃而上堤岸,新春一月的寒风中,触目的死尸著实令人骇然。
圣香捂著鼻子咳嗽了几声,「唉……屈指良和姜臣明都不是小宴的对手……小宴还是害死了他们……」
「这里这一两日必定发生了数百人的大战。」容隐目光一转,「一个人自县城方向过来,到这里的时候遇到第一队十人队,这十人死于三剑之内,来人往里冲,在这里遇到箭剁中箭受伤,而后转了个方向往北。」他沿著地上士兵的尸体往前走,「在这里遇到更多士兵,发生一场混战,来人脱围而出再次向北……」他沿著死尸走出了足足一里地,终于站定,「……在这个地方他力竭倒下,汉军对他射出乱箭,以长枪把他钉在地上,用火活活烧死了他。」
圣香跟在容隐身后,淡淡呵出一口白气,在寒风之中,眼前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两具焦尸,一具怀抱著另一具,其中一具身上受了数不清的箭头,两只长枪贯透肩胛把他钉在地上,即使烧焦后仍很牢固。容隐看了一眼那枪头,「这是武功好手掷出的长枪,平常士兵力气再大也不可能使长枪入地一尺有余。」
圣香微微闭了眼楮,「平常士兵杀敌也不会纵火把他烧死……李陵宴……」即使毕秋寒为屈指良所杀,圣香也从没有期待过……他会有这样的结局。
玉崔嵬虽说满不在乎看见死状恐怖的尸体,但对屈指良如此下场也是唏嘘不已,他抬起头来慢慢地笑了笑,「李陵宴果真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圣香睁开眼楮望向零陵城的方向,那城里有个人,那人执意要走与众人不同的方向,执意要与他为敌,执意以一切的一切为赌,想要一场——倾尽一生的决——斗!回眸看了容隐一眼,他知道容隐的想法和他一样,李陵宴执意所要的,是一场无悔的决斗。
「不管本性怎样、有什么样的理由,人一旦变成了坏蛋,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玉崔嵬站得离圣香和容隐远了点,悠悠对著屈指良的尸体在说话,「我想你到了地下以后,会比我更清楚……当然,等我下去了以后,或者还可以等你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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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城内。
刘妓和李陵宴正在喝酒。
刘妓没有看李陵宴的眼楮,她觉得她再多看这个人一眼两眼就会发抖。
「怎么?」李陵宴柔声问,「怕我?」
刘妓轻叹了口气,「怕你。」她甚至不敢喝李陵宴给她倒的酒,「和你作对的人,我觉得他们都该去上吊,立刻去上吊。」
李陵宴的语调越发温柔:「怎么会呢……喝酒吧,怕我毒死你吗?」
她颤了颤,却见李陵宴含了一口酒对著她的红唇渡了过来,她不得已咽下,心里突然清晰地知道——她号称手握万人军,但能操纵这万人军队的人不是她,绝不是她。
她和这周家庄的一草一木一样,只是李陵宴的傀儡,一举一动全都要听他一个人号令,甚至连什么时候死都要遵从他精心的安排。
「陵宴。」唐天书敲门而入,见两人气氛暖昧地饮酒,哈哈一笑,「屈指良的尸体被人埋了,圣香、容隐已达零陵,正在城中客栈休息。」
李陵宴微微一笑,柔声道:「许久不见,我真有些想念这位少爷了。」
「碧落宫那边,双鲤如能顺利放出悲月,一切应当没有问题。」唐天书含笑。
李陵宴微笑依然,「碧落宫里我最好奇的事,是宛郁月旦究竟会用那‘帝麻’救谁的命。」
「难道他会放弃未婚妻的性命,去救圣香?」唐天书不以为然,「宛郁月旦若要救圣香,在汴京城外便不该弃他而去。」
「这个……」李陵宴轻声道,「谁知道呢?按常理来说,当是如此,但世事遇到圣香全然不可以常理计算……那少爷有种奇怪的魅力……」他凝神仔细想了想,「他能让人不知不觉做出平日绝对不会做的蠢事。」
唐天书顿时想起武当山上的麻将桌,李陵宴想起的是大明山月下的黄鳝,两个人不约而同轻轻叹了口气,刘妓在那一瞬之间突然觉得空气中的气氛变得轻松平静了许多。圣香……她回忆起在莫去山庄的屋檐上看到的那个人、那次无声一笑、那种寂寥与淡泊、那份让人想狠狠击碎的坚强与忍耐,就像琉璃一样……的人……
正在李陵宴几人提及「圣香」的时候,圣香已经在周家庄墙外。他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习惯让人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会在客栈住上一晚明日再行动,却不知这一次圣香以则宁性命为抵,要以刘妓为证,救玉崔嵬一命。他只剩下二十几日时间,因此不能躺在客栈里休息。李陵宴虽说消息灵通,但这几日正值设计杀姜臣明、屈指良二人之时,却是晚了一步,还没有接到圣香要在一个月之内擒刘妓的消息。
圣香人在周家庄东墙外,容隐人在西墙,玉崔嵬内伤未愈,与姑射今夜都未出来。容隐原本不愿让圣香今夜涉险,毕竟他近来身体状况甚差,一旦出现意外,岂不让许多人抱憾终身?但一则此时局势波谲云诡,二则圣香机变聪明轻功了得,今夜探察地形确定刘妓所在,却是少不了他。一算时辰差不多已是夜里三更,两人一人自东、一人自西掠入周家庄内,开始探察刘妓所在。
周家庄内住著不少人,三更大家都已入睡,却仍是极其危险。容隐探察过两个庭院之后陡然惊觉有狗,一跃遥遥避开,只听一条黑犬在夜里吠了几声,似乎有些迷惑。圣香避开黑犬之后眉头微蹙,他满身的糕点味儿,怎能瞒得过狗鼻子?
圣香一上墙头狗就往他这边奔了过来,圣香往下丢了块糕点,上了一幢建筑的房顶,狗儿奔去抢食糕点,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惊出。上了屋顶从天窗往下一看,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差点笑了出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刘妓的脸,而后看见的是李陵宴的手,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已经睡了。发现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事情,圣香模了模鼻子正想逃之天天,突然注意到李陵宴颈上戴著一串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似乎是一串钻石,光彩夺目,十分美丽。圣香却觉得很奇怪,小宴这人似乎并不讲究打扮,他也不是女人,戴串钻石在自己身上很好看吗?难道是为了显示他很有钱?圣香凑巧一下便发现了刘妓的房间,本该立刻就走,李陵宴颈上那串奇怪的钻石却留住了他。仔细凝视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在闪光的并不只是钻石本身,李陵宴的颈项、手指、胸口……所有接触到钻石的地方都在微微闪著蓝光,刘妓的嘴唇、肩头、手指……与李陵宴接触的许多地方都闪著蓝光。
那是什么东西?圣香直觉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在他感觉不祥的时候,一个身影跃上屋檐,俏影雪白身材婀娜,却是许久不见的冷琢玉。圣香对她笑眯眯地做了个鬼脸,冷琢玉却没有惊动周家庄里的人,只是撇了撇嘴,指指庄外,飘然先行。
圣香跟著她出庄,冷琢玉一落地便抿嘴笑,「圣香少爷来得真早,陵宴还说你明天早上会来,不想晚上已来了。」圣香在武当山上饶她不死,她虽说不上感激,但心里对圣香却颇有好感。
圣香笑眯眯地看著她,「几个月不见,小宴居然学会勾搭女人,刚才在屋顶上一看差点吓得本少爷一头栽进那张红牙大床里去。那位公主和小宴成亲了吗?」
冷琢玉红唇一撇,「呸!那女人长得老实,老公一死便爬上陵宴的床,算什么东西!」
「原来是露水姻缘。」圣香继续笑眯眯,「那位刘公主和小宴感情好吗?」
冷琢玉这下也学他笑吟吟,「这你该把陵宴叫起来问问,我怎么知道?」
圣香眼珠子一转,「反正本少爷已经被你发现了。」他运了运气,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惊天动地地大叫起来:「小宴——小宴——本少爷来找你吃饭赌钱了,快起来迎接本少爷!小宴——李小宴——」他只怕喊得不够,拾起门外的扫帚「 里啪啦」地敲门,只在刹那间便闹得鸡犬齐鸣、鸡毛满天。
冷琢玉听到他管李陵宴叫「李小宴」,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我打赌陵宴真的会给你吓一跳。」
圣香得意洋洋地放下扫帚,听到里面人声鼎沸一片混乱,「想到小宴要从美丽公主的怀里爬起来迎接本少爷,本少爷就会偷笑了。」
东墙人声鼎沸,圣香喊得比地震都大声,容隐眉头深蹙,圣香被发现之后不知是何打算?难道他真的要和李陵宴吃饭赌钱?虽说背负著则宁以命作抵的压力,他还真不敢说,圣香就不会当真和李陵宴吃饭赌钱……潜伏在庄内最高阁的建筑顶上,他凝视著包围圣香的人群。
饼了一会儿,李陵宴果然满脸无可奈何地穿了身睡袍站在门口,看著包围中得意洋洋的圣香,似乎很无奈,「你就不能白天从门口进来?」
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能。」
李陵宴似乎在苦笑,「你想怎样?」他居然表现得很无奈,似乎圣香的出现和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他很头痛。
「本少爷想要你的美丽公主。」圣香说,「本少爷和你比赛吃饭,如果你吃得比我少就把美丽公主送给我。」
李陵宴倒是有些意外,圣香是为刘妓而来,并不是为了他李陵宴,圣香见状笑眯眯地补了一句:「本少爷不是大侠,只有大侠才会降妖除魔,本少爷只喜欢美丽公主。」
李陵宴凝视著他微笑,「你是在说我是魔吗?」
圣香拉开脸皮吐舌头做鬼脸,「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李陵宴眨了眨他清晰好看的眼楮,想了想,语气平静好听地说:「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把美丽公主送你。」
「什么条件?」圣香瞪眼,「虽然说本少爷很喜欢美丽公主,但是要本少爷自杀之类的条件本少爷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李陵宴微笑,「我这条件公平得很,你一听就知道。」
「什么条件?」圣香问。
李陵宴柔声道:「你想要刘妓,先杀了我。」
圣香吓了一跳,瞪眼问:「你爱她爱到愿意为她死?」
李陵宴摇头,很愉快地微笑,笑得很天真很好看,甚至有股稚气,「只要你杀了我,刘妓就是你的。」
圣香凝视著他,「我要是不肯呢?」
「一个月内,你要是杀不了我,我先杀刘妓,再杀这庄里所有人——」李陵宴笑得很愉快,就像在说一个好玩的游戏规则,「好不好?」
那一刹那虽说数十人在场,却如同撞见了鬼魅出行的夜晚,寒风刮骨而过,树木飘荡得每片叶子都似弥漫著妖气。圣香说「降妖除魔」,李陵宴便是此刻活生生的「妖魔鬼怪」,无论敌我,人人都觉得惊悚骇然。
圣香对他露出大大的一个笑,「好。」
容隐在高阁上听见,眉头深蹙,李陵宴想要玷污圣香的手,他一早存著想死的心,想逼圣香染血,他想——毁掉圣香。
「那么从明天日出算起,一个月后的日出时刻,如果你先死了,她便活著;如果我活到一个月后,我杀她。」李陵宴柔声道,「如果你们两个都不想死,那就杀我吧。」他看了一眼圣香,再看了一眼身后脸色苍白之极的刘妓,又看了一眼容隐藏匿的方向,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突然极其自傲地振袖一负手,仰天打了个哈欠,「但即使以我李陵宴一己之力对付你们所有人,留到最后的人,只怕也未必是你们——」他以森冷的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只要是好人,都有弱点,你们都善良……想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必先杀己,再杀人——」
李陵宴狂态已显,心境已然失去平衡,濒临疯狂的边界。圣香看著他的狂态,目光渐渐变得很萧索。
小宴他——原本也许是一个好人、原本也许是一个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把自己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境地,直到如今从心里到心外,都变成了一个邪恶凶残的坏人?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他自己的存在其实是有意义的,想证明他是有用的是很强的?也许……是从来没有人觉得他其实很重要,没有人认真地好好地爱过珍惜过他,所以……渴求的东西永远得不到,他不够坚强,就变成了这样。
「小宴……」圣香的眼神真的很寂寞,「是谁要求你一定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李陵宴回身看著圣香,他还没有回答,人群里一个声音冷冰冰毫无感情地道:「我生的儿子,自然天生无坚不摧、战无不胜,无论是谁,陵宴想杀就杀,哪有那么多废话?」
圣香打了一个寒噤,那是李夫人,李陵宴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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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宴无声地笑笑,眼神很狂妄也很悲凉。冷琢玉以嫌恶的目光看著李夫人,就像看见一条蛀虫。只听李陵宴慢慢地说:「来吧,我想这一个月,当是人间最耀眼的日子……你们能见证这一个月,是很幸运的……」最后一句他是对他身后许多人说的,竟然说得很平淡愉快。
然后他便走回他的庭院去了,未再看圣香一眼。
冷琢玉忍不住发抖,「他在……干什么……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追求他人生里最灿烂的时刻,在证明他活著的价值。」圣香慢慢地说,「他的……夙、愿。」抬起头来,他习惯地去看星空,身边的人渐渐散去,他没有露出怜悯的神色,相反,他很郑重。
李陵宴期待展现的生之灿烂,他全部才华的一次辉煌,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死」所能承担的那么轻易……
他不轻视李陵宴的这种疯狂,他尊敬这种尽情的绝舞,只有他从心底敬重这一个月的价值,他才能接下那也许是充满默契与感激的死亡之舞,不管……那是为了谁的死亡……
小宴的生命里没有温情,所以他只能这样、只能这样……
圣香并不可怜他,李陵宴独立地背世行走,不需要别人同情可怜。
回到客栈,圣香说到与李陵宴定下的死亡之约,玉崔嵬听著却似乎很羡慕,支颌斜睇窗外周家庄的方向,他柔声说陵宴真有勇气。容隐冷冷地道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于这一个月之中,姑射叹息说唐天书「化骨神功」练成,玉崔嵬伤重,就算四人硬闯周家庄也占不到上风。谈论了一会儿,圣香喊他累了要睡觉,于是众人早早熄灯休息。
躺在床上,容隐没有合眼。
一个月,这一个月李陵宴自然不会坐在周家庄里等著圣香去杀,他必然有所行动。让容隐觉得不安的是,李陵宴若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他有太多砝码。
受冷琢玉诱惑、乐山宝藏吸引的各派弟子潜伏未动,万余士兵群龙无首,此刻皆在李陵宴掌握之中,无论李陵宴想要如何,只要他一声令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除非,容隐有兵力与这万人军相持,否则任何人无论有多好的才智多高的武功,都只是第二个第三个屈指良。要如何稳住万人残军,让李陵宴失去如此杀人重刀?
一是能让李陵宴失去对军队的控制,二是一个月之中必须有另一支万人军!
可能吗?
容隐森然凝视著客栈简陋的屋梁,他并非全无办法!
这一夜,周家庄内也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李陵宴回庄之后命全庄上下整装、熄灭烛火,在大堂待命。这烛火一熄,过了片刻人人都发觉在对方身上有某处闪耀著淡淡蓝光,一顿饭时间之后众人骇然发现,上至唐天书、冷琢玉,下至姜臣明旧部军中指挥,人人或多或少身上都带蓝光。
那是什么东西?
唐天书凝视著自己手掌之中的蓝光,突然哈哈一笑,「陵宴,这不会是‘执手偕老’吧?」
李陵宴缓缓撩开帘幕出来,眼神带了点佩服地看著唐天书,「这是最好的‘执手偕老’。」
唐天书看著他颈上戴的钻石似的东西,仰天大笑,「陵宴,唐天书跟你四年,今天才彻底服你!我说过哪一日你抛了你家里老老小小的牵挂,放开手脚,你必是枭雄豪霸!此后天下定是你的!我一条命交与你了!」
冷琢玉脸色苍白,她远没有唐天书潇洒,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陵宴,我一条命也交给你了……」
大厅中人人争先恐后地对李陵宴跪下,纷纷争抢著大喊「对李大人效忠」、「誓死追随会主」,三更时分,周家庄内不仅成了个鬼窟,还是成了个疯鬼窟。
李陵宴在众人的献忠之中含笑,似乎心情很平静。
冷琢玉眼圈一热,想哭却欲哭无泪。「执手偕老」,江湖十大奇毒之首,它于人身并没有什么危害,甚至能驻颜强身,但是中毒者性命与施毒者息息相关,施毒者一死,中毒者便跟随而去宛若殉情,所以称「执手偕老」。施毒者可以随时让某一个中毒之人死,此毒发作时骨骼寸断痛苦无比,他也可以让中毒之人生,赐以解药,但此毒的解药只有施毒主人才能配制。她还年轻,她还不想死,但是……她更不想现在就死,她必须保李陵宴不死。
这里人人都必须保李陵宴不死!
至此,李陵宴牢牢掌握姜臣明和刘妓所有的一切。包括他原有的祭血会的一切,都在他指掌控制之中,不可颠覆。
接著他含笑发出了第一道命令:汉军拔营,当即化整为零移师北上,一个月后集结华山南麓,逃逸者死、迟到者死、泄密者死。
汉军指挥领命而去,唐天书与冷琢玉心里清楚:洛水源出华山南麓,李陵宴移师北上,是要与那位日渐峥蝾的碧落宫少年一较——谁才是当今天下第一枭霸。他与圣香立下死亡之约,而后选择对敌宛郁月旦,看此时江湖谁才能真正独——霸——天——下——谁会在这一个月之中死?
谁才能在之后独霸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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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宴对冷琢玉发出第二道命令:各派祭血会中人暗杀各派掌门,凡敢动手主人赠以黄金千两!
冷琢玉咬唇发誓一定做到。
然后李陵宴对唐天书下第三道命令:杀圣香、容隐二人!
唐天书领命。
李陵宴三令发毕,周家庄大堂之内落针可闻,只听到阵阵寒风刮过窗缝,发出了鬼哭狼嚎一般凄厉可怖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圣香和容隐到达周家庄的时候,周家庄人去楼空,在一夜之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只黑狗在院里饿得嗷嗷直叫。
李陵宴带走了刘妓,如何在一个月之内找到他的行踪,而后击败他、夺走刘妓?圣香问玉崔嵬如果他是李陵宴,昨晚会怎么办?玉崔嵬想也不想说他会挑衅碧落宫,以求倾城一战,逐鹿中原。圣香叹了口气,问从零陵到洛阳最快的路是哪一条。
「是哪一条,我怎么知道?」玉崔嵬抿嘴笑,斜眼看著地上喘气的黑狗,「但说不定,这些狗是知道的。」
圣香眼楮一亮,开门放出那几只黑狗,只见几只黑狗纷纷往县北跑去,「这些狗认得主人的味道。」
李陵宴在这里数月,这些黑狗早巳认了新主人。
苞踪黑狗到了河边,李陵宴几人显然乘船而去,圣香招呼岸边一艘快船靠岸,正打算上船直追,突然一怔:那快船里一个人清俊利落地撩开门帘出来,却是唐天书。
「陵宴说你们三个时辰后当赶到此地,」唐天书一笑,拖著调子含糊地说,「你们——快了半个时辰,真不愧是他心中劲敌。」
容隐冷冷地道:「下船!」
他这两字命令让唐天书一怔,一瞬间竟未醒悟他的意思,顿了一顿才明白容隐竟喝令他下船让路,他和圣吞一行要上船追击。一时间唐天书笑了起来,觉得容隐此人颇有意思,「我要是不下呢?」
容隐不愿与他废话,「刷」的一袖如刀挥向唐天书颈项,唐天书含笑挺立,竟不避让。容隐一袖割到唐天书颈上,他丝毫未伤,陡然翻手一抓,在容隐不身劲力爆发,衣裳鼓起,把飞来的鹅卵石一一震落,而后纵身而起往圣香身上扣去。
圣香的武功和练成「化骨神功」的唐天书比自然差之远矣,但他逃命的本事天下第一,见唐天书飞身扑来,他转身就逃。容隐手中两块鹅卵石直击唐天书后脑,只听「嗡」的一声,唐天书硬受了那一击,蓦然回过身来,他清俊的容貌已变得狰狞可怖,饱受重击之后脸颊浮肿,十分可怕。容隐自不惧他怒目相向,正在这一顿之间,唐天书一声暴喝,五指一张一握,一招「妙手何处得文章」凌空摄物,那劲力强劲之极,一把扣住的是容隐的颈项!唐天书五指颤抖、抽搐、青筋暴起,容隐猝不及防被他凌空抓住,刹那之间他的颈骨「喀喀」作响,颈上出现深深红痕,顷刻之间便要被唐天书亲手掐死!
「容容!」姑射和圣香同时脱口惊呼。
泵射奔了上来以半截乌木琴疯狂地砸唐天书的头,一下、两下、三下……乌木琴碎屑纷飞,声声闷响。唐天书仰天大笑,手指越扣越紧,容隐虽是极力忍耐,但嘴角也渐渐溢出了血丝,脸色青紫。玉崔嵬见状作势欲起,想要上前帮忙,突然喉头一腥,他肩伤、内伤同时发作,竟吐出了一口紫血来。圣香情急拼命,撕下一片衣服猛地捂住唐天书的鼻子、嘴巴,姑射大叫一声丢下乌木琴来帮忙,唐天书全力运功难以反抗,只是拼命挣扎,圣香和姑射合力堵住唐天书的口鼻,不让他呼吸换气。唐天书挣扎之余拼命运功欲杀容隐,但容隐本身功力并非泛泛,饶是他全力以赴,也不过胜过容隐一分!如此僵持著,看谁先窒息,谁就先死,谁多忍一口气,谁就活命——足足挣扎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唐天书双目翻白昏了过去,手中劲力失去,容隐陡然深深吸了口气,脸色苍白之极地看著唐天书昏厥的身体——方才的僵持已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早巳超出了常人致死的时间。
泵射扑了过来全身颤抖地抱著容隐,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圣香软倒坐在唐天书昏厥的身体旁,不住喘气,也是脸色苍白,却还能笑,「容容……你还……好……吗……」
容隐摇了摇头,肃然看著唐天书翻白的眼楮,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道:「他与死人争执,岂能得胜。」
泵射闻言径直抬头吻上容隐的唇,她的男人曾为国家殚精竭虑而死……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要再听再回忆失去容隐的日子,无论眼前这个人是活死人还是真活人,她都要守著他一辈子,永不言弃。
圣香看著他们夫妻拥吻,咳嗽了一声,转头看玉崔嵬,「大玉你的伤怎么样?」
玉崔嵬含笑看著容隐夫妻亲热,「死不了。」
「这人武功恐怖得很,千万不能让他醒过来继续追杀我们。」圣香还在喘气,指了指唐天书,「你有没有绳子……」他一句话说到一半,只见玉崔嵬运掌如刀,「啪」的一记击在唐天书前胸,圣香一呆,只见玉崔嵬劈了一掌还不够,「啪啪啪啪」连劈四掌,唐天书的皮肉虽然没有受伤,但已清晰地听到胸骨碎裂的声音,「你杀了他……」
玉崔嵬收掌,这四掌全力以赴,他也额上见汗,柔声道:「此人非杀不可。」
圣香笑了笑。
玉崔嵬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你放心,以他‘化骨神功’在,我这四掌未必杀得了他。」
圣香还是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杀,容容也会杀的。」
玉崔嵬柔声道:「你心好不想见人死,我明白。」
圣香做了个鬼脸,「上船吧,容容老夫老妻肉麻得很,我们追人要紧。」说著一跃上船,先进了船舱。
泵射过来点了玉崔嵬肩伤附近几处穴道,上了伤药,容隐不理地上生死不明的唐天书,也转身上了船。
他们上船立即摇桨前行,几个人都不善行船,但幸好水势平稳,风向恰好往北,快船摇晃了一阵还是顺利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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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宫。
宛郁月旦正面对著一株奇异的药草,那药草一叶一睫,色泽碧绿如玉,一朵白花微微鼓起一个孕育果实的花房。他自然看不清那花,只是坐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了。
这几曰他忙完宫里的事务之后常常一个人坐在这里,面对这株传说能起死回生的神药「帝麻」,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一日何晓秋闯了进去想看他到底在干什么,结果在种植「帝麻」的房里看到了一样东西,让碧落宫这几日都陷入了一种极度诡异的气氛中。
她看到了一副寒玉棺,棺里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杨小重。
被宛郁月旦拔剑杀死的杨小重。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宛郁月旦把杨小重的尸体藏了起来,存放在寒玉棺中,何晓秋将此事一说出口,碧落宫人人变色,都在猜测:难道少宫主得「帝麻」不是为了未婚妻重病,而是为了救活已死了一年之久的杨小重?
「帝麻」的「麻贤」传说能起死回生,但那毕竟是传说,更多大夫相信「帝麻」能治多种重症,功效显著,但并不能治死人。但宛郁月旦将杨小重之尸身放置在「帝麻」之旁,如果不是想将她救活,那是为了什么?
杨小重、闻人暖,宛郁月旦想救的究竟是谁?
这几日碧落宫内议论纷纷,人心浮动,都在猜测宛郁月旦究竟在想些什么。
闻人暖听说这件事后也很惊讶,她却有另一种想法:是不是月旦对于杨小重之死终究负疚在心,所以想要把她救活,作为一种解脱?但宛郁月旦真的至今对那一拔剑耿耿于怀?她觉得月旦不会,他是可以痛苦一辈子但绝不后悔的男人,绝不优柔懦弱。
但究竟是不是、宛郁月旦究竟怎么想,谁又知道呢?
但他这一次诡异的行事,却让碧落宫陷入了一种迷茫的气氛之中,给了李双鲤一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她本不是个擅长隐匿与作伪的女人,但或者是她确是太单纯了,碧落宫中众人最多对她厌而远之,却很少有人想到她敢去放人。而李双鲤虽说武艺不佳,却有一份出乎常人的耐心与韧性。她是个不聪明的女人,这或者是她的优点。
唐天书与冷琢玉已经先后来过碧落宫,给予她巨细无遗的计划,教她如何在碧落宫严密的防守之下救人。而后唐天书与冷琢玉毕竟不能在碧落宫中多留,被李陵宴先后招回,李双鲤却牢记唐天书的种种计划,终于在何晓秋发现宛郁月旦在花房藏匿杨小重尸体的第三天,她等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机会。
这天碧落宫太清村起了一阵争执,她没有听见宛郁月旦的声音,似乎是闻人暖的娘亲肖雅凤和杨小重的师傅林忠义吵了起来,肖雅凤怒斥林忠义与杨中修怂恿宫主以灵药救活叛徒杨小重,罔顾她女儿性命,是拿活人的命给死人抵。林忠义气得胡须倒立直说绝无此事,又骂肖雅凤诋毁他与杨护法对碧落宫的忠心。肖雅凤拉了林忠义找宛郁月旦评理,一路之上从是否「怂恿」一直纠缠争吵到了杨小重媚惑宛郁月旦、勾结外人暗杀老宫主,本就罪该万死。如此林忠义终于勃然大怒,两人动起手来,两派弟子纷纷搅入此事,片刻之后便演变成了一场救杨还是救暖的派系之争。
李双鲤这日走近碧落宫囚禁敌人的石牢,只见看守石牢的几位碧落宫子弟都心神不定,见她过来都在追问前面究竟发生何事。她茫然说似乎是闻人夫人和林护法打起来了,好像还有人受了伤。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看守的四位弟子脸色大变,前边突然响起一声惨叫,四位弟子不约而同奔出石牢往前厅赶去,把李双鲤一人丢在石牢前。
原来这四名弟子都是林忠义的徒弟,里面还有一人是林忠义的佷儿,师傅有难弟子岂能不急?李双鲤茫然看著空无守卫的石牢,才发现自己已经摆脱了原本难以逾越的障碍,顺利到了碧落宫重地之中。走进石牢,那里面灯火通明,一间间牢房深在地下,她一直走到第九间,才看见有人在里面。那人身材修伟面貌冷峻,正是祭血会悲月使。李双鲤招呼了一声「悲月哥」,悲月转过身来,常年冷漠的脸上也露出惊愕之色,不知她是如何进来的。只见李双鲤从怀里拔出一柄短刀,那是唐天书乐山宝库里极出名的「犀渔刀」,对斩金断玉避火防水十分有效。在「犀渔刀」下,碧落宫精钢铁牢被切掉了几根铁杆,悲月脱身而出,脱身之后仍不相信自己竟被李双鲤所救。悲月一脱身,片刻之后李侍御也顺利脱身而出,此时李双鲤才发觉自己做了难以想象的大事,吓得脸色苍白,如果让宛郁月旦知道她放走她大哥和悲月,实在不知宛郁月旦会怎样对她。木已成舟别无选择,她虽然不愿,却被悲月、李侍御一同携走,出牢之时李侍御杀死碧落宫两位回来守卫的弟子,自碧落宫中消失无形。
而前边一声惨叫,却是肖雅凤一位弟子受伤。宛郁月旦闻讯赶来,两边终于住手,问清楚了究竟何事之后,宛郁月旦却默然了。肖雅凤爱女之心难平,指著宛郁月旦的鼻子厉声问他究竟是否有心迎娶闻人暖,那株「帝麻」究竟想要救谁。另一边赶来的杨中修却给宛郁月旦跪下,说杨小重罪无可恕,但请宛郁月旦看在小重爱他至深的分上,救小重一命。宛郁月旦尚未回答,后边石牢响起紧急哨声,急报石牢守卫被杀,悲月、李侍御和李双鲤不知去向!
宛郁月旦自继任碧落宫宫主以来,第一次遇到了所谓「内忧外患」的局面,听闻李侍御、悲月脱狱之后他先是一怔,而后急令碧落宫自此时开始紧急追击,而后全宫戒备,李侍御与悲月使一旦走脱,碧落宫面临之危机可以想象。但肖雅凤依然指著他的鼻子以长辈的口吻喝问:「你说,你究竟把我女儿当什么东西?有没有心要她活命?」
一面是碧落宫宫众不听号令,一面是宫里前辈撕破脸皮,此时闻人暖、何晓秋都从自己屋里赶了过来,听到母亲言词刻薄,闻人暖「啊」了一声,「娘,你在说什么……」一句话被宛郁月旦打断,只听他说:「我想阿暖、重姐两个都救。」
这句话说出来,闹哄哄的宫众顿时都静了,肖雅凤保持著张口结舌的表情,「那……怎么可能……」
宛郁月旦眼角舒服好看的褶皱微微向上张起,「为什么‘不可能’?」他慢慢地说,「闻人姑姑,我不喜欢选择。」
林忠义和肖雅凤面面相觑,虽然满怀疑窦,却已消了火气。宛郁月旦自然很少说出没把握的话,但是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救活了闻人暖与杨小重,那……到底……他是要娶哪一个呢?
「全宫戒备。」宛郁月旦不再提「帝麻」的事,转了个半身,「姜臣明、屈指良已死,李侍御和悲月使逃脱,李陵宴犹如脱困之兽,本宫必是他第二个眼中之钉。全宫戒备之后,合追踪屈指良主人力,避其锋芒,全宫南下广济渠板渚一地。」
「板渚?」林忠义茫然,「为何我宫要南下板渚?」
宛郁月旦回身看他的眼神温和柔弱,突然慢慢说起一段不相干的事:「隋开皇四年始建漕运,名广通,又名富民。炀帝大业元年至六年又复建通济渠,通济渠唐时改名广济,共分两段,西段起引古谷、洛水,由洛水入黄河,东段起板渚,引黄河水东行汴水故道,下淮河。」
满宫上下听著宛郁月旦说古,面面相觑,彼此之间都是满脸迷惑。闻人暖轻轻一叹,听著他继续说下去:「本宫地处洛水源头背靠华山,如有人来犯,一定走水道。」顿了一顿,宛郁月旦慢慢地说,「李陵宴本在东南之地,要挑衅碧落宫,势必挥师北上,走湘赣水路,上洞庭入长江,然后转运河。」他眼眸微抬,「转运河要到洛水,应从淮河入广济东段上黄河,要上黄河,必走板渚。」
林忠义脑子尚未转过来,肖雅凤已是连连点头,「李侍御、李双鲤几人要与李陵宴会合,也必定走这条路。」
「挡贼自是离家越远越好,但太远又是疲军。板渚地势各位都很熟悉,既然是入洛必经之地,碧落宫若不能在板渚截住李陵宴,后果……」宛郁月旦说得很轻,语调有点奇异,并不凄凉,却有一股血腥的柔和,「便是你我好自为之了……」
「宫主!」人群中突然有一人听得义愤不平,喝道,「我等绝不让李陵宴踏过板渚一步!誓死决战板渚!」
「为碧落宫存亡,我等甘为马前之卒,死而无憾!」
「宫主,我们过河吧!」
「过河吧!」
突然之间,碧落宫年轻一辈热血沸腾,挥臂呼喝,皆呼「过河」,倾宫移师黄河对岸「板渚」之地,与李陵宴一决生死!
闻人暖看著人群簇拥里宛若神明的宛郁月旦,见他往她看来,微微一笑。她心下却很苦涩:月旦化干戈为锐气,把刚才几乎分崩离析的状态凝聚得这么好,他越来越像一个「宫主」了,一旦板渚战胜,毫无疑问——宛郁月旦会成为真正的「江湖霸主」,他会独——霸——天——下——但那个温柔体贴的宛郁月旦呢?那个小时候躺在草丛里睡觉,跟著她采花钓鱼养鸡养鸭的温柔孩子呢?就此——消失不见了?她觉得很凄凉,但宛郁月旦对她展颜一笑,踏上一层台阶,振袖一喝:「过河!」
台阶下轰然口向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