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不,不会是她,只是个像她的人。或根本是他的幻想。
英明用遥控器开大铁门,忽略门外那个阴影中的苗条身影,它是不存在的。他喝得太多,眼花了。
但它忽然动了,朝驾驶座这边跑来。他按下车窗,她的脸就在外面,焦灼,担忧。他闻得到她身上幽雅的香气。
「英明!你喝醉了?」
「诗若?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你喝醉了还开车!你不要命啦?」
「我没醉!你怎么来的?」
「坐计程车。」
他低咒一声。「你要干嘛?」
「你家都没人啊?你上哪去了?」
「我老爸出国野游去了。」他讽刺地说:「我去梦游。你满意了吧!上车!」
「不,你坐过去,我开车。」
「你要开到哪去?」
「你想开到哪去?」
「我送你回家,大小姐!这里可是叫不到计程车的。」
「谁说我要回家?我在这等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
「换了别的女人,我会说:活该!」
「你说说看!你只要说出来,我马上永远在你面前消失。」
他瞪她。她瞪回去。
「我发誓,丁诗若,你是世界上最难缠,最岂有此理的女人!」
「这倒新鲜。这些形容词应该用来说你自己,还要外加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好!」他推开乘客座那边的门。「上来,到屋里去,你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有!你警告得好大声,我吓死了。」她坐上车。「你不会要和我同归于尽吧?」
他对她邪恶地笑。「不会在车上。」
天晓得他如何开回到北投的。仅仅从大门到车库,他就开得惊险万状。
下了车,他一把将诗若搂进臂弯,搂得她差点无法呼吸。
「娄英明,你想掐死我吗?」
「你真会读我的心。」
「我连你的眼楮都看不清楚。」
屋里空空洞洞的,冷寂的空气,冰冷的家具。摆饰虽豪华,却也是一片死寂。他每天回家,就这些东西迎接他吗?诗若的心在哭泣,在为他疼痛。
「上哪去呀?」她对他吼。
「我的房间。」
她被他半抱半拉的带上楼。进入一间宽大,但和楼下同样没有半点温度的卧室。
他往四柱大床一挥手。「我的龙床!」
身子一转,他轻易地抱起她,凌空将她扔到床上。她在床垫上反弹了一下,他的身躯随即压下来。
「英明……」
她余下的声音,消失在他狂野的唇下,他的手同时粗鲁地扯她的衣服。她的衬衫扣子三两下就被撕开了。他不耐烦地拽她的牛仔裤。
「女人,你不知道来找一个男人共度良宵,该穿些简单好脱的吗?」
「我……」
他再度蛮横地吻住她的嘴,脱他自己的衣服时,他动作则又快又俐落。当他赤果、硕长的身体复上她的,她猛抽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要的,是吗?」他一点也不温柔地用膝盖顶开她紧张的靠在一起的双腿。「你死缠著我,要的就是这个,是吗?」
诗若明白是怎么回事前,一股剧痛穿刺了她,她喊了出来。
英明的酒意在她的叫声中醒了。他静止在她体内,趴在她身上,脸压进她肩后。
「诗若……老天,诗若……天哪,我做了什么?」
他移动身体,但诗若抱住他。痛楚仍可感到些许,而清晰的是他们身体相连的部分。她喜欢那种感觉。
「不,别走。」她低语。
「诗若。」他开始温柔无比的吻她。「对不起,诗若。」
他并不真的想走。在她里面的感觉,太美,太好了。像……回家了似的。不是这个他天天回来的冰冷的家。是他孤寂了多年,渴望的那个家。是温暖的,甜美的。
「你……也会痛吗?」她小心地问。
上帝,从来没有人在床上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想笑,但他眼中忽然充满泪水。
「不,我是心痛。」他绵密地吻她的眼,她小巧的鼻,她的唇。「等一下就不痛了。我保证。」
他轻轻地、十分温柔地慢慢移动,嘴唇不停地吻著她。
诗若低哑地申吟。「哦,英明。」
「你要我停下来吗?还痛吗?」
「不,不要停。除非你想停。」
「我永远也不想停。痛吗?告诉我。」
「不。哦,英明。」
「再叫我的名字。」
「英明。哦,英明。」
愉悦急速的上升,吞没了他。从来不像这样,英明战栗地喘息。从来不像这样,他身下这个和他一起律动的女人,她不只是一具躯体。她成了他的一部分。当他一次次进入她,她也在进入他,那个他从不向任何女人开启的世界,她进去了,深深的……忽然他爆炸了。过去的他再也不存在,化成了碎片。
之后,他温柔地把她拥在怀里。他不曾如此做过。他总是立刻起身去淋浴,因为觉得自己污秽。她在办公室对他痛斥的话是对的。他没有玩弄任何人,他玩弄了自己,他任由他的自卑和自怜操纵了他大半辈子。
「为什么,诗若?」他在她耳际轻语。「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好玩哪。」她正在用手指画他的胸膛。「男人的构造为什么和女人这么不同?」
他退开些,看著她。「好玩?」
「对呀。」她继续画他的肋骨。「你看,完全不同。多好玩。」
他吐一口气,抓住她淘气的手。「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跑来和我……」第一次,他说不出他们的行为。
「哎,是你不由分说就把我扔到床上的。」
她眼中只有甜蜜的笑,没有责怪。他呼出一口气。「对不起。可是你三更半夜跑来找一个男人,坚持要留下,还会有什么意思呢?」
「我本来只是来看看你。我……放心不下。」
他耸起眉。「为什么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你呀。」
他仔细看她。「你最近很古怪,老是一副我需要保母还是看护什么的样子。」
她的一腿伸进他两腿之间。「你刚才可一点也不脆弱。」
他眼楮变迷蒙。「要不是我已经知道你是第一次,我会以为你在这方面是老手。」
她咯咯笑。「我有这么好吗?」
「嗯。」他轻啄她的唇瓣。「好。你好极了。感觉起来好,尝起来更好。」
「你都是这么跟女人说的吗?」
「不,我通常不说话。」
他下床,把手伸给她。「来,在你勾引得我又要你之前,你最好到热水里泡一下。」
她好奇地打量他全身,然后盯著他的那个部位。「哇!」她说。
英明生平首次在女人看他的身体时脸红。「快来吧,皮蛋。」
「你要和我一起洗澡?」
「我要帮你洗。」这也是第一次。
等他们终于又回到床上时,诗若觉得她已经无法动弹了。
「我可以睡在这吗?」
「你可以在这睡一辈子。」
但她已经睡著了。
***
英明通常黎明时分起床。今天他比曙光醒得还早。他不和女人过夜,不曾带女人回家。
今早这个躺在他怀里的女人,给他的感觉,自然得宛似她一直都是这样睡在他臂弯里。
他凝视著她。她像个纯洁的天使。而他昨晚粗暴的夺去了她的钝真。英明轻轻吻她浓密的睫,她柔细的颊。她慵懒地醒了,嘴边先浮上一朵甜甜的微笑。他吻她的微笑。
「几点了?」她闭著眼楮问。
「不知道。我不在乎。」他再吻她。「我是谁?」
「英明。」她睁开眼,笑他。「傻瓜,你以为你是谁?应该问「我是谁」的是我。」
「胡说。你是第一个睡在我床上的女人。」
「真的?」她很高兴。
他笑了。「真的。」
她靠过来吻他。「我在家都是早上洗澡的。」
「骗人。你昨晚为什么就香喷喷的?」
「我丽质天生嘛。等一下还要不要一起洗?」
「你要吗?」
「昨晚在水柱底下……不一样。」
她娇羞的模样逗得他大笑。「你喜欢?床上不要了?」
「我只说不一样嘛。」
他又大笑。「你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是不是?」
「不好吗?」
「不是。常弄得我头昏脑胀就是了。」
他翻身复上她,双手拨开她的长发,捧托住她的脸,深深吻她,同时进入她。
诗若轻喘一声。他立刻停住。
「痛?」
她摇头,把他的嘴拉回来,身体迎向他。英明立即迷失了。
当他们一起坐在他的大椭圆形浴白里,诗若背对著他,坐靠在他怀里,满足地叹一口气。
「我想我不行了。」
英明笑著啄吻她的耳垂。「你今天可以不上班,我特准你一天特别假。」
「你呢?」
「当然陪你了。」
「哎,要是人杰在就好了,他可以代理你处理许多事。」
英明觉得水突然变冷。他都把人杰忘了。他的手停止为她按摩。
「人杰怎么办?」他问。
「他在找工作呀。」
「我问你和他。你和我过了一夜,你还要回他身边去吗?」
「你说什么呀!什么回他身边?」
「他和你不是计划结婚?」
诗若笑著转向他。「怎么你也这么想?」
「他爱你。你也爱他。」他硬邦邦地说。
「人杰爱云英。我想他们不久就会结婚了。」
英明瞪著她,不过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了。「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爱的是你?事实上,他亲口向我说过他爱你。」
「你一定弄错了。他和云英是一见钟情。」
他掀起眉。「你呢?」
「岂有此理。」她捶他一记。「我光溜溜和你在这,你居然问我这种问题。」
他终于释怀了,将她拉倒在他身上。「你也没吃亏,我也是光溜溜的。」他挪动她的位子以配合他。
「哦,英明!」她惊奇地喊。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
「男人都像你这么……英勇吗?」
「我的名字是英明。」
「回答我的问题嘛。」
「我怎么知道?可是你不许去试。」
「试什么?」
在炉子前面煎蛋的英明,转身举起锅铲,作势要打她。
诗若穿著一件他的衬衫,坐在餐桌旁边,咯咯直笑。
「真想不到,你还会下厨。」
「我十岁就会自己炒蛋炒饭了。」
「我见过你妈妈了?。」
英明的手顿住,转向她。「你见过我妈?」
「嗯。」她点点头,一面把另外半块饼干放进嘴里。「就是你和人杰的妈妈呀。」
他转回炉前,熄掉火,把荷包蛋盛到盘子里,拿到桌上来。他在她对面坐下。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他静静问,盛一碗稀饭递给她。
「没有啊,闲聊而已。我去找人杰,他不在。」她告诉他。「我刚好提起你,他回来了,说你是他哥哥。后来你妈妈解释她和你父亲离婚后,再嫁给人杰的父亲。」
英明抿著嘴,不吭声。
「你母亲很关心你,英明。人杰说你一次也没去看过她。」
他还是不说话,不过开始有一口没一口的扒著稀饭,吃桌上小碟子里他炒的小鱼干和青菜。
「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啊,英明?」
他抬头看她了。「谁说我有病?」
「你自己说的。你告诉我你得了不治之症。」
他想不起来,不过他想起了别的事。英明放下碗筷,「原来参茶、温柔啊,是这么回事。你以为我快死了。」
她困惑地皱眉。「是你说的嘛。」
所有的愉悦、满足,甚至是幸福感,都消失了。他冷著脸。「你昨晚来也是因为担心我这个垂死的人?」
「你老做些不爱惜自己的事呀。」
「你要我说多少遍?我的私生活如何是我的事。我以为你关心我,或……」爱他,但她只是同情他,可怜他。「得了绝症?真亏你想得出来。我母亲还对你说了什么?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离开我爸,把他变成一个纸醉金迷,举凡女人皆来者不拒的男人?」
「英明……」她错愕地站起来。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如何一句话未交代,一字未留的丢下她三岁的儿子,让他变成一个有家却无父无母的孤儿?」
「英明!」
他大步走出餐厅,走过走廊,消失在客厅。诗若听见他踏著重重的脚步上楼,每一步都踩在她心上。
不,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英明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三岁。他母亲在他那么小的时候离开了他,为什么?他父亲从不理会他吗?他为什么说他自己是孤儿?
但当诗若欲上楼去找他,经过客厅,她再次感受到那股子冰冷,空寂。
英明已穿好衬衫、西裤,正在打领带。他指指床上一套旧棉布白色碎花睡衣和睡裤。
「穿上它,我送你回去。」
「英明……」
「我在楼下大门外等你。」
这套衣服太小了。诗若立刻知道它们的主人曾经是谁。她流著泪抱住它们,想像英明在他母亲走后,每晚抱著她穿过的衣服,想念妈妈,希望妈妈回来。
她穿回她的牛仔裤,仍穿著他的大衬衫,把那套睡衣叠成一小包,夹在她被他撕破的衬衫里。
她上车时,他只瞄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一路上都绷著脸,到了「侨福大厦」外面,他停住车,对她说:「你不用来上班了。你要多少遣散费,想好了打电话给我,我把支票寄给你。」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你弄错了。我没得什么绝症。如果我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个比方。谢谢你的关心。」
「那太遗憾了!我现在希望你真的得了绝症!」
「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要放弃希望。」
诗若砰地下车,又在车窗外对他吼,「留著你的臭支票,有一天你也许会需要用那笔钱治你的绝症!」
英明注视她气呼呼跑进大厦。他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她这样可以闹得他天翻地覆,气得牙痒痒,又巴不得爱死她的女人了。
***
见到那套衣服时,敏芝的眼泪立即夺眶而出。云英赶快去拿毛巾,人杰屈膝跪在母亲身旁。小诗坐在章爷爷身上,动也不敢动。
云风不悦地看向诗若。「你为什么这么做?」
敏芝向丈夫摇摇手。「别怪她,云风。」她转向诗若。「谢谢你,诗若。」她抓紧她的旧衣。「我当初离开,什么都没带。只要是娄克嘉买给我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我相信我走以后,他也会把我的东西尽数扔掉。这个一定是英明偷偷留下的。」
云英递给她一条毛巾。敏芝接过去,拍拍她的手,用毛巾轻按一下眼楮。
「我想我是该去看看他。」敏芝说,半是自言自语。
「要看也该是他来看你。」云风说:「你不欠他们娄家什么。」
「我欠那孩子,云风。他是无辜的。」
「英明说,」诗若慢慢说道:「你走后,他父亲变了一个人。而他成了个有家却无父无母的孤儿。」
「你不要说了!」云风斥喝,「你没看见你已经把我太太弄得够难过了吗?」
「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像伯母说的,英明是无辜的。他渴望母亲,想念母亲的心并未改变。他一个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那里的气氛像个冰窖。」
「以前就如此。」敏芝喃喃,泪水又滚滚而落。「我不该留下他。可是我……没法子。」
「你们给了人杰一个温暖的家。同是一母生的兄弟,英明却一无所有。」诗若噙泪沙哑地说:「他若来,似乎像是他来寻求你们施舍他一些家庭温暖,要求和人杰分享他幼年失去的母爱。这些温情不能用求来的。所以他不肯来。我替他来,请你,伯母,去看看他。他需要知道你爱他,需要知道你没有忘记他。」
屋里的人,云风、敏芝、人杰、云英都看著她,为她的话而动容。
「没有忘记。」小诗小声地说。
诗若对她微微一笑。「连小诗都比英明幸福。」她起身,走了出去。
「诗若。」云英追出来。
「不要理我。我要一个人走一走。」诗若说。
「诗若。」人杰也出来了。「谢谢你。我也替我母亲和英明谢谢你。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去打开这个结。我父亲害怕失去我母亲,不愿意她和娄家有任何联络或牵扯。」
诗若笑笑。这一刻,她不再是他们所熟知的天真烂漫得不知世间愁为何物的诗若了。
「英明需要你回去,人杰。你不在,他办公室乱得一塌胡涂。由你经手的事情太多了,你不去帮他,他会累死的。」
「你呢?」人杰问:「你不回去吗?」
「他把我开除了。」她笑得毫无芥蒂。「我要去走走,这里空气比台北好多了。」
她朝他们挥挥手,轻快地走开。
只有云英知道,她又在扮那个自得其乐的丁诗若了。
「诗若看似迷糊,傻大姊一个。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亏了她,才能互相明见心性。」云英低喟。
「英明爱她。」人杰说:「我一直看得出来,只是后来又被他的假面具唬过了。」
「诗若说他开除了她,是什么意思?」
「我想,英明开除的是他自己。」
***
她回来了。英明远远就看到一个纤细的人影,站在大铁门外。他踩油门加速。这次他不再当白痴,他不再顽固,自以为是。
没有她的日子像地狱。就让她同情他,怜悯他好了,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车子驶近,英明忽然明白那不是诗若。是个穿旗袍的女人。
他只认得一个穿旗袍的女人。
停住车,他由车上下来,迈步走到他母亲面前。
「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人杰出事了?」
「人杰很好。」敏芝压抑著激动的情绪,声音仍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我来……看你,英明。」
「哦。」他一下子哑口无言。「唔,要进去坐坐吗?」他客气地问。
「我当年离开就发誓再不会踏进这个门一步。」她幽幽然看铁门内的屋子一眼。「是你父亲要我走的,英明。」
北投的山风飒飒吹乱了他的头发。有几缕灰丝自他母亲绾在脑后的髻中吹散下来,飘在颊边。
「为什么?为了人杰的父亲?」他静静问,声音中毫无表情。
「为了我干涉他太多事情。我不喜欢他太多应酬,太多女人,太多次醉醺醺半夜或凌晨才回家,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不同的香水味,女人的唇印。有时身上也有。他认为我不够包容,不够体谅。他叫我滚,因为他有钱,他可以要任何愿意服从他,迁就他的女人。」
英明皱眉。「我没听过你们吵架。」
敏芝笑笑。「我不吵架的。我跟他说理。他受不了我的冷静。他说我静得像鬼,没有一点活力。娄克嘉以前就声色犬马,后来我走了,他不过自由得变本加厉罢了,我不是他后来风流的因素。」
「你为什么丢下我?」
敏芝心疼地望著他。「我没有丢下你,孩子。我带不走你,他不肯。你是娄家的儿子,你是独子。」
「你若要我,你会带我走。」他固执的语气像个倔强的孩子。
「我没办法带你走,英明。我离开时只有一两样结婚时家人给我的首饰,和一些零钱。我没有要娄克嘉一分一毫。离开这以后,我做了一阵子工厂女工。后来经人介绍,到一个大学去当清洁妇,才认识人杰的爸爸。」
「我不怕吃苦。」
泪珠滑下敏芝脸颊。「我怕。我怕你吃苦。等我又结了婚,日子安定了,我不敢回来看你。我害怕你不认得我,或不肯认我。我不知道你父亲对你……我若早知道,虽然我们的生活不这么富裕,我一定会设法争取的,把你接来和我们在一起。」
英明抿紧双唇。
「妈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英明。你看,」她打开她勾在手上的提包,拿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你出生后剪下来的脐带。这是你穿的第一双小鞋,妈给你织的。还有这个小围兜。你三个多月就长牙了,口水流得跟什么似的。哪,这围兜上都是你的口水印。」
泪水模糊了英明的视线。
「妈天天看它们,天天想你,英明。你有成就后,报上关于你的新闻、你的照片,我统统剪下来,贴了好大一本。改天拿给你看。还有……」
「不要说了,妈。不要说了。」
「英明……」
英明走上前,将娇小的母亲拥入怀里。
忽然,里面的屋子大放光明,电动铁门自己开了,人杰自阴影中冒出来,对他大大咧著嘴。
「英明,我找到了新工作,闯空门。」
英明放开母亲,愣愣看著灯火通明的屋宅。
「这是怎么回事?」
「进去就知道啦!」
英明看看母亲,她只是慈爱地微笑。他疑惑地走在前面,边回头看他母亲有没有进来。她就在他后面,人杰殿后。
厅门是开著的。英明一出现,屋里四面八方的拥出人来,全是「英明」的员工。他们拍著手,齐声唱「生日快乐」。云英和一个英明不认识的花发老人,站在一个三层蛋糕两侧,小诗站在蛋糕前面,仰著小脸,巴巴的看著蛋糕。
「生日快乐,英明。」人杰说。
「生日快乐,孩子。」敏芝说。
英明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我……从来没过过生日。」
「所以今天给你过个大寿。」人杰说:「去吹蜡烛吧。」
英明被推到蛋糕前面。他忽然转向人群中搜寻。「诗若呢?」他问,又转向云英。「诗若怎么没来?」
云英不说话。
「妈咪没来。」小诗说。
英明蹲在她面前。「妈咪呢?」
「妈咪开除了。」小诗一本正经地说。
英明站起来,对人杰说:「没有诗若,我不过生日。」
敏芝笑了。「去找她吧。我们叫她,她不肯来。」
「妈咪开除了哪。」小诗大声又说一遍。
这次大家都笑了。
「诗若在家。」云英告诉他。「她爸妈回来了,她在你去过的同一栋楼上。」
「去吧。」人杰拍他的肩。「这么多人替你看家,你怕什么?」
英明转身便跑了出去。他在前院中间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跌在地上。
「娄英明!又是你,对不对?」诗若大吼。
英明摇晃著头。「我就知道。」然后他放声大笑,同时跪著过去,把她攫入怀中。「我发誓,从今天起,我要拿根绳子把你绑在我身边,否则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撞出脑震荡。」
「你!我呢?分明是你撞我!」
「好,对不起。我太急了,没看见你。」
「你急什么?急著去会露露还是光光?」
「去找你这个光溜溜呀!你不是不肯来吗?」
「哼,我是不来。我爸妈送我来的!」
「你爸妈!」他站起来往大门外望。「人呢?」
「送我到这就走啦!他们有应酬。」她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我想一个人在家怪无聊,不如来看看。」她朝他身后屋子那边瞄。「我是不是已经错过精采好戏了?」
「诗若。」他柔声唤她。
她瞪眼看他。「干嘛?你开除我,我就不能来吃蛋糕啦?」
「我爱你。」
她张著嘴。
「我爱你,诗若。」
她闭上嘴,又张开。
「我说我爱你呀。」
她竟然哇地哭了起来。英明手忙脚乱地搂住她。
「怎么了,怎么了?你哭什么呀?」他模遍口袋,就是找不到一条手帕。她继续嚎啕哭著。「诗若。诗若,怎么了嘛?好,好,我不要爱你,不要哭,行不行?」
「不行!哪有爱了人又反悔的?」她禁住哭声,眼泪还在往下掉。
「那你哭什么呢?」
「你为什么现在才爱我?你怕我怀孕了,是不是?」
英明吓一跳,想想不对。「小姐,才几天,你想创世界纪录吗?」
「哼,我还是有可能怀孕啊。」
「别哭了,诗若。」英明抬手用西装袖子为她擦眼泪。「你怀不怀孕我都爱你。」
「嗯,不过教你刚才那一撞,怕也撞不见了。」
「老天。」英明翻翻眼珠。「你有点常识好不好,小姐?」
「你这人怎么没一点罪恶感的?」
英明笑著重新拥紧她。「诗若,诗若。有了你,我就天下大乱。没有你,我又太平不了。」
「把我说成异形了。」她偎著他,双手绕过他的腰抱住他。「你想我,对不对?」
「洗澡的时候特别想。」他托起她的脸,吻吻她的唇。「你把那套衣服拿去给我妈妈,对不对?」
「当然了,小气巴拉,拿套旧衣服给我穿。我当然要物归原主啦。」
他深情凝视她。「谢谢你,诗若。谢谢你为我找回我曾失去的一样非常珍贵的东西。」
她举手抚模他的脸。「哎,你哭什么?」她柔声说:「我还没说我爱你呢。」
「你爱我吗?」
「嗯,」她淘气地翻眼珠。「看情形。」
「我昨天买了样东西,正想要找个时间拿给你。」他从口袋拿出个蓝色天鹅绒珠宝盒。「打开它。」
她握著盒子,看看他,小心地打开。「一个戒指。」她想起人杰告诉她英明前任女朋友的事。
「他送女人各种名贵礼物,就是不送钻戒。」人杰对她说。
「是钻戒。」英明说,口气里的谨慎扭痛了她的心。「你……要不要戴戴看?」
「你帮我戴。」她伸出手。
英明小心翼翼为她套上戒指的手是颤抖的。正好合她的纤指。他将她的手握紧。
「这是表示你愿意嫁给我吗?」
「哦,英明。」她投入他怀中。「我爱你。」
他拥紧她。「说你愿意。」
「你愿意。」
他打她一下。
「你说的嘛!」她大叫。
「再说一遍。」他命令。
「好嘛,我愿意。」
英明俯首吻住她。
厅外门廊下,人杰和云英远远望著他们拥在一起的身影。诗若绕在英明脖子后面手上的钻戒,在月光下闪著晶莹的光芒。他们相视一笑,手牵手走进屋。
「蛋糕要等好一会儿了,是不是?」敏芝看他们的表情,会心笑问。
「我们代他切吧。」云风说。
「切蛋糕。」小诗大声喊。「切蛋糕!」
外面的两个人吻得躺倒在草地上,早忘了屋里的人。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