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拒 第九章

祭家海岛形似巨龙盘踞海面,周围广袤的大洋没边没际,色泽苍翠,海天相互辉映,多层次的蓝光邻邻闪闪,透澈得发亮,波浪被风剖开,海上没有嘈杂的海鸟。所有的鸟儿全飞往岛上高原,旋绕著神庙式雄伟壮丽的建筑——

祭氏主宅矗立在高地草原中央。多少年来,主宅的那片大草原,不曾枯黄,祭家卓然傲世的子孙们在此奔跑嬉戏。听说他们的始祖是乘龙降临这座岛的天神,他们是高贵骄傲的神秘华族。

那个男孩出生时,就是平辈之首。祭氏家族的族长把他高举在天,以古老的语言祝祷他的诞辰,终年香烟袅袅的家谱室里,他的名字被写在黑亮的碑墙上,是金色的,象征富贵吉祥,贴盖红丝布代表生之喜悦。这个尊贵的小生命从此茁壮成长,领导手足们奔驰在浩大草原上,体魄一天天健实剽悍,性格无比坚毅,他是个天生的王者,谁也抵挡不了他的魅力,阻止不了他的侵入,他是桀惊不驯的祭家男儿,自信骄傲又热情,严峻沉稳又疯狂。

「冠礼……」贺则云睁开眼,窗外一片阳光反射的亮绿色薄膜飘浮在半空,现在是高原的正午吧——

她刚刚又作梦了!这阵子祭家似乎刚忙过一场什么大事,时常可以感觉到房外有人在走动,几天前的晚上,甚至听得见庄严的喃喃声,彷佛是什么梵音,或者那只是高原某处的松涛声。见过祭祆儿没几天后,他们给她换了房间,用一张带轮子的华丽沙发床,推著正坐月子的她,进到这一间大套房。卧房与起居室透过拱门相连,一样豪华的寝具、雕龙的梁柱、落地门外的大露台、向下延伸的长阶……与上一间的格局并无不同,只是这间居室多了她熟悉的气息——他们说这儿是祭冠礼的房间。他每天早上起床会打开落地门,迎著朝阳跑下露台的长梯,奔过露珠初凝的绿茵茵草原,跳进湖里晨泳;偶尔他会驾著直升机,飞到龙鳞湖划船,在那平和的湖面,欣赏晨景。他精通很多事,受人爱戴,但最喜欢独处,一个人站在山巅听风,看著夕光披满整座海岛。他是令这个家族骄傲的长子、长孙、长曾孙,是手足敬佩的兄长,下人称颂的主子,他像个最完美的典范,从没让人失望过……

这几日,贺则云听了许多关于这个家族的事,祭祆儿给她讲述祭冠礼的生活事迹。一入睡,她便梦见他。房里没有任何声音,她却彷佛听见了他。

「夫人——」恭敬的称谓总教她皱眉头。

贺则云将脸埋进枕畔,不作应答。训练严谨的祭家仆佣,步履无声地移到床边。「您醒了吗?夫人——」柔软的探问是怕吵到她。

贺则云微微一动,仆佣随即扶著她坐起,将水貂皮靠枕垫在她颈背。

「您该用餐了……」

「可不可以不要管我。」她垂首打断仆佣,细语声像是空谷泉流,幽情缠绵却清冷。一个小时前,她才吃过一盅药膳,小睡片刻,又要用餐,她无法习惯这种生活。「我吃不下——」她摇摇头,闭起眼楮。

「夫人……」仆佣是个年轻的女孩,清秀的脸庞浮现一抹为难神情。「可是您才生产完……」

「嗯——好香的味道,」没人注意到祭祆儿何时出现在露台,并推开落地门进来。「嫂嫂吃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对不对?」她直直朝圆桌走去,好奇地掀开保温食篮。

「祆儿小姐!您把门这么推开,风会灌进来!」仆佣紧张地朝敞开的露台落地门跑去。

淡淡的海洋气味夹带植物清新味儿扑面而来,虽然冷冽却也令人感到舒畅,有种难以言喻的自由——

这就是高原之风吗?

「夫人不能吹到风的……」仆佣迅即尽责地掩实落地门,并上了锁,以防又有不速之客由此进入。

贺则云的深呼吸只做了一半,那凉爽的气流硬生生被阻断。

「你关那么密干么?」祭祆儿纤指拿了块麻油腰花,走向仆佣。「你想闷坏嫂嫂呀!」

「祆儿小姐,坐月子最怕吹到风的——」仆佣解释道:「会有很多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你坐过月子吗?」祭祆儿语调直冲,眼光瞄往门锁。「居然还上锁!要是冠礼哥哥回来,怎么进门?」

「冠礼少爷才不会走这边……」仆佣低声咕哝。

「你要嫂嫂下床开门吹风吗?」祭祆儿自顾自地拔高嗓音问。

「怪小姐」说话颠颠倒倒,语带恐吓威胁般。仆佣无奈地低头叹气。

祭祆儿用力咬一口手上的腰花。「怎么这么油?!」她嫌道,甩甩沾油的玉指。「嫂嫂很快会腻口反胃!你们就不会准备些清淡的吗?」

「那是给产妇吃的啊——」仆佣小小声回道。

「好啦、好啦!你下去吧!」她扳过仆佣的双肩,将人往起居室方向推。

「祆儿小姐……夫人还没用餐……」仆佣频频回首。

「我会陪嫂嫂用餐……你快走啦!」她彷佛有什么预谋。

仆佣脚步走走停停。

「你不自己走,要小姐我抱你还是背你?!」祭祆儿娇怒。

「您一定要让夫人吃完喔!」仆佣还是不放心。

「你再不走,要听听我说待会儿会发生的事吗?」祭祆儿扬起眉梢。

祆儿小姐又要开「铁口」了!仆佣连说三次「我走」,然后自贺则云的视线中消失。

「嫂嫂——」祭祆儿提著食篮,走回床边,将餐饮一一取出,在套几上摆开。「真的很香耶——」她坐上床,看著贺则云。

「我吃不下。」贺则云美眸凝著落地门外,神色缥缈彷佛灵魂飘出她身体,正往露台长梯下那片大草原飞奔。

祭祆儿偏著头,黑瞳溜转。「那——你喝点汤吧,这个好像是促进乳汁分泌的……」她用调羹翻搅其中一碗汤品,道:「小家伙那么会吃,要是奶水不足,你铁头痛的,喝吧——嫂嫂!」双手端起,捧在贺则云面前。

眸光缓缓移至祭祆儿脸上,贺则云瞅了她一会儿,接过汤品,低敛美颜上的神情,静静喝著。

「嫂嫂,你一定闷坏了,对不对?」祭祆儿问。吃起贺则云的午餐——嗯,其实不难吃,挺香的,不知道她吃了会有什么意外的效果——能代替嫂嫂给佷儿喂奶吗?呵呵呵……办不到!

「祆儿……」贺则云叫她名时,彷佛带著轻叹。「你哥哥……」

「嫂嫂!」祭祆儿囫图吞下鱼肉,出声抢白。「你这种语气,我真怕你是产后忧郁耶!」

贺则云垂下脸庞,舀著汤,不说了。

「唉——」祭祆儿叹息。「坐月子真可怜,说什么产后养身,根本是要限制女人自由嘛!嫂嫂一定觉得很无聊,对不对?想不想出去走走呢?」这提议很吸引人。

贺则云很想好好感受外头的高原之风、看那碧绿得能反光的大草原、听树叶在空中飘旋的声音、捡清澈水流下的晶莹石子……她想领略这座岛的原貌——

「可以吗?」她问。

「当然可以,你体力恢复,能下床的话,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得著!我今天就是要当嫂嫂的导游——」祭祆儿语气轻快,似乎很开心期待。「嫂嫂能下床了吧?」

贺则云点点头。

「那就走吧!」祭祆儿二话不说,掀被拉贺则云下床。

「祆儿……」贺则云根本来不及穿鞋。

落地门再度敞开,阳光、风和海洋的味道,簌簌扑面,迎接著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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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仆仆地赶回祭家海岛,主宅总管一认出他,几乎愣住,彷佛没料到他会回来。

「冠……冠礼少爷!」总管跑下主宅建筑的三级台座,看著正从直升机架驶座跳下的祭冠礼。

哒哒的螺旋桨声逐渐松软,祭冠礼快步往门厅走。

总管紧跟著他进柱廊,拿出电子记事本核对,边喃喃自语:「怎么没通知说您要回来……」

「我回来看我妻子需要特别通知谁!」祭冠礼冷冷的一句。

总管吓一跳,回神赔不是,转头看一眼停在草地上的直升机。「小的意思是码头部门竟让少爷自行当驾驶……」通常祭家人一回到海岛,船艇泊进港口,就会有专人驾驶直升机送主子们上高原,这是规矩,负责运输驾驶工作的下人必须自动遵循。

「我自己能做的事,就不需要人插手!」祭冠礼嗓音僵硬,透著一种莫名的怒气与警告。

善于察言观色的总管,随即转个能应和主子内心想望的话题,道:「夫人在您房里……」

「孩子呢?」祭冠礼打断总管。

「小少爷专房专人照顾,夫人才能充分休息。」总管尽责地答话。

「我要先看孩子!」

「是,冠礼少爷。」总管领命。

「还有,」祭冠礼又道:「把罗悦叫到书房会议厅!」

总管抽了口气。「罗……罗悦离岛了。」

「召他回来!」祭冠礼怒气冲冲,进入内中堂,上楼梯前,说了重话。「最慢明天,他要是没出现,你就看著办!」

总管连声答是,停在楼梯拱门下,目送主子上楼。

一名保母必恭必敬地带领他到儿子所在的房门外。他不是不想妻子,而是他得先做好心理建设,把孩子可爱的模样印在心底,免得见到受生产折磨的妻子时,会忍不住掐死小孩。他相信如果他先见妻子后看孩子,一定会这么做,所以他得抑著对妻子的思念,先看一眼那小家伙,告诉自己:你是个父亲!

他停住脚步,等著保母开门。

「小少爷应该在睡觉,」保母轻手轻脚推开刻著祭家龙形图腾的门。「您要抱他吗?」

祭冠礼先入门。房里,另一位保母正看顾著儿子睡觉。他走向婴儿床,看著睡得香甜的儿子,两个保母照料著,不担心蚊虫叮咬、受凉或太热,安宁气氛里,轻音乐像水流,儿子噘起的小嘴时不时嗫嚅,似乎还有不满足。

祭冠礼伸手模一下那张粉嫩小脸,长指拨拨那微卷的发丝。像谁呢?他唇角上扬,笑著。小家伙是妻子与他的综合体!

「您要抱抱小少爷吗?」保母问。

「不了,让他睡吧——」祭冠礼眼神柔和地在儿子睡脸上凝视一会儿,转身离开房间。

沿著长廊,儿子这间房其实与他的居室紧邻,过了一道拱门,他打开自己的房门。空气太过流通,起居室与卧房间的拱门隔帘,飘扬如旗,简直像刮了阵风。他皱眉,快步进入卧房,床上不见妻子休憩的身影,套几上是未吃完的餐食,丝绣的室内鞋整齐地摆在地毯上,落地门大开,风狂吹袭。

「则云!」他冲出露台,奔下长梯,跑到草原上。「则云——」大叫著。

今日午后的高原之风特别强,卷里著某人的焦心思念,掠过草原;苍天下的沙沙声有种奇妙旋律,像在重温相逢邂逅时的那一抹悸动。棉絮般的小花从草原边缘飞升,飘打著青空,舞得缤纷。

她翩然转身,望著那奔来的潇洒人影,也朝他奔过去。他们的距离还很远,只是两个模糊黑点,彼此却能看清对方的脸。他的声音使她双眸盈泪,视线模糊,一心想快到他身边。这片大草原在她脚下成了云,祭家雄伟壮丽的主宅扭曲变形、溶了,她步伐逐渐虚空、静止。

「则云——」祭冠礼也停了下来。

只需一个拥抱,这对夫妻就无距离了,但他们谁也没再动,专注地相凝,有意把这一刻的对方烙印于心坎。最后、她伸出一只手臂,泪水终于滑下,他胸口一窒,上前接住她软倒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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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太乱来了!」祭家的家庭医师苏林难得发飙,看不出年龄的美颜上满是怒意。「夫人还在坐月子,怎能跑出去吹风!还没穿鞋,你知道地气有多寒吗?!你实在胡闹!」她指著在床尾凳上盘膝静坐、双眸垂闭,一副装死模样的祭祆儿骂道。

祭祆儿微睁一只眼,偷瞄落坐床边、神色僵凝的祭冠礼。

「你出去!」祭冠礼冷硬地说了句。

祭祆儿双眸同时张大,嘟嘟囔囔地绞著衣角。「嫂嫂很可怜嘛……一来海岛,就要受痛生小孩,丈夫还不在身边,又没人跟她说话、闲聊,每天只能吃吃睡睡、哺乳小孩,她闷坏了,我怕她得产后忧郁症,陪她玩、散散步而已……哪知道嫂嫂会昏……」

「出去!」祭冠礼看都不看小妹一眼。

「大哥——」祭祆儿耍赖地唉叫。

「不要让我说第三次!」冷到底的嗓音,毫无感情。

祭祆儿凛了一下,伸直双腿,从床尾凳挂下,脚底踩住地板,站起,乖乖离开哥哥嫂嫂的房。

「从小就爱闹——」苏林叹气。这个么小姐是个大孩子,依旧被宠著,生活在这与世隔绝的美丽海岛,让她觉得世界不真实,非得弄点乱子,才甘心。「不闹,她还嫌高原太清静。」

祭冠礼沉默著,大掌抚著床上妻子略略苍白的脸。

「从没在高原环境生活过,总会有不适应。空气稀薄,加上情绪激动,才昏倒的,是没什么大碍,不过——」苏林抓著贺则云的皓腕,看看手心又看看指甲。「这产后的身子虚了点,我会吩咐厨房多做些药膳,让她多休息吧!」她说,打开一只水晶罐,织指沾取特殊的膏状物,抹在贺则云的人中。「一会儿,就会醒了——」

祭冠礼颔首,从椅子上站起身,准备送苏林出去。

苏林收好东西,想起什么般,边走边道:「我们家罗悦这次无心的过错……」

「我有我的处理方式,」祭冠礼打断苏林,进入起居室。「你不用担心你的孙子。」

苏林挑一下唇,跟著走到门口。「别给他太严厉的惩罚。」罗悦是她的孙子,做奶奶的,自然会为他求情讨饶。

祭冠礼没说话,打开房门,看著苏林。

苏林笑了笑。「我还没恭喜您当父亲了——」

「谢谢。」祭冠礼简短一句。

苏林走出门,他将门关上,回到卧房,坐在床边,大掌握著妻子的手,等她醒来。

等待实在教人难熬。窗外太阳开始有点西斜,妻子绝美的脸庞看起来是那么地不真实,这座岛真的太清静,需要弄点声音。

「冠礼……」贺则云终于醒来。

祭冠礼定定地看著她,大掌收紧。她一点也不觉得手被他捏痛,双唇微颤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床边桌上的白玫瑰落下一片花瓣,空气里回旋著思念的轻叹,他们分开多久了,时间是那么地模糊、不绝对,他们不只分开一个半月而已,他们彷佛分开了一辈子,真怕永远错过彼此。

祭冠礼激动地上床,牢牢地将她拥入怀,吻绵密地落下,她放声哭了起来——

她的母亲为了摆脱传统的束缚,从严谨的乡下大家族逃婚到都市。她半工半读完成父母不赞同她念的大学学业,拿得不错的毕业成绩,接受推荐进入学术单位工作,之后开始在一些女性刊物发表评论性文章,母亲谈论女性角色如何被传统社会宰制的问题,原本可以成为一名新女性,但感情害了母亲。

那一夜湿气很重,地上滚著霜粒的深秋天,母亲走进出租公寓一楼的红色大门,一只手将她拖进楼梯下的黑暗处,她的嘴被捣住,怎么也挣脱不了粗暴的力量,她几乎要绝望时,一抹直挺挺的影子打了进门,浑厚震天的声音叫放手,就是那一刻,男人成了女人的英雄——母亲认识了父亲。

那个住在她对门的上班族青年,高个儿、面貌英俊,彬彬有礼,开始关怀她的生活,轻而易举触动她的心。一个女人如何被称为「女强人」、「新女性」,还是想要有一副宽厚的肩膀靠,下意识享受「小鸟依人」的感觉。女人想要在男人身上寻求一种精神依靠,母亲嫁给了父亲,所有的感情全放进这一段情缘里。但是人类社会似乎没有永恒,父亲为了前途,抛下妻女,娶了老板的千金。母亲爱得太深、太傻、切不断系在父亲身上的感情线,母亲是被感情折磨死的……

她不想跟母亲一样爱上一个人、不想与任何人发生感情……

「全部被你扰乱了……」她哭得好伤心。

祭冠礼怜惜地亲吻她——他的妻,多少年来在心头绑了个结,并且为此神伤。「则云……」他心疼不已,双手更加放不开了。

贺则云枕著他胸膛,身子剧烈地颤抖。他没有劝哄她不要哭,双臂缠绕著她的身体,耐心地听她泣诉,直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尽气力呵护她,让她不再忧邑、不再害怕、不再深感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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