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屋前,夜潮淹得剩没几条的木道上,有抹黑影在飘移,漫无目的,停停转转,似乎不需要木道也行得了,月色罩得他身上发出磷光般的青蓝。他最后在屋前平台缩成一个冢。
「飞勒!」祭广泽吼声,快步涉水,踩上平台,高大的身影压映在团缩的飞勒背上。
「你在做什么仪式?」奥斯赶到,看著嫩小子包裹一条毯子,从头到脚,只露出惶恐的双眼,隐约可听见他的牙齿在打颤。
「花瓣一直漂……」闷抖的声音传出。「果然还是要捞干净才行……霏碧是不是——」
「你这小白痴在说什么?」祭广泽听见倪霏碧的名字,一把揪起飞勒。
「我不知道!」飞勒惊叫一声,大哭起来。「我找不到霏碧……她不见了,我们在捞花……她睡著,我去拿毯子,她就不见了——」
「冷静点。」奥斯拉开祭广泽,飞勒马上软腿瘫下,哭得像个孩子。
「霏碧坐不倒翁船不见了……」
「说清楚!」祭广泽神经一绷,怒叫。
飞勒颤栗,瘪嘴,吓得没声没息,一直掉泪。
奥斯一手阻拦要打人似的祭广泽,一面蹲下安抚飞勒,抬头对祭广泽道:「孤爵,请镇定——」
祭广泽猛转身,冲进他和倪霏碧之前住的水上屋房间,没一会儿,他出来,推开奥斯,抓起飞勒。
「说!潘娜洛碧——」
「你回过大屋了吗?」奥斯阻断祭广泽焦虑暴躁的举止。「飞勒由我来问,你回大屋看看,也许什么事——」
祭广泽未听完,跑开了。
奥斯皱眉,盯一眼早已吓呆的飞勒,无语问苍天。他昂首,视线流瞅间,看见海上某个方位有奇怪细光射向天。
「那是什么?」他揉眼,欲瞧清,那光没再出现。等了几秒,他突然想起那方位半里远处,好像有个海蚀洞什么的……
「孤爵!」他大叫,跑了起来。「我可能找到——」一阵旋风灌口穿喉。
风声带著浪音高低穿插,乱了调似的。
倪霏碧睁开眼楮,她不是被吵醒的,而是感到有些冷。
一方天,一枚月,已非饱满望月,但仍有引力让海水涨个中大潮。她感到她的手垂在海水里,一抽,身子荡了起来,仿佛小时候睡吊床,父亲、外公争著摇她哄她。她好长一段时间做著这个梦,梦里父亲和外公后来变成广泽先生。喔!她真是得意忘形,女王当成瘾,梦里还教广泽先生卑躬屈膝哄宠她。
「广泽先生……」倪霏碧一出声,有种幽空感,好像有回音,好像她在洞里。
她眼楮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正上方银橙色泽的月,但她听得见海浪,冷风刮搔她的肌肤,手臂泛起疙瘩。
她模出胸前的金钥匙,对著月亮,一道光线折射回天,她微挪,光踫到物体,似乎是坎坎凹凹的岩石墙壁。她想,她的确是进入一个洞里。她在不倒翁船中睡著,并且不知道什么原因漂进了洞里,模了模黏贴肌肤的薄片——是花瓣。她是不是像飞勒讲的故事那样,漂进海神之口?
倪霏碧将金钥匙收回衣服里,模索船上那个花瓣蓝。
假如,这儿是海神之口,她要浑身盖满花瓣被找到。
「潘娜洛碧——」
便泽先生的嗓音传进她梦中,影像跟著清晰起来,他依然穿著她做的袍衫,帮她摇吊床,摇得她一颗心也回旋荡漾,眼楮眯得像小猫。
「她失温了……」
「快!毯子!」
天似乎亮了,不再有月,她的梦也消失,但她仍醒不来,意识沉在浪声里。
水上屋想必是整修好了,她睡觉时,广泽先生开著落地窗,在露台和缪斯约会,她总是听见浪声,其实她还想偷听广泽先生谈情说爱呢。
「潘娜洛碧,我有没有说过,我没死,你不准死!我命令你把眼楮张开!」
「孤爵,别这样——」
嗯,别这样,她只是睡觉而已,才不是死呢!不要用火柴撑她的眼皮嘛——她睡饱,自己会起床的。她从小到大没让人叫过,都是自己准点清醒。
「她是我的女奴,不是你的佣人,不是这里打杂的!你什么资格派工作给她,滚!」
开关门声好剧烈,跟打雷差不多。
倪霏碧再也睡不著,一张眼,堪晃千百景,像是影片快转。
她不知何时躺回大屋主卧室的四柱国王床,祭广泽坐在床畔,对她挑起一个惯有的神经质讽刺笑容。
「我有没有说过,我没睡,你不能先睡——」他起身,移坐到床上。
「嗯……现在几点?」她转头,微动一下。他随即紧紧抱住她,整个躯干罩在她身上。
「广泽先生?」倪霏碧不敢再动,轻声说:「你要睡了吗?我不能下床是不是?」
「当然。」他说:「你得给我念故事。」浑沉嗓音带湿气似地贴在她颈侧。
她说:「可是我早上念过了——」
「哪个早上?」这个小女奴跟他讨价还价,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一天一夜,又一日,命差点没了,胆子倒是大了起来。「我叫你念就念,我现在要睡觉。」祭广泽说。
「喔,好。」倪霏碧抬起被子底下的手。
「别动。」他没让她掀被,身躯直接挤进去,把袍衫抛出,压著她的脸贴在他胸膛。
「广泽先生,你心跳好快。」
「闭嘴。」
她两排睫毛恬静地敛下,小手模到他握拳的手。他掌心有东西,是她的哈欠虎。她昏睡时,他抓摩这只虎解除焦虑。
「给我吧,潘娜洛碧。」
「好。」她不明白他要什么,何况他根本不须征询任何同意——她是他的女奴,不能违背主。
祭广泽吻吻她的额。她抑起脸庞,他便吻她的唇,她回应他,舌忝他的唇,说:「广泽先生,我可以吃饱再伺候你睡觉吗?」
他停住深吻,垂眸。
她美眸对上他。「我肚子好饿。」可怜兮兮,能骂她吗?
祭广泽叹下口气,很没主人威势地问:「你想吃什么?」
「抹花生酱和越橘莓果酱的烤厚片。」
「这个听起来不难做,我会做。」
顿住,她盯著他奇怪的温柔脸庞,他也盯著她。
「还有呢?」他别扭地说。
「咸味巧克力饼干。」
「什么鬼东西?」他皱眉。
「飞勒会做。」
「听著,女奴,你可以吃不正常的东西,就是别给我吃鬼东西。」讲到飞勒,他就一肚子火。
「不是鬼东西,」倪霏碧呢喃。「是飞勒做的咸味巧克力饼干,真的很好吃。」
祭广泽跳下床,捡起袍衫穿。「飞勒——」一边走,一边喊。「兰飞勒!」连名带姓,加昵称。「小白痴——」
飞勒吓坏了。自从隐妃姐姐被孤爵殿下轰出房门,孤爵殿下都没离开过二楼主卧房,用餐也只让奥斯送。孤爵殿下对隐妃姐姐很生气,对他也很火大。
要不是他给霏碧喝了蔗汁酒牛奶,霏碧不会睡得漂进海神之口,差点死掉。奥斯说他们找到霏碧时,她身上铺盖花瓣,不倒翁船周围也流聚满满花瓣地不到水色。
甭爵殿下险些再次崩溃……
「这样就行了吗?」祭广泽站在料理台前,冷眼瞪著对面的飞勒。
飞勒一声不敢吭,只点头。
祭广泽啪啪脱掉隔热手套,朝这让他看了就有气的浑小子丢。
「孤爵殿下,别弄到饼干……」飞勒身子往前拱倾,挡罩烤盘上刚出炉的咸味巧克力饼干。「这是您亲手做的!」两只手套落踫他的背,掉往地板。
「走开。」祭广泽拉提他的后衣领。「去拿花生酱和越橘莓果酱。」
「是。」飞勒站直,乐接命令。孤爵殿下愿意跟他讲话了,他一定要更努力执行孤爵殿下吩咐的事。
「还要烤厚片——」
「是,我知道了。」
十分钟后,祭广泽端著托盘,托盘上摆著他亲手做的咸味巧克力饼干和他亲手抹酱的厚片、一罐他那日自萤岛带回有萤火虫图样的矿泉水,步步稳敛、经心,走上楼梯。
小女奴吃这个算是午餐?午茶?晚餐?还是早餐?
祭广泽进房门前,盯著托盘中的东西,兀自想著。在这尴尬时间,他的小女奴要吃醒来后的第一餐,他是不是该弄些清淡不失营养不良流质食物?不该太顺著她的任性要求。
迟疑了五、六秒,祭广泽终究开门入房。
起居间有人不请自来,站在通往卧室的雕花木门旁,看来正在掩门。
「你做什么?」祭广泽凶冷冷地问。
乔隐妃颤了一下,回过身,眸光微闪。高高在上的男人竟然自端托盘!托盘里放著他从来不吃的东西!
「是要给潘娜洛碧小姐吗?」她心里一阵酸涩,声音异常冷静。「里面还有三位客人,不够的话,我再——」
祭广泽一掌挥开她,踢门入内。
「您好。」第一个出声的是站在门边,守卫者姿态的罗森。
「广泽先生,外公和雨丰先生一起来看我,我好惊喜。」他的小女奴显然奴性被取代。
托盘朝后抛,功夫好、奴性深植骨血的罗森接个正著,他空出手,抓门把,用力甩。
砰地巨响让坐在床边的祭雨丰怒跳起来。「注意你的行为!」
「什么行为?」祭广泽缓行靠近床铺。「你擅闯我的地主、占据我的床铺,很高尚正常?不知道皇春实对这事怎么想?」
「你少威胁我!」祭雨丰想起弟不久前才说要拿她妻子开刀,怒火急窜。
「你三番两次绑起霏碧,要我怎么对虎家交代?还烧直升机让大家为你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雨丰先生,」倪霏碧坐起身,背靠床头,眼楮看向祭广泽。「是我自己跟广泽先生来这儿的。」
「霏碧,你别怕他,他烧直升机制造火警分散众人注意绑架你的事,我们都清楚了。你外公和我都在,有什么委屈直说——」
「我没有委屈。」倪霏碧摇摇头。这时,罗森端著托盘走过来,他扳下托盘脚架,摆上床,看了坐在床边的虎王先生一眼。
「这饼干看起来好像不错。」虎王先生一出声,房里蓦地凝肃。
祭家老兄弟的针锋相对消褪了,各站一处。
虎王先生也站起,他体魄和年轻人一样健朗高大、鬈发银亮、戴眼镜、山形胡,一身外孙女做的休闲西装,让他更显青春,威风凛然,不枉其名。
虎王模著外孙女的头,说:「霏碧,你要吃这个饼干吗?」
倪霏碧看著托盘上的饼干厚片,柔荑握住矿泉水瓶,指腹一模再模上头的萤火虫。久久,才回答外公的问话。「我要吃。」
虎王颔首。「那就包起来,带到船上吃。」
倪霏碧头一抬。「外公——」
「嘘。」虎王不要她发言,镜光一闪,他抓起外孙女枕边的铸金老虎,离开床边。「广泽少爷,你跟我出来一下。」他直接走往门口,开门,出去了。
祭广泽朝床铺望一眼,跟出门外。
起居间有长沙发、短沙发、国王椅、皇后椅、窗台床,虎王不坐不躺,他老人家站在落地窗边,看露台空著的单椅。
得了,他管他躺不躺、坐不坐。祭广泽自己坐上国王椅,先声夺人。「潘娜洛碧是我的——」
「你要这只金老虎吗?」虎王转身,把玩著手上的小老虎。
祭广泽看老家伙将那哈欠虎一抛一接,甚是刺眼。
「你也知道我将这只老虎取名潘娜洛碧啊?」老家伙诡计多端。「霏碧告诉你的吗?」
「别玩把戏。」祭广泽不耐烦地说。
「好,别玩。」虎王抓紧小老虎手一掷。
啪!祭广泽接住迎面飞来的铸金老虎,愤盈站起。
虎王大方摊手,下一秒,严厉开口。「刚刚乔小姐告诉我们霏碧出了意外。你要铸金老虎,可以给你,我的外孙女,我今天一定要带走。」语毕,不罗唆地离开。
没一会儿,三个男人走出卧室门,再走出起居间。
外门一关,祭广泽冲回卧室。
倪霏碧下床了,拖出他买给她的橄榄树行李箱,将同样是买给她的衣裙一件一件放入箱。
「你在干什么?」他走过去,抓出她整理好的衣服,往地上丢。她居然要离开!他气极了。
「广泽先生,」倪霏碧没被他吓著,捡回衣服,折好,继续装箱。「这是你买给我的衣服,我以后都会穿,像你穿我做的衣服一样,天天穿。」美眸盯著他身上的袍衫。
祭广泽猝地定静下来,凝眄她昏睡后的苍白脸庞,不发一语,转身,走到拱形窗下。
外头,水上飞机滑进往常的位置,稍稍避开两用艇,那三个男人正在登艇。
「我回海岛,可以用自己的裁缝工具帮做你更多衣服。」小女奴移到他背后,柔荑环抱他。「等我做满一整箱,我给你送来,你要奖励我,让我住橄榄宫殿……」
祭广泽微微一僵,把手里的哈欠虎握得好紧。小女奴松开了手。听到烦人滚轮声,仿佛那轮子滚过他心脏,他用力挝胸,旋足,房时届时剩他一人,他知道,只要再回首,他可以看到她的身影,但他不想看她登艇被载走。他走离窗边,往床坐,床上托盘没东西,她都带走了。
「滚!」他举起托盘摔打。「都滚!宾!」
发泄一阵,托盘断脚断环躺在地上。一张卡片从床畔桌柜掉出来——就掉在托盘坑疤不平的盘面上——是小女奴写的,要寄回海岛的明信片。
他拾起,看也不看,把它撕成碎片。
还寄什么明信片?寄给谁?可笑!
这一天,奥斯从萤岛返回海崖洞,差点撞上停机区多出来的两用艇。他在机上,等到那昂贵顶级快艇驶离,才走下水上飞驾驶座。
站在小花园木道、微笑送客的乔隐妃,一见他,扭头就走。
奥斯扬声。「是你通知他们来的?」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暗桩,堤奥斯——」
奥斯挑忧虑眉,撇笑。「我可从来没有出卖过孤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