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以华回到家时,以初也是同样的表情坐在沙发,望著门的眼空空洞洞。看见她,他很慢很慢地站起来,眨了好几下眼楮。
「我……」他咽一下干涩的喉咙,「我以为你走了。」
章筠心中充满酸楚,静静地说,「我不会不告而别的。」
以华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你要走去哪?」他的火气升上来。「要走也不该是你走。大哥,你怎么可以……你太令人失望了!」
以初只渴望地紧盯住章筠,她的意识和整颗心也只有他。
「你明明仍深爱恩慈,你怎能……难怪你那么轻易就和向伟志交上朋友,说服得他服服帖帖;那么容易就安抚了妈。我实在想不到你……」
「向伟志!」忽然,章筠听见了。她望向以华。「你刚刚说「向伟志」吗?」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了半天你没听到的愣小子嘛。他……」
章筠转向以初,目光炯炯。「你见到他了?我那个朋友,伟志?」
「你的朋友?」以华迷惑了。
以初很慢地点一下头。「他来找你。」
「他来了?伟志来了?老天!」
以初以为他不可能更绝望了,她兴奋的反应却又把他推入更深的冰窖。
「他在哪?伟志人呢?」她抓著他的胳臂急切地问。「我要见他!我马上要见他!」
机械地,以初又点一下头。「我带你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向伟志怎地变成恩慈的朋友了?」
以华问。
没人理他,他们已走出去了。他也赶忙跑出去。
◇◇◇
「以初!」开门见是他,伟志很高兴。「我以为明天才会见到你。你联络得到……小筠!」
以初站开一步,注视章筠和伟志互相伸手紧紧一握。
「伟志!」
「小筠,我说不出有多高兴看见你平安无恙。」
接著他们笑著拥抱。以初看得出那是好朋友、好伙伴的拥抱,仍然,他感到满不是滋味。
「谢谢你,以初。」伟志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谢谢你送小筠来。」
以初百感杂陈。在他心目中,她是章筠也罢,是恩慈也好,她都是他的妻子。眼前的局面,却像似他将她拱手让人,连个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他并不心甘情愿,可是他既成了局外人,他能说什么?
「你们谈吧。我回去了。」结果他说。强持著冷静,他面向章筠,「你……走之前,我还会见到你吧?」
「会的,以初。」她柔声承诺。
门关上了,以华才结结巴巴找到他的声音。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恩慈要跟他走吗?他叫她什么?他到底是谁?」
以初推著他僵硬的身子走过饭店走道,走向电梯。
「他是恩……章筠二三OO年的朋友。他来接她回去。」
「二三……哎哟!」以华转弯时一头撞上墙壁。
☆☆☆
「你不回去?」伟志愕然。
她摇摇头,低声说,「暂时不。」
「为什么?」他打量她。「你变了,变得……」
「女性化?」
「有魅力。」他想起以初用的字词。「你爱上他了?他告诉我,你是他的妻子。」
「我有个问题,」她笔直望著他,「若我们是好友,你就该诚实坦白的回答。」
「你要知道你的手术。」
「不止是面部整型吧?我整个人几乎是凌恩慈的再版,从头到脚都是。她穿的衣服、鞋子,尺寸和我的完全吻合。」
「我们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不相信巧合。」他叹一口气。
「这里面其实还是有好些奇妙的巧合,小筠。」
听他详述完,她张大眼楮,吸口气。
「所以我来到这里,有点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她喃喃。
「原来我用的是恩慈的身体。来此后,我的感受非常奇异,好像原来已死的一些东西,一点一点、一件一件的在复苏。」
「唔,这个现象值得我们下次做同样转换时做进一步研究。」
伟志还是那个满脑子除了实验就是研究的伟志,章筠原来也如此,遇上不寻常的现象,首先想到的就是进一步探讨。现在,她不一样了。她的躯体中,她的生命中,多了许多生活化、感情化的东西。
「我最初急著要回去,可是没有几天,我很快融入了这里的一切,人、事、物,就像我一直是它们的一部分。我爱上了以初,几乎一开始就爱上了他。」
伟志踱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你为了他决定留下?」
「不单是他,伟志,但他是主因。」她又吸口气。「凌恩慈死之前似乎留下许多未了的事。她的车祸,我怀疑和那些事有关。」
「你找出来又如何?既成的事实,不能因为你代替她活著而改变。」他跨一步到她面前,面容严肃。「你的病人、你的工作怎么办?人不管了吗?」
「我关心我的病人甚于我自己,你知道的,伟志。」她恳切地说,「但他们不是唯一需要我的人。」
「这里的人——我想你指的其实只有以初——需要的不是你,小筠,面对事实吧,他或还有其他人,需要的是凌恩慈。你不是她。」
「我是!」
他们同时震愕地望住对方。
「就某方面而言,我是。」她半昏乱、半清醒地补充。
「你不仅外表改变,你变得不像你了,小筠。你一向理性,头脑清晰,条理分明,从不感情用事。」
「也许因为我不是我,你们把我放进另一个女人身体的一部分了,记得吗?」
「思维组织是你自己的,小筠,我们为你借来的躯体,是拿来接受你的思维掌握,做更多有益国家社会的事,救更多人的生命,你现在由这具躯体来操纵你,是本末倒置了嘛!」
她烦乱地走开。「你怎么知道章筠的脑组织完全、彻底的取代了凌恩慈的?也许恩慈仍有她自己的意识。你们使章筠的意识复活的同时,她的也苏醒了。」
伟志露出笑容。「听听你说的,小筠。凌恩慈是脑死,再加上她冰冻了三百年,她的意识还会苏醒?你得先说服你自己。」
「是真的。」她转向他,脸上闪著他从未见过的柔美光辉,同时又有一股女性的楚楚可人。「她在一点一点的苏醒,伟志。就在这儿,」她指著她的脑,「这儿,」她的心,「还有这具冰冻三百年的躯体。她活著,伟志。我活著。」
她伸手覆面,轻轻啜泣。
伟志看了她许久。「我从来没看你哭过,小筠。」他轻声说,有些手足无措。
她缓缓放下手之前,用手背抹抹脸。「我不能走,伟志,现在还不能。」
他又望著她好半晌,终于屈服的叹口气。「好吧,我等你,你需要多少时间?两天够不够?」
她失笑。「我哪里知道。你不能等我,你得回你的实验室……」她张大眼楮。「你要如何回去?」
他从他衣服口袋拿出转控器给她看。「有这个,就可以回去了。这是我后来研究出来的,若不是你忘了拿走,就是我还来不及告诉你。」
「你没告诉我。」她看过之后还给他。
换了来此之前的她,定要锲而不舍问他一大堆这个转控器的研究过程。伟志摇摇头。
「你倒很庆幸你不知道有这个东西似的。」
「你错了;我走的时候若已知道有它,我绝不会不带的。」
他点点头。「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我没有说不回去。」但她的口气并不坚定。
「这样吧。你今晚再想想,明天你若仍决定暂时留下,我就先走,过些时间再回来接你。」
章筠一时想不出其他方法,她的确还在走与不走间徘徊,真正牵引住她的,还是以初。她菇最后还是要走,没有伟志的转控器,她仍回不去。
她拨电话找以初来接她,电话没人接,放下听筒时,看到伟志的表情,她不禁莞尔。
「你已经比我学得快了,我来了好几天才会用手开门。」
「我观察,并将视窗里吸收到的立刻输入行动组织,而且,」他向她眨眨眼。「我没有双重身分的困拢阻碍我的专注。」
「是,你历害,科学家。」
「找不到以初,你如何回去?」
「哦,不要紧,我口袋有钱,我现在会叫计程车了。」
「计程车?」
「你还有得学呢,科学家。」.
章筠在医院时搭过电梯,因此她驾轻就熟地用手指操作它,回到大厅,结果以初就在那等著她。
「你是……来说再见?」他全身紧崩。
「我找你带我回家。」回家两个字如闪电般又敲醒了她部分仍处于昏乱的意识。她挽往他的胳臂,轻声说,「我们回家吧,以初。」
是的,这儿是她的家。她怎么还犹疑著要回去二三OO年呢?她几乎想立刻上楼告诉伟志,她不走了。
以初眼中升上一层湿雾,骤来的松弛感几乎使他站立不住。他勾紧她。
「好,我们回家。」他快乐地颤声低语。「我……现在该叫你什么?」
「恩慈呀,这是我的名字,不是吗?」
☆☆☆
章筠没有听到电话响,是以初起床的动作惊醒了她,但她醒了一半时,仍在梦中的一半却听到了电话铃声,迷糊中,她看到以初坐在床侧的背影。
「我马上来。」他小声地说。
我马上来。
另一个以初,另一个声音在她脑中重复。她闭上眼楮试图分辨、以初正好回头,见她熟睡著,他消消下床,很快地穿衣,出去了。
章筠听到轻轻的关门声,撑起上半身,看床头的夜光钟。一点四十五分。这个时候,三更半夜的,他去哪?会不会他家人出事了?
她立刻起来,穿了衣服,跑下楼,正好听到以初的车子开出大门。
接下来她的行动和反应完全是下意识,不在她思考能力中。她上了以华的车,顺利地启动,加足油门,追了出去。
章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追以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这个时候,他去见什么人?
这个疑问是她脑子里那个纠缠了她好久的声音,不是她的。
当她看到以初的车在前面不远处时,她十分意外,他出门时开得很快,她不以为她追得上他。
倾盆大雨没有半点预警地忽然哗哗而落,豆大的雨点敲打著车头和车窗。章筠惊骇地看著她熟练地握著方向盘的手,然后她的眼楮有自主意识般,卖力地穿过浓密的雨雾,盯住以初的后车灯。
他的车驶上了以华带她去念慈住处的山路。一个闪电照亮了迷蒙在大雨中的以初的车子。她眼楮眨了一下,再向前看时,她的身体忽然开如发冷。
以初了解。他对我好……我没有和你争……他对我好……
她甩甩头。
他了解……他统统了解……他对我好……你不了解……你没有痛过……你不了解……
「念慈。是你。原来那些神秘的电话,是你。你和以初……我的亲妹妹,我最疼爱的妹妹和我丈夫……」
雨突然停了,像刚才那场骤雨,是她的想像一般。她停了车,注视以初下保时捷。
当他把扑向他的念慈拥住,章筠——恩慈,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后,所有被冷冻的一切都回来了。
不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发生过的事是一场恶梦,她现在又在作相同的可怕的梦,她不要再经历一次。
你错了,念慈,我会痛的,你用这种方法来教我认识痛吗?你知不知道,当你小时候,你受尽病魔的折磨,你那么的瘦弱,我有多心疼?你没法上学,在学校受人欺负,我多心.痛?我必须离家去学校,没法再在你身边保护你、照顾你,我多心焦?我每个星期赶来赶去,为的就是要回家来看看你啊!
「你走了……你丢下我……你走了……」
她想走,想离开,她的四肢和身体都不听她的大脑使唤。她木然坐著,等著,好像她手无缚鸡之力,可等著她已知将会看到的打击来击得她粉身碎骨。
破晓时分,以初出来了。一切都和上一场恶梦-样。当他呆若木鸡看向她,她僵硬的手脚才去发动车子。
以初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楮。
上帝,不,别让同样的事再来一次!不!
「恩慈!」他喊著,跑向她。
她掉转车头时,他跑到她车窗边,用力敲打。
「等一下,恩慈!听我说,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他飞快地说著,但还不够快,几乎把他撞倒在地上后,她飞也似的开走了。
这次以初没有浪费时间,立刻跳上他的车,疾追而去。
车身因车速过快而轻颤起来,但仍不够快,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不要,恩慈,求求你开慢一点。不要再来一次,千万不要呵!
再一次,上帝忽略了他的千祈万祷。他看见她的车迎面撞上大卡车,弹飞向空中,重重坠落,开始朝山坡翻滚,以初发出广声撕裂他心肺的锐喊!
「不!恩慈!不要!不!不!」
☆☆☆
「以初!」伟志意外的声音尾音还在,又发出更意外的一声,「以初!」
面色惨白的以初砰地跪在他面前。
「以初!你做什么?起来,起来!」他怎么拉他都不动。
「求求你,伟志,求求你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求求你1」
「救谁?你起来再说好不好?」
「恩慈,救恩慈。你一定要救她,伟志,求你救我的妻子。
求你救她。」
伟志叹一口气,放弃了,不拉他了。「以初,你不起来,你去找别人救你妻子,我不理会你了。」
以初才摇摇晃晃站起身,伟志把他拉进去,关上门。
「发生什么事了?」
「一模一样,」以初仿佛掉进了一个永远无法醒转的恶梦深渊,整个人完全没了生气。「和两年前一模一样。若早知同样事情无法避免,我情愿她不曾回来过,我但愿我没有全心全力的挽留她,让她再受一次相同的苦。」
伟志听他凄怆的说明,也觉得整件事巧合得匪夷所思。
「他们这次甚至几个小时内就宣布她没救了。可是我知道她还有救,因为你在这。」
「喂,你别再下跪啊。」伟志揪著他的胳臂,「你不必如此的,我若能救她,会袖手旁观吗?她在哪?快带我去吧。」
到了医院,伟志发现则刚、于婷,那位姑奶奶小姐和以华,全部都在。他们看他的眼神使他知道他们已知他来自未来。他们也和以初一样,相信他是章筠唯一救星。
看到加护病房内的各种维生器材,及接在她鼻子上的管子,伟志皱皱眉。这些东西搬进他的研究室和实验室的话,他看都不会看第二眼。
他简速地为昏迷的章筠做了些必要检查,转身面向屏息看著他的以初。
「她还活著。」
以初说不出话来,只在喉咙发出个松弛的声音。他奔出病房去告诉他焦急等候的家人。
「她活著,爸。」他承受不住了,面朝墙,脸靠著臂弯,闷声喜极痛哭。同时,他不住继续喃喃,「她活著……她活著……
她活著……」
听到伟志的申明,在病房的护士跑去把稍早劝以初节哀,要他准备后事的医生紧急找来。
他绷著脸直接找上还在病房里凝视著凌恩慈的大胆妄为男人。
「这位先生,我必须请你离开。你不可以在这危言耸听,影响病人家属的情绪。」
「你是……」伟志看著他白色外衣上的名牌。「赵医生。
幸会,我姓向。」
医生满脸不高兴,还是很有风度地和他握握手。
「你宣称凌恩慈还活著?」
「我不是宣称或自称。她的脑暂停止活动,但没有死。」
医生皱眉。「你还是离开的好,向先生。」
「他是我请来的。」以初又进来病房。「我信任他的判断。」
「那么,看他来自哪家医院,娄先生,你可以为尊夫人办转诊,移送过去。台北任何其他医院,任何一位专门医生也同意她有希望复苏,我祝福你。」
「请留步,赵医生。」伟志留住欲拂袖而去的医生。「你的观察和诊断没有错,但是请再给他们……至少一个星期的时间,还不要忙著宣布她的死亡。」
赵医生的表情和缓了些。「我是为病人家属设想。她在这里多待一天半刻,他们就增加一笔可观的负担。人力无法挽救,机器,以她的情况,恕我直言,就算能帮她苟延残喘,对她需要安息的躯体也是种不必要的拖延。」
「是,我们了解。」伟志抢在以初之前发言,边使眼色要他不要插嘴。「我想他们有能力负担,只请给病人和她的家属最后一个机会。」
「随便你。」医生走了。
「不要怪他。」再一次,伟志阻止以初的不满,「他的观察和诊断真的没错。」
「但你说……」
「我知道我说了什么。她的脑部活动是呈现静止状态,对周遭的一切都不会有反应。以这里的医疗设备,赵医生的说法是正确的,人力或机器都帮不了她。」
以初方才的喜悦瞬即冻结。「这里是台北设备最好、最齐全的医院了。」
「我不能在她昏迷的时候带她回去,她无法承受这种强劲的冲击。」他双手搭上以初的肩,凝肃地说,「所以,她能不能醒或活过来,以初,全看你了。」
他怔住。「我?」
「对,你。」伟志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现在确知她的确是凌恩慈的手。「你要用无比的耐心,用你对她的爱,把她唤回来。」
「唤?」
「唤。每天,只要你有力气,夜以继日,对她说话。任何话。你们分享过的美好事物,你们曾计划一起做的事。说真话给她听。叫她的名字。若你们曾发生误会,对她说明。说话,不停地对她说话,强迫她听你的声音。用你的声音唤她回来,以初。」
第一天。
「……还有,你记得吗,恩慈?那时候我好紧张。当我们经过你家后山那棵大树,我终于鼓足勇气,吻了你。那一天,恩慈,才是我生命的开始。认识你那天,是我的双眼首次见到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物的……不,不,我不是指你是事或物,我的意思是……我爱你,恩慈,我爱你。你醒一下好吗?
张开眼看我一下,好不好?恩慈,恩慈……」
第二天。
「我说到哪里?对了,我急著去看你,两双脚穿了不同颜色的袜子,有一双还里外颠倒。你爸爸问我台北的男人是不是流行这么穿。我窘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硬著头皮说是。结果你爸妈应我爸妈的邀约到台北,到家里吃饭,互相熟识时,你爸也穿了一双一个颜色,一双里外倒过来的袜子,还把双脚举给大家看,表示他很时髦,并不落伍,大家都笑翻了。哈哈哈。」
他硬从干哑的喉咙挤出笑声,笑著笑著,眼泪滚滚而落,他趴在床边,抓住恩慈的手贴在脸上,哽咽低语。
「恩慈,你醒一醒,醒一醒吧。五秒……半秒也好。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眨一下睫毛,或者勾一下手指。晖一下?」
他盯著她的眼睫。「勾一下?」他盯著她的手指。全没反应。
「好,没关系。你大概很累哦,你睡吧。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第三天。
「……结果他去了那边,一直傻等,她却在另一个地方等。过了几个小时,她忽然想起来,啊,他也许在那边,于是她急忙赶过去。但她过马路时太急了,没注意到一辆车对她开过来……不,不,不,这个故事不好。我重说一个。重说一个哦,恩慈,把刚才那个忘掉。我重说……说……说」
他抓著头发,跪伏在病房地板上,压抑著不敢出声地辍泣。
饼了一会儿,他站起瘦削的身子,晃到床边,执起她的手,用双手捧住。
「恩慈,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自从爸——你父亲——和小弟的事件后,念慈一直恍恍惚惚,她相信一些无聊的人对她的指责,认为爸和小弟的死皆因她而起。她内心深深自责,她不敢告诉你。你在她心目中太完美,小时候你是她的偶像,她爱你,崇拜你……」
「长大以后,你变成我的压力和负担。」
以初愕然抬头,慢慢走进来的念慈没有看他,她悲伤地笔直走到病床另一侧。
「你拥有我想要、想望,但心里自知我永远得不到的一切。面对你时,我自卑得抬不起头,于是我再也无法面对你。
但是在我最最绝望时,给我一个安身之处的仍是你。」
闪一下眼楮,由著泪水滑落,她吸一口气,再凝望著恩慈宛如死去、又宛似在平静沉睡的面容。「你教我读书,充实了我本来空白、贫瘠的生命。也因为看了那许多你买给我的书,我知道人要坚强,不要轻易向环境屈服,向命运低头。可是,姊,我不是你。我仍然是脆弱的。当我需要你,却无法面对你,我转而找我认为可以代替你来爱我,了解我,关心我,不像别人用轻视、嘲笑对待我的人。我找了以初。」
悲泣使得她停了下来,慢慢吸口气后,她低低地又说,「我没有和他怎样。我没有和你争。那天你来……你走以后,我明白了。你是爱我的,姊。你爱我,所以你死了一回,又回来,来给我一个解释和消除罪恶感的机会。我现在解释完了,你如果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我,请你睁开眼楮,好吗?」
床上的恩慈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病房的玻璃墙外,则刚夫妇、以欣、以华都来了。他们都听见了念慈的痛苦泣白,望著一动也不动的恩慈,和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以初,每个人都落著泪。以欣伏在以华肩上哭,以华伸手搂住她。这是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一起不斗嘴的一次。
「恩慈,你听见了吗?你明白了吗?我答应念慈,不把她的无助和她的自觉懦弱无能告诉你,所以我瞒著你。我也是想不要你担太多心,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念慈。我没有做背叛你、对不起你的事,恩慈。」
「只要你张开眼楮,亲口告诉我你原谅我,姊,我再也不动不动厌世了。我会走出来,姊,我不会再躲在山上。我今天走了好长的路下山的。你张开眼看看我,我今天一次也没跌跤。你看看我。姊,你看我一眼吧。」
「醒醒吧,恩慈。我爱你,我是如此如此爱你呵!你怎能舍得下我?你怎能啊?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再一次离开我,丢下我。你要是执意不醒过来,这一次,我不要再经历没有你的痛苦了。你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我陪你一起。」
「以初!」他父母慌地大叫。
「大哥!」以华、以欣也大喊。
病房门外另一边,几个护士早哭成一团。
「姊,我跪下了。」念慈痛哭著屈下膝。「你几时醒,我就跪到几时。」
「我也跪下来求你,恩慈。」以初泣不成声,日夜不停地说了三天三夜,他喉咙沙哑得像装了砂子。「你若必得回二三OO年,你回去吧,我不留你。只要你别死,只要你活著。
恩慈……恩慈……」
「她哭了!」以欣喊,手舞足蹈地隔著玻璃指著病床上的恩慈。「她哭了!大嫂哭了!她听见了!」
彬著的念慈和以初同时跳起来。
两行泪顺著恩慈紧闭的眼角滑过太阳穴。
「她活了!她活了!」以初为她拭去泪,又滑出两行。「恩慈……哦,恩慈!」
「她的手指在动!」以华大声告诉以初。他们全部兴奋地跑进了限定只能有一名家属作陪的加护病房。
「勾了两下了!」于婷欢喜地抽泣。
以初盯著看时,她在他这边的五双手指都动了,很轻很轻地向手掌弯了弯。
「看到了,我看到了,恩慈。」他又哭又笑。
「请出去,各位,请出去好吗?」得到护士通知赶来的赵医生把所有的人赶出去,只留下以初。
他揭了揭恩慈的眼皮,拿听筒听她的心跳,测她的脉搏,再盯著脑波仪器看了半晌,他不可思议、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然后他拉掉了恩慈鼻上帮助她呼吸的管子。
「你这是……」以初紧张起来。
医生转向他,满面惊奇。「恭喜你,娄先生,看来你的真情感动了天,制造了奇迹。」
「啊?」以初伸出双手接握住医生恭贺的手,用力摇著。
「谢谢,谢谢你,医生,太谢谢你了。」
「你不用谢我,谢你自己吧。你太太醒来后,也该好好谢你。现在,你在这吵了她几天几夜,说学逗唱无所不来,既然她没事了,你何不去睡一觉,好好洗个澡,刮刮胡子,也好让她清静一下。」
「姊说医生说的对。」念慈说。
以初马上来到床边。「她说话了?」
恩慈没有张开眼,但眼睑清楚地眨了两下,手指则朝外摇了摇。
「好,恩慈,我回去洗个澡。我一定臭死了吧?对不起吵了你这么多天。我回来的时候,你要是睡著的,可不可以和你说话?」
她眨一下睫毛。
以初还没走到门口就昏倒了。大家怕惊动恩慈,再把她急晕过去,悄悄地赶快把他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