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蹄声远去,衣不倦才从树林里出来,瞪著远处的两匹马,不由得跺脚骂道:「好生无情!竟然真的扔下我!」
想赶上去嘛,腰间的伤又隐隐作痛;那衣水练的软鞭恶毒得很,一般的鞭子都是平滑的,但她的鞭子上却暗藏著一排排细刺,抽扯之间硬是在她腰上留下一圈血痕。不赶上去呢,天又快黑了,这下进退两难,气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虽然她的确是有意要让姐姐跟剑无名多认识认识,但可也没想过让自己流落在这种荒郊野外啊。
「看来你真伤得不轻。」
林间突然有人发话,不倦吓了一大跳!她刚刚在林子里躲了那么久,竟然全没发现林子里还有其他人!
早晨在破庙里见过的灰衣汉子自林中漫步而出,神态潇洒自若,倒像是一直都在那里看著她似的。
「他们结伴而行,不如你我也结伴而行吧。」
灰衣汉子头上的斗笠还是压得低低的,一双大赤脚踩在林中,干枯的树枝给踩得嘎拉嘎拉作响,这么大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见?
不倦瞪著他。
「又是你!怎么走到哪里都瞧见你?老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好久喽!还睡了个午觉,睡过头。」灰衣汉子说著,打个老大呵欠。
「真的?」
「你伤得这么重,要是一个人赶夜路恐怕不妥,可愿意与老子同行?」
「我干啥与你同行?我又不认识你!」
灰衣汉子一笑。
不倦想起自己刚刚也如此理直气壮地对著剑无名说这句话,更何况他们还有过「一架之缘」,说不认识也真是牵强了点。
「与你同行也可以啦,不过我可走不快喔。」
「你走不快又有何妨?老子又不赶时间。」
「不赶才怪……」
不倦喃喃自语地瞪著愈来愈昏暗的山路,这一来又不知道得找多久才能找到可以打尖休息的地方了……唉!她怎么这么命苦?
「你要是想早点到,不如老子背你,就算是报答你早上的救命之恩如何?」
「啐,谁要你背!」
这一背不就穿帮了吗?
不倦冷哼一声转头就走,不让他看到自己尴尬的脸色。
「还有啊,别口口声声什么救命之恩,我才不认这个帐,快走吧!」
灰衣汉子看著她一扭一摆的背影,不由得轻笑,果真跟在她身后缓步而行。
不倦愈走愈生气,愈走愈累,真希望自己刚刚没耍那场脾气,否则现在就有马可以骑了,也犯不著走得腰酸背痛。
「你这样走,就算再走五天也走不到云雾峰,老子帮你一把吧。」
灰衣汉子大概是看出他的沮丧,突然上前握住他的手臂,拖著他走。
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崎岖的山路突然变得好走起来,简直可以用健步如飞来形容。
衣不倦诧异地看著拖住她手臂的灰衣人,斗笠还是盖住他的面目。莫非这家伙竟是什么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提一口真气。」
「啊?」
灰衣人懒洋洋一笑,只见他大手一拖,不倦整个人便在山路上狂奔起来,脚步根本来不及换,整个人就被他拖著往前跑,一口气还换不过来,他们已经奔行半哩有余。
哇!这家伙哪是什么庄稼汉子!根本就是高手中的高手嘛!
不倦被拖著跑,满脑子都是惊奇!她不敢说话,怕泄了真气更追不上他的脚步。
她心里全是问号,而最大的问号则是:她真是瞎了眼啊,有此等武功,哪里还需要她搭救!她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
衣家跟剑家这门亲事是怎么定下的呢?
爹说当年剑家老爷带著妻儿下江南访友,却不知道半路上就被恶贼盯上;剑家老爷留下妻儿在湖畔赏景,自己前往访友,贼人想趁机掳走剑夫人跟剑无名,随护的武师跟家丁在那场战役中无一幸存,而爹跟叔叔就在紧要关头出现,救了他们一命。剑家老爷为了报恩,便许下这门婚事。
但谁都知道,无影庄跟圣剑山庄的门风相差太远,一个没没无闻,一个却是名震天下;更何况事过已经二十年,剑家的人至今仍未前来提亲,而距离相约的日期只剩不过半年之谱……或许剑老爷根本忘了这门婚事了也说不定啊。
想起娇美无双的衣水练,再想起小妈细细缝制著大红嫁裳,她的心啊,活似打翻了一锅酸甜苦辣样样俱全的汤,一阵冷,一阵热。
「木兄?木兄?」
衣不悔猛一怔,剑无名正含笑看著她。
「想什么想得出神?前方就是武当‘迎客松’了。」
不悔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她呐呐地点头。
「啊?是、是到迎客松了,今晚是在那里打尖吗?」
「是啊,天色也晚了,我不想上武当去过夜,不如咱们就在迎客松打尖,明早再上山吧。」
「剑兄似乎很不爱在武林人面前露面?」
剑无名淡淡点头。
「人多吵杂。」
前方圣剑山庄的队伍已经停下,几名武当道人正热忱地招呼他们。
「迎客松」是武当清真观下的一处据点。百年老松下建有一处别院,专门让前来清真观上香的香客居住,一般与武当没有交情的江湖人士也只能住在那个地方,不能在清真观过夜。
这次因为武林大会人数过多,别苑容纳不下那么多人,许多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只能在迎客松外打地铺,以致别苑周围现在热闹得很。
圣剑山庄的大队人马显然惊动了那些江湖人,人人都起身往他们的方向看,争著一睹剑无名的风采。而衣水练那锐利的眼神更是致命地死瞪著她看。
看来衣水练的伤真的不碍事,只不过脸色有些苍白,看她抱著肚子的模样,想来不倦真是让她吃了些苦头。
衣不悔拉停了老黄马,犹豫著该不该上前。
「木兄?」
不悔干笑两声。
「水练小姐对木某印象甚差,我想我还是不要与你们同行了吧,我在迎客松外将就一夜即可。」
「木兄太见外了,你是我的客人,自然也是圣剑山庄的嘉宾,虽然这里不是圣剑山庄,但主人岂有让客人打地铺的道理?」剑无名朗朗一笑道:「今晚我住哪里,你便住哪里,若是没有房间,咱们便观星赏月、把酒言欢如何?」
「啊?!这——「
「这什么?木兄不愿意?」
「当然不是!只不过——」
「既然不是,那便‘是’了,走吧。」剑无名不由分说,俯身捞起老黄马的缰绳,两匹马立刻快步奔向迎客松。
衣不悔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不由得慌得乱了手脚,霎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转眼间,他们已到了迎客松下,只听得剑无名轻描淡写地开口:
「今晚我与不悔兄同房,除了水练之外,其他人都在外面将就一夜吧。」
★★★
「喂、喂,醒醒。」
衣不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楮。她什么时候睡著的?这是哪儿啊?
「不能睡了,该办事了。」
「办什么——」不倦猛然跳起来,却又硬生生让他给压住了身子。
「别动,会被发现。」
灰衣汉子压低她的头,两人躲在草丛里往外看。
「瞧,外边可热闹了。」
她这才发现草丛外是一小片密林,几名黑衣人鬼祟地在密林间缓缓移动,算计著什么……
「搞什么?」
「你睡过头,错过啦!刚刚精采得很,他们打算突袭上山的武林人士,而且看来已经成功不少次了。」不倦紧张地瞪著灰衣人。她睡著?不是在路上跑著吗?莫名其妙一阵风似的拉著她狂奔,她都快累死了,那哪是睡著!根本就是昏过去!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她到底睡了多久?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想问,但又问不出口,只能死命瞪著他,脸胀得通红。
灰衣汉子却只是专心地注视著密林外的动向,喃喃自语似地叨念:
「这计划高明得很,若不是在这里识破他们,还不知道要吃多少闷亏……不过现在识破他们说不著也晚了……有多少人被他们杀了灭了?是杀了灭口?还是留活口另谋它图?」
他突然发现身边的不倦半句话也不吭,莫名其妙回头。
「你听到我说话没有?你——你怎么了?伤口很疼?我有金创药,帮你敷点药好吧?」
不倦死瞪著他,简直像是看透他脑袋里所有的念头。
「我……睡了多久?」
「有一阵子。那个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
「什么不重要!重要得很!我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灰衣人愣了一下,他的斗笠已经拿掉了,只不过拿掉跟没拿掉没什么两样,因为他留了大把落腮胡,整张脸还剩不到一半;倒是一双亮晃晃的眼楮大得很,精光闪耀,虽然还是有那么点呆头土脑,但总算还不算长得太难看。
「什么算该说?什么算不该说?」
「我我我……我怎么知道?!」
灰衣人眯起眼楮。
不倦眨眨眼,好吧,她承认她的问题很蠢,谁叫自己那么不小心居然睡死了!
蓦然,密林里有了动静,黑衣人全飞跃上树,而远处正有十万火急的马蹄声快速往密林方向驰来。
「来了!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灰衣人笑了笑说道:「等一会儿小兄弟你可别出手,待老子收拾这几个毛贼——」
他这一声「兄弟」可教不倦放下了心。她立刻眼光发亮地低嚷:「爱说笑,此等场面怎可让我落单!」
「你还有伤在身——」
「这点伤不碍事,咱们学武之人怎能如此婆妈?就这么说了,你对付前面四个,后面这两个留给我了!」
灰衣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怎么这小子说变就变?只不过马蹄声愈来愈近,他也无暇去想个中缘由,只挥个手道:「那好,你自个儿多保重,应付不来叫我一声便是。」
「哼,谁应付不来啊?真是太瞧不起人了!」
马蹄声转眼已经到了跟前,只见三匹骏马驮著四个人飞也似地从山下狂奔而来,行色相当匆忙。马匹刚到密林前,突然,为首的马呼地仰起前蹄长嘶一声,马上的人还反应不过来,已经被狠摔在地上,后面的两匹马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后面三个人闪避不及,险些被压在马匹下。
「这暗器手法……」不倦愣了一下!这暗器手法怎么会跟无影门如此神似?爹在外面并没有弟子,这独门手法该只有衣家的人才会啊。
来不及细想,密林里埋伏的黑衣人已经飞身窜出,身影飘忽诡谲,刹那间四个人竟毫无反击之力地被制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呵呵,原来是少林弟子,怎如此不堪一击?」
黑衣人说话的声音令不倦又是一愣!这不是破庙里千娇百媚的端木虔?
「把另外三个喽罗杀了!」
三把亮晃晃的钢刀,手起刀落,竟没有半点迟疑,少林寺的另外三名和尚登时命丧刀下,连哼都没哼半声。
不倦瞪大了眼楮,全身都凉了!不敢相信就这么一下,三条人命就在她眼前了结!「快把这面具戴上。」灰衣人将一张人皮面具交到她手中,自己则自草丛中呼地窜出——
「谁?!」
端木虔没想到后面还有人,她的反应也算快的了,随手挥出一串银花,若不是灰衣人身手不可思议的俐落,早被打得趴在地上。
不待细想,不倦立刻将面具戴上,也随之从草丛中窜出。
三名黑衣杀手将灰衣人团团围住,灰衣人身影极快,立刻窜出林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是想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另外两名则正打算上前帮手,一看到不倦的影子,立刻转身。
这些人下手太残忍,而她又见过端木虔的身手,若不能杀他个措手不及,立即取胜,恐怕她跟灰衣人的小命就要不保。
想到这里,不倦使出泥鳅身法,手上的功夫也没停著,几枚透骨钉飞窜而出!
一名黑衣杀手揉身扑了上来,才踫到她的衣袖,触手竟是软绵绵、滴溜溜地使不出力,惊骇之余猛然后退,却给透骨钉打个正著,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另一名黑衣杀手不明就里,只是见到同伴连出手都没有便给撂倒在地上,不免有些心惊,出手也就谨慎得多;可惜泥鳅功讲究的是以快打快、以慢打慢,对方不动,不倦也就摆出懒洋洋的姿态,斜眼睨著他。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那张人皮面具简直丑到极点!腊黄有如枯尸的脸色,配上一双带著邪气的眸子,还有张黏在脸上似有若无的大嘴,看起来仿佛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索命鬼。
一阵冷风吹来,黑衣杀手吓得直打哆嗦!
不倦张嘴想取笑他两句,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易了容——
夜幕初起、新牙方升,任何人看到这景象都要给吓得失了魂!
一个半张著嘴的索命鬼!黑衣杀手半是惊骇、半是给自己打气地提刀大叫一声:
「杀!」
不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对方没命地往她的方向冲来,她来不及细想,再使出泥鳅功,刷地绕过他的身子。
杀手根本不知道人是怎么消失的,一古脑儿地直扑上去;而不倦已经在他身后,手中的透骨钉快速出手——
★★★
灰衣人回来的时候便见到这幅景象——一个可怕的索命鬼正靠在树干上无所事事地打著呵欠。猛一看,真是连他都要吓一跳!
「哗!兄弟,你怎么长这样?」
不倦莫名其妙地模模自己的脸。
「有什么不对?」
原来他交给不倦的那张人皮面具实在太大了,不倦的脸小,她又不擅易容之术,只是没命地把面具往自己脸上贴,整张面具过于紧绷的结果就是她现在这副尊容;若是换了白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面具,幸好天色已晚,两名杀手竟然都没发现,反而给吓住了。
不倦得意洋洋地指指地上的两个人。
「瞧,我说我应付得了吧!」
灰衣人耙耙头皮呵呵笑道:「我说兄弟,吓死人如果也算一门武学,你倒是练得到家了……」
「什么吓死的!啐!我可是凭真功夫。咦?其他的人呢?」
「跑了。」
他摊摊手。「老子也不想多伤性命,放他们去了。」
不倦怪异地看著他,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突然,地上的人终于申吟几声,摇头晃脑地直起身子;灰衣人蹲下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低吼道:「被你们抓走的其他人呢?还有谁?」
黑衣人想了想,终于仰天惨笑。「我不会告诉你的!」说完,脖子一勾——竟然服毒自尽!
不倦吓得白了脸!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死人,而眼前却已经死了四个。她的眼光转向另外那名黑衣人,他也醒了,身体坐得僵直,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
看他的表情,恐怕也是不会说的。这些人视死如归,该不该索性放他走了算了?不然,岂不是又要多死一个?
「小兄弟,你想放他走?」灰衣人竟像是看出她的心意似的问。
「啊……反正……反正他也不会说,何苦……何苦多伤性命?」
灰衣人无所谓地耸耸肩。
「也好。」
「真的?」
不倦的脸亮了起来!惊喜地上前握住灰衣人的手。「你真肯放他走?」
灰衣人愣了愣。
「人是你抓的,你想放便放了,何必问我?」
「啊?说的也是。」不倦想了想,放心地笑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多可怕!顶著那张僵尸似的面具,咧开嘴微笑!
她走到黑衣人面前,踢踢他。
「喂!你还不走?」
黑衣杀手不相信他会这么简单放自己走,索性一坐下来嚷道:「你们要杀便杀,不用跟老子哕哕嗦嗦假意要放我走!老子宁死也不受侮辱!」
「真的?决心不走?」
黑衣杀手冷哼一声,表情十分决绝。
不倦点点头笑了笑,那一笑,笑得黑衣杀手头皮麻了起来!
「你不走,可别怪我手下无情,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嘻嘻嘻……你听过‘人棍’没有?把你的手脚切掉、眼楮挖掉、舌头割掉,耳朵嘛,当然也要切下来——」
扁是那笑容已够吓人,再加上这几句人不人鬼不鬼的话语,那黑衣杀手可真是吓得面无人色了。他明明张大了口,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不倦朝他伸出手,他立刻惨嚎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出密林!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倦乐不可支,抱著肚子大笑。
灰衣人摇摇头,哭笑不得。
「这真是最奇怪的放人生路了,我想他大概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法子好好睡觉。呵呵,搞不好被你吓得一病不起也难说得很哪。」
「谁叫他不走啊!」
不倦说著,突然想到少林寺的大和尚还被点住穴道扔在地上。’那大和尚该怎么处理?」
「自然是放他走了,难不成你也要将人家作成人棍?」灰衣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主意不错,哪里想来的?」
「啐!胡说八道、瞎掰的。」
不倦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停下来。「我看还是你去好了,我可不想又把大和尚吓得失了魂。」
灰衣人朗声笑了笑,打趣道:「也总算你有自知之明。好,你在这里等我,老子马上回来。」
这家伙满口的「老子老子」说得十分粗鲁,但是看他的行为举止却又不是那么草莽的人,他到底是谁呢?不倦狐疑地想著。
想开口问,但也知道自己江湖阅历太少,就算他说出自己的名号,她也不见得听过;万一是什么名震江湖的大人物大英雄,那岂不显得自己很没见识?
灰衣人跟大和尚说了几句话,只见大和尚朝他恭敬地打个揖,转身离开了密林。
「天色晚了,不过呢,老子眼下有几件重要的事情得去办办,小兄弟是跟著我呢?还是独自上路?」
「这个嘛……跟著你有没有好玩的?」
灰衣人笑了笑。
「说好玩倒也挺好玩,只不过呢,有点危险。老子今晚想去挑了魔教派上来的几批人马。」
「啧啧,说得像是去吃顿饭!这种事没有我怎么行?你一个人势单力孤,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好!小兄弟快人快语,那咱们兄弟俩今晚就去大闹他一场!」